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血書伏闕挑頭的兩個人,一個是戴鳳翔,一個是舒化。”馮保傳了聖旨回來之後,就把挑頭的那兩個人給揪了出來。
其實想找到誰在裡麵聒噪生事,非常簡單,大明官僚是個很複雜的集體,有的是人,想要進步,馮保可是內相,甚至不需要什麼許諾,就從百官口中得知了居中聯袂之人的名字。
“戴鳳翔是杭州嘉興人,嘉靖三十八年己未科三甲進士,隆慶元年官至吏科給事中,隆慶三年彈劾海瑞,被仕林怒罵,被迫辭官,隆慶五年起複,官至苑馬少卿,隆慶六年,因不滿考成法的苛責,上疏致仕,後來回到了杭州,次年,定居應天府。”馮保介紹了第一個人,戴鳳翔。
此人和海瑞有仇,而且還和張居正有怨,因為反對張居正的考成法,第二次被迫致仕。
第一次被迫致仕是睜著眼說瞎話,所有人都罵他,他隻能致仕,那時候,戴鳳翔是趨炎附勢、攀附徐階的小人,但他很快被起用,第二次不滿考成法,一句有考成法沒我,第二次致仕後,戴鳳翔就成了‘骨鯁正臣’,不畏張居正這個權貴的骨鯁。
士林對一個人的評價,就是這麼的兒戲。
“舒化,江西臨川人,嘉靖三十八年進士,舒化在沈煉案中,和高拱意見相悖,被貶出京,任陝西參政,未赴任致仕,陛下,高拱在沈煉平反案中,和舒化的意見不一致,舒化以刑科給事中身份反對,說,這都是世宗皇帝的指示,如現在要免罪平反,如何對世宗皇帝交代?”馮保說起了隆慶四年沈煉平反案。
沈煉是錦衣衛經曆,因為彈劾嚴嵩被處以杖刑,被流放邊野,但到了邊方,沈煉還不停地彈劾嚴嵩,最終被嚴嵩羅織罪名處死。
沈煉是嘉靖十七年的進士,以文官的身份,被緹帥陸炳所看重,算是錦衣衛的中流砥柱之一,這也是陸炳的嘗試,錦衣衛日益衰弱,僅靠他陸炳憑借著奶兄弟的身份,能夠撐得起一時,撐不起一世,而引進進士進入錦衣衛衙門,就是陸炳的想法。
進士,都是經過了層層選拔的人中龍鳳,在波詭雲譎的政治鬥爭中,這些人精能夠讓皇帝的爪牙錦衣衛的權勢,不至於在陸炳死後衰退,但沈煉還是死了,死在了嚴嵩手中。
隆慶四年,高拱為沈煉平反,這本來就是嚴嵩製造的冤假錯案,但這個舒化不同意,也不是不同意給沈煉平反,可以平反,但在具體的誣陷主謀上有些意見不一致,舒化被貶。
“這個舒化和戴鳳翔是同榜。”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戴鳳翔和舒化都彈劾海瑞魚肉縉紳,他們還是同榜進士,這背後沒有串聯,那是糊弄小孩的鬼話。
“是同榜。”馮保低聲說道:“而且都是徐階的座下門生。”
“萬曆元年舒化被起複再用,先任山東參政,不赴任,再任山西按察使,因病回鄉,再任河南按察使,不久,請假回鄉,起光祿寺卿,仍不任,直到朝廷給了他南京光祿寺卿,他才赴任,萬曆九年,升任南京大理寺卿至今。”
馮保是個宦官,他在皇帝麵前說,自然不會說文官的好話,主要也是沒什麼好話可說,這個人對於官職都挑肥揀瘦,隻想在南京做事,不想去京城,當時張居正鬥倒了高拱,急需要表明立場,和高拱切割,所以才多次起複。
“戴鳳翔、舒化二人,之前被海總憲給拿到了詔獄之中,查明他們二人,合計貪腐為一十四萬三千餘銀,這被海總憲追緝贓款,就懷恨在心,故此趁著陛下到南衙來,就鼓噪南衙仕林,跑到南湖彆苑血書伏闕來了。”馮保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陛下。
事情並不複雜,在戴鳳翔、舒化他們看來,海瑞就是一朝得勢,趁機打擊報複,搶了他們憑本事掙來的十四萬銀,不交錢就隻能在詔獄裡一直蹲下去,那詔獄是人待的地方?根本就不是追緝贓款,而是在栽贓陷害!
可海瑞查的一清二楚,證據確鑿,都是從前徐州知府陳吾尹的線索,順藤摸瓜抓出來的。
就連戴鳳翔和舒化,在血書,都不敢說海瑞是誣告,隻能說魚肉縉紳,因為皇帝若是真的細究起來,丟人的還是他們,正如海瑞問南衙都禦史袁洪愈那句:陳吾尹是不是貪官?
戴鳳翔和舒化就是貪官,這是事實,不是靠狡辯就能詭辯的。
“海瑞遇刺和一群來曆不明的孩子要認海瑞當爹的事兒,查清楚了嗎?”朱翊鈞看向了北衙緹帥趙夢佑詢問。
趙夢佑趕忙俯首說道:“此事在南鎮撫司轄下,故此該駱緹帥查辦,但海總憲讓南鎮撫司把精力放在追緝贓款、欠稅之事上,南衙沒有深入調查。”
趙夢佑是北衙緹帥,手不能伸的太長,要不然駱秉良心裡膈應,皇帝也要心裡打鼓,但海瑞本人對自己生死看的又比較淡,並沒有過分追查。
“南鎮撫司忙,但北鎮撫司清閒啊,緹帥,你把這件事查一查,陳末是親曆者,就交給他辦。”朱翊鈞可以理解,海瑞這個事主,給南鎮撫司衙門,安排了更重要的工作,而且這裡麵還涉及到了一些問題,所以隻能由北鎮撫司來處置。
趙夢佑帶著自己的爪牙耀武揚威的上街了,直入南京城,開始稽查此案。
逮捕菜戶營菜戶潘三貴的是北衙來的千戶陳末,而海瑞已經猜到了這些賤儒的後手,那就是逼潘三貴自殺,而後扣一頂草菅人命的大帽子,讓海瑞舉步維艱,陳末看管潘三貴,不能讓潘三貴自殺。
南鎮撫司若是等閒涉及此案,潘三貴要是死了,那真的是黃泥糊褲襠說都說不清。
大家都是鎮撫司,都是緹騎,但南北也有差彆,常年跟著皇帝的北衙鎮撫司更得皇帝信任,所以,這等大案,還得北鎮撫司來。
很快,緹騎們就發現
了一件怪事,那就是潘三貴背後主使,居然查不到,不是因為耽誤了幾天,線索斷了,也不是潘三貴打死也不交代,潘三貴交代的很清楚,是他的主使死了,而且是在潘三貴事情敗露之後,就直接上吊自殺了。
乾淨利索的自殺,並沒有他人行凶的可能。
“我想到了當初海總憲妻妾身亡的案子,這次戴鳳翔搞血書伏闕,我才旁敲側擊的問了問海總憲,當年為何不肯追查,海總憲說:不用查,也查不到。”陳末補充了一個細節,海瑞顯然是很清楚,查起來,也是一無所獲。
潘三貴的動機很簡單,他是個賭徒,喜歡賭錢,欠了賭坊很多很多錢,菜戶營菜戶才有幾個錢?後來遇到了貴人,城裡開生藥鋪的單員外,單員外就經常找點臟活累活,給潘三貴去乾,有的時候是為難窮民苦力,有的時候是埋屍體,後來越賭越大,這潘三貴就借著送菜,開始殺人。
牽機毒就是生藥鋪的單員外從雲南搞來的,而這個單員外,緹騎們進行了徹頭徹尾的調查,一無所獲。
單員外,單名一個文,是貴州人,天閹,就是天生沒有鈴鐺,所以也沒有老婆孩子,當初也是從貴州逃難,順著長江到了南衙,憑著自己心狠手辣,在城中幫會中,立刻混出了模樣,但很快,他就退出了幫派,開了生藥鋪。
單文接的所有臟活累活,都是他自己接的,至於從哪裡接到的,隻有單文自己清楚。
到這裡,緹騎已經無法向下追查了,這都是南衙的老手段,海瑞親身經曆過,所以他懶得查。
另外一名提刑千戶郭祥開口說道:“至於到府衙門前磕頭的那些個婦人,都是娼妓,不過是人老色衰,接不到客的娼妓,她們也是從單員外接到的銀子,都是去養濟院領養的畸零兒。”
應天府從來不缺這種娼妓,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習慣了煙花世界紙醉金迷的生活,這些娼妓無論如何都要維持自己的奢侈,而維持奢侈需要太多太多銀子了。
養濟院有很多的孤兒,而這些孤兒,健全的還好,無論男女,很快就會有人領養,甚至有的人家,得排好幾年才能領養到健全的孩子,但畸形兒,就沒有那麼好運了,通常都沒有人領養,所以這些個煙花世界的女子,去領養畸形兒就會非常容易。
這不是這些婦人第一次乾了,生藥鋪的單文,可不止一次讓這些婦人四處認爹,大多數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認栽,給一筆銀子打發走了事。
單文一死,到底誰要對付海瑞。
案子到這裡就卡住了。
趙夢佑和駱秉良則是不慌不忙交頭接耳的交流了一番,雖然海瑞被刺殺的案子,是北衙要查,但在南衙的地頭上,自然要聯合辦案,駱秉良會提供支持,他兒子駱思恭都敢打皇帝,而且從小打到大,駱秉良就是最徹底的帝黨,根本沒有回頭的可能。
駱秉良開口說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就換個辦法吧,陛下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生生不息為遞推,陰極陽生,陽極陰生,天下有道循環不息為遞歸,我們既然從現有的線索,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就倒果為因,疑罪從有,從海總憲的敵人開始查起。”
“比如戴鳳翔和舒化。”
這就是緹騎部門的霸道之處,他可以假定某人有罪,從有罪推論開始下手,去查案,這種特務部門,引人反感,就是在這裡,這種倒果為因的手段,一定會製造出冤假錯案來,這種雙刃劍,一旦執劍人用不好,就會傷人傷己。
但若是執劍人武藝高超,那雙刃劍對敵,就會有意料之外的作用。
駱秉良假定戴鳳翔和舒化有罪,因為他們倆和海瑞是生死之敵,從他們身上找突破口,最是簡單。
駱秉良帶人去查舒化,因為舒化本身就是南衙官員,而趙夢佑去找戴鳳翔的麻煩,戴鳳翔雖然現在是閒雲野鶴,不在朝中做官,但他能貪腐钜萬,顯然是舒化的經紀之一。
而陳末,繼續追查生藥鋪單文單員外,雖然線索斷了,但細細追查下去,可能會有錯過的線索。
分工明確後,緹騎們展開了行動。
萬曆十三年四月初三,大明皇帝朱翊鈞眼巴巴的看著門口,愣愣的出神,他忽然開口問道:“朕都歇了整整兩天了,之前還能說朕舟車勞頓,海總憲不想打擾,現在,海總憲還不來麵聖的嗎?他不需要朕的助力嗎?”
“陛下,海總憲很厲害的,其實隻要朝廷不突然給他升官,徐階都要被海總憲給查辦了,陛下,被圍獵的官員,要是沒點本事,在這官場活不下來的,所以廉潔的官員,一般也都是賢臣循吏。”馮保提醒著陛下,海總憲可不是嬌滴滴的美人,事事都需要請陛下援護。
當官要麼和光同塵、同流合汙一起貪腐,你要是特立獨行,你就得有特立獨行的本事,自己手裡的差事不能有一點差錯,否則一定會被群起而攻之,一些不能有任何差錯的關鍵崗位,在關鍵時候,就需要這樣的人頂上。
海瑞不需要皇帝幫忙,他更需要的是,皇帝不搗亂。
“確實,那不給海總憲添亂了。”朱翊鈞略顯失望的說道。
賢臣大抵都是這樣,你給了他這個位置該有的資源,就能把差事辦好,張居正、戚繼光、俞大猷、殷正茂、淩雲翼,甚至王家屏都是這樣的,在複雜的政治鬥爭中,事事都要靠你皇帝,黃花菜都得涼透了。
而且很多時候皇帝根本指望不上,你皇帝老兒不添亂就是最大的幫助。
“陛下,海總憲和應天巡撫李樂,在外麵求見!”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遞上了奏疏。
“來得好,宣!”朱翊鈞立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