大明享受了開海的好處,而開海的種種弊端,就開始逐漸的浮現出了水麵。
因為可以擺脫原料供應,離心力在增強,拜金教以各種各樣的名義出現,思想文化受到了衝擊,皇帝威不可測的皇權正在被不斷的挑戰,這一切都是開海的代價。
哪怕是再大的代價,朱翊鈞都不會放棄開海的戰略。
“泰西繼哥倫布後,又有無數的哥倫布,繼達伽馬之後,有無數之達伽馬,繼麥哲倫之後,又有無數麥哲倫,鄭和之後,再無鄭和。”朱翊鈞看著國朝的兩位戶部重臣由衷的說道:“大明已經失去了一次海洋,不能再失去一次海洋了。”
朱翊鈞親眼見過兩個英格蘭的使者約翰·哈裡森,弗朗西斯·德雷克。
這兩個人都是海盜,同樣也都是冒險家,約翰完成了對北美洲的第一次航行,德雷克完成了英格蘭的第一次環球航行,德雷克就是知道了麥哲倫環球航行成功,葡萄牙西班牙相繼成為世界性帝國後,才選擇了出發。
英格蘭女王始終不肯放棄私掠許可證,就是為了和西班牙爭奪全球大航海的主導權。
在兩百多年前,大明最先開始了對海洋的探索,而現在落於人後。
“有離心力,就要想方設法的製造向心力,而不是腳疼砍腳,手疼砍手,若是頭疼,難道要砍頭不成?即便是沿海地區富裕之地,可以放棄原料的供應,那麼我們也應該想方設法的讓西北內陸貧窮之地富裕起來,這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朱翊鈞看著王國光再次確定了開海這條路要一以貫之。
稍微遇到阻力就退縮,慢慢的所有的事兒,都是半途而廢,這就是不毅,同樣也是餒弱。
“陛下聖明。”王國光俯首說道。
“陛下,海外原料供應有一個巨大的問題,就是不穩定,波動實在是太過於巨大了。”張學顏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陛下的擔憂是對的,但張學顏有不同的意見。
“陛下,沿海富裕地方,脫離內地的原料供應,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而已,不基於現實的幻想,生產圖說告訴我們,生產最重要的就是穩定,如果來料的品質,數量,起伏太大的話,如何保證生產的穩定性?”
生產圖說,是大明的大思辨的成果之一,生產不等於經商,經商是唯利是圖的,是利潤為主導的,而生產則是以生產更多貨物為主導的,以穩定為主。
兩廣巡撫王家屏跟四川巡撫王廷瞻拚命,連客兵都派了過去,就為了偷蠶種,這事兒甚至吵架吵到了皇帝眼跟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是為了川蜀的蠶種,因為蠶種影響到了生絲的質量,影響到了最終商品的質量。
同樣,廣州府可是大明開海的急先鋒之一,僅次於鬆江府。
王家屏為什麼不訴諸於海外,不依賴海外的原料進口,非要跟張居正的嫡係門生真刀真槍的拚命呢?
因為海外真的沒有。
有些原料可以脫離大明得到海外的供應,有些想都彆想。
“朕讚成你的說法,你說得對。”朱翊鈞對張學顏的想法非常認可,依托於廉價的海運,大量的原料依賴於海外進口,就可以擺脫內地的窮兄弟了,就跟賤儒那套人人修德、天下大同,是相同性質的幻想。
絲綢厚利,古往今來皆是如此,是彆人不喜歡絲綢的厚利嗎?是做不到。
一直到了後世,中國的生絲產量依舊占據了世界的90%以上,因為養蠶這是個技術活兒。
蠶寶寶是非常嬌氣的,在受到驚嚇的時候,是會停止吐絲的,而且蠶寶寶需要溫度、濕度,稍微有一點問題,就真的讓你顆粒無收,縣太爺在縣裡那就是土皇帝,在蠶寶寶吐絲的季節,都不敢敲鑼打鼓。
“原料還是自給自足來的穩定。”王國光眼前一亮,對著張學顏說道:“大明和蒙兀兒國溝通往來,獲得了無數的棉花,但來自蒙兀兒國的棉花,也僅僅占了5%左右,而更多的是依靠山東的棉花,山東棉花占鬆江棉來料的45%,這就是鐵證。”
來自占城的米,來自蒙兀兒國的棉花,這都是大宗商品,但對於大明這個龐然大物而言,是杯水車薪,九牛一毛,甚至無法影響鬆江府的棉花價格,因為占據主導地位的依舊大明內地的棉花,山東、河南等地的棉花。
這也是蒙兀兒國的阿克巴大帝不敢跟大明蹬鼻子上臉的原因,大明可以不用蒙兀兒國的棉花,但蒙兀兒國要當二道販子,就必須要大明的棉布。
阿克巴想過自己織造,後來發現過於困難,勤勞的勞動力,無論在什麼時代,在什麼地方,都是一種稀缺的資源,隻是大明擁有的太多,隻道是尋常而已。
往往都是如此,鼓吹的風力輿論,哪怕是邏輯上再完整,但往往全都拋開事實不談,你一結合實際,就發現,不過是個謬論而已。
甩開內地窮兄弟,完全依賴海外原料進口,這樣,沿海地區就可以人人當大富豪了,這就是典型的精算之風,但失去了縱深的沿海地區,真的可以維持自己的富裕嗎?
倭國在嘉靖年間肆虐了二十多年,證明沒有縱深,富裕就是塊天大的肥肉,待宰羔羊而已。
稚子抱金過鬨市,豈有不被人知。
看看大明現在對倭國做的這些事兒吧,不就是欺負倭國沒有縱深嗎?
哪怕不從財富安全的角度去考慮,海外來料的不穩定性,就是生產的天敵。
王國光和張學顏和皇帝溝通了很久,讓窮地方富起來,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官廠團造和工兵團營,大生產,物質豐富才能獲得更多的白銀,這些白銀再投資,才能富起來。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修路。
馳道所及之處,才是官廠和工兵團營遍地開花的地方。
“修路好啊,國帑沒錢是吧,朕有啊!這樣,朕借給泰西安東尼奧是年息3.3%,借給咱大明朝廷,就不要利息了,定期歸還就是了,朕現在可以給國帑兩千萬,修路!”朱翊鈞大手一揮,就要從內帑支取兩千萬給朝廷修路!
“白花花的銀子堆在內帑裡,實在是太浪費了!”
朱翊鈞是個吝嗇鬼,他看不得白銀這麼堆著發黴。
“臣等告退!”王國光一聽皇帝說要往外借錢,立刻腳底抹油,直接帶著張學顏溜了!作為保守主義的忠實擁躉,王國光堅決反對卯吃寅糧,欠誰的錢都可以不還,軍餉都可以欠,百官俸祿可以隻給三個月,但欠了陛下的錢,真的要還的。
真的弄到欠陛下的錢還不起,陛下給出的辦法是解散朝廷,重新組建,真的有那一天,他王國光會被釘在恥辱柱上,被人嘲諷幾千年,無能,是對一個人最大的嘲諷。
“誒,怎麼走了呢,朕都不要利息的!你見過這麼良心的債主嗎!”朱翊鈞伸出一隻手,但他隻抓到了夏天略顯燥熱的風。
張學顏走的比王國光還快,人王國光是閣老,頂了天就是去西土城養老,他張學顏可是戶部的第一責任人。
“又沒借出去。”朱翊鈞無奈的放下了手,安東尼奧借走那兩百萬兩,就跟沒借一樣,大明內帑的白銀,在兵仗局軋印銀幣的規模達到650萬之前,不能投資。
馮保和張宏就隻是笑,白銀太多,是一種幸福的困擾。
隆慶五年六月,喜歡神隱的先帝召開了一次廷議,希望從國帑支取三十萬兩白銀,因為隆慶五年的金花銀,國帑還欠了內帑五十萬兩白銀沒給,先帝在問國帑要賬,但最後國帑東拚西湊,隻給了十二萬六千兩白銀。
因為國帑也沒有。
有錢花不出去和沒錢四處討飯相比,還是花不出去好一些,手裡沒把米,叫雞,雞都不來。
大明皇帝在為白銀過多苦惱,而此時在倭國京都本能寺的織田信長,在為沒有白銀發愁。
大明索要了1500萬的戰爭賠款,而第一年要支付三百萬銀,也就是萬曆十三年六月之前付清這三百萬銀,否則大明水師又要在大阪灣登陸了。
“將軍,門外有一個大唐商人求見。”黑田孝高麵色凝重的說道:“他不是來自長崎總督府。”
不是來自長崎總督府,就代表著和大明朝廷不是一路人,這是要跟織田信長談生意來了。
“這些黑心的商人,他們要什麼?我們日本有什麼值得他們圖謀的嗎?”織田信長無奈的說道:“不過是為了要我的子民去元緒群島受苦罷了。”
織田信長一直沒有接觸過這些來自元緒群島的商人,因為他知道這些商人是在挖掘倭國的根基。
“若是竹中重治在就好了。”織田信長無奈的天邊血染的夕陽,重重的歎了口氣。
竹中重治,竹中半兵衛,是織田信長內政上的謀臣,在萬曆七年,死於征戰毛利家的途中。
在織田信長身邊的這位黑田孝高,是黑田官兵衛,也是織田信長的重要謀士,隻不過黑田孝高更擅長戎事。
“可是我們缺少白銀,大明朝廷來勢洶洶。”黑田孝高也是帶著幾分悲壯的語氣說道:“還能怎麼辦呢?哪怕是將軍再憐憫這些農夫,可是要支付助軍旅之費,是當務之急。”
“那就見一見吧。”織田信長本來挺直的腰背,現在顯得有幾分佝僂,最終同意了見這些貪得無厭的商人。
織田信長本來是信心十足的,因為他推行的政令是,兩公一民,還是重稅,但相比較其他戰國大明索求無度的八公一民,甚至是九公一民,毫無疑問,織田信長對的起倭國的所有人。
但,局麵急轉而下。
高達一千五百萬兩白銀的戰爭賠款,就是懸在頭頂的利劍,即便是信長再不待見這些商賈,都有必要見一見了。
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穿的是一身的儒袍,但卻沒有多少儒雅隨和的氣質,麵由心生,兩腮無肉的商人,看起來有些尖酸刻薄和貪得無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