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給林輔成、李贄這些意見簍子五品格物博士的官身,是希望他們把政治變成一門可以討論的科學,但林輔成和李贄其實辜負了皇帝的期許,也不是他們無能,是他們沒有掌控權力,所以無法深入討論,但他們的觀點是重要的補充。
而張居正、申時行作為統治階級的一部分,他們能夠深入討論,他們的觀點是主乾和脈絡。
萬曆十四年四月份,朱翊鈞在忙碌中,收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陝西巡撫沈一貫、綏遠總督潘季訓,上了一份奏疏,今年陝西北部、綏遠、甘肅地區的降水,出現了嚴重的旱災,各地的降水量都有下滑,降水量下滑最嚴重的地方比去年低了40%,而最好的地方,降水量降低了20%,預計夏秋兩稅,將會麵臨極為嚴重的歉收。
“這是非常危險的,春耕種下去的麥苗,沒這點水就死給你看,麥子灌漿少這點毛毛雨,就通通是空殼,再加上乾旱引起的蝗蟲苗孵化成功,蝗災一定會成為下一場大禍,可以說降水少多少,糧食就會歉收多少,今年綏遠、陝西、甘肅一定會缺糧。”朱翊鈞看著奏疏,立刻說道:“立刻召見輔臣來到通和宮。”
這是一個必須嚴肅麵對的問題,在不考慮水利工程、溝渠、水壩、水井等人力的情況下,糧食減產和降水減少是指數關係,降水降低越多,減產的規模會擴大,甚至到顆粒無收的結果。
“陛下,臣以為應該派遣緹騎前往,親自查問,確定消息真假。”張居正看完了奏疏,眉頭緊蹙的說道:“有些地方年年報旱災,年年需要朝廷調撥糧草,賑濟災民,可是這賑濟了許久,結果朝廷禦史途徑,發現瓢潑大雨。”
“這種災逋蠲免,很多時候,都是地方官員和鄉賢縉紳掏空府庫的戲碼,臣覺得,理當謹慎一些。”
“先生所言極是,朕會派遣緹騎前往綏遠查看,但從各地奏疏來看,不會出錯,沈一貫有點官癮,潘季訓更是忠君體國,潘季訓真的想以公謀私,不會到綏遠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朱翊鈞當然知道,潘季訓可能會謊報,但潘季訓謊報不太可能。
潘季訓是主動請纓前往了綏遠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地方,這地方民風彪悍,矛盾衝突激烈,基礎建設不完備,甚至土地拋荒比腹地嚴重的多,潘季訓主動請纓,不過是為了治理黃河。
乾隆四十六年,韃清朝爆發了一件震驚滿朝文武的大案,王亶望謊報災情,而且陝西地麵官員鐵板一塊,一起謊報災情,報的是連年大旱特旱。
結果阿桂和總督李侍堯到陝西一看,壓根就沒有旱情,這件事最可怕的就在於王亶望把陝西弄成了鐵板一塊。
“陛下所言有理。”張居正對地方官員抱有足夠的警惕,個人情感上,他傾向是真的。
王國光翻動著奏疏,眉頭緊蹙的說道:“需要緊急調撥一些糧食進入綏遠、陝西、甘肅,防止旱災變成饑荒,河南常平倉有糧一百四十萬石,臣以為可以調派半數至長安府和甘肅府,而京師目前能動的存糧,有一千二百萬石,可調動一半,通過馳道運往綏遠,至勝州送往甘肅。”
“這樣有六百四十萬石存糧來應對,在陝西,旱災不至於擴散成為饑荒。”
朝廷有錢有糧,而且因為戶部保守經濟政策,不肯欠債,倒是朝廷每年都有結餘,而不是赤字,本來這些錢糧要用到朝鮮戰場,但短期內,朝鮮用不到了,沿海地區的認捐,足夠支撐大明軍一年半到兩年時間了。
以工代賑是最好的辦法,但你得有果腹的糧食,才能以工代賑,要不然饑荒之下,遍地流民,怎麼以工代賑。
這些糧食不全都調往綏遠、陝西,而是分批次,看災情的嚴重程度入隴,確保救災工作的有序展開。
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潘總督在奏疏中說,希望朝廷蠲免綏遠、陝西糧賦七分,朕以為,理當按祖製,災年蠲免九分,這一分也留在地方備用,號召各地鄉賢縉紳地主減租,把那《保定府遊記》說於他們聽,災年不減租,到時候匪患四起,破門滅戶屢見不鮮。”
甘肅沒有田賦,地實在是太少了,為了讓當地百姓安安穩穩種地,大明皇帝大手一揮,永久免了甘肅的田賦,這幾年,好不容易種種子有了點起色,這大旱一來,全都毀了,朱翊鈞哭都沒地方哭去。
這的確是祖製,嘉靖十九年,嘉靖皇帝定陝西歲災,儘蠲九分,一分自用,不及起運,後為永製,不全免,是因為收稅的地方,才是實土郡縣,是統治,要是一點稅不收,以後再收就會有無窮無儘的麻煩。
潘季訓覺得朝廷蠲免七成的田賦,就能度過這次旱災的危機,也不是他在皇帝這兒吹牛,這些年陝西、綏遠,組織百姓修溝渠、挖深井,也是有一定成果的,甘肅之所以要發展育種,也是因為澆灌的費用過於昂貴。
“潘季訓最大的底氣是番薯吧。”張居正看完了奏疏,看了皇帝一眼,番薯不好吃,吃多了胃酸,可是番薯是救荒糧,潘季訓在奏疏裡提到了今年因為旱情,很多常田都種上了番薯,讓百姓增加了對風險的承受能力。
皇帝不務正業的喜好農事,十四年如一日的培養農官,扶持寶歧司,連徐貞明都在綏遠,在各地營造火室育苗,給大明朝帶來了巨大的改變。
“還有水肥,勝州煤礦的水肥,都給了綏遠和陝西,朕代萬民感謝西山煤局的貢獻。”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再次強調肥料的重要性,對於西山煤局倒騰出了水肥,朱翊鈞再次鄭重感謝工黨黨魁。
王崇古這種老狐狸都繃不住露出了笑容,趕忙說道:“臣是奉旨辦事,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用的。”
“讓他們減租,比殺了他們還難。”萬士和歎了口氣無奈的說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災年可是兼並的好時機,這朝廷不僅不讓他們兼並,還要他們減租,怕是決計要違抗朝廷的政令了。”
王崇古平靜的說道:“人都死光了誰給他們種地,他們兼並那些田土又有何用?不肯減租,那就殺了他們。”
“啊?”萬士和猛的坐直了身子,看著王崇古說道:“陝西可是晉人的地盤。”
“我是工黨黨魁,至於晉黨黨魁,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王崇古看著萬士和說道:“工黨是一定會跟這些地主們搶人口的,這是必然的矛盾,他們不肯減租,就殺了他們,朝廷不殺,走投無路的百姓聚嘯山林為盜為匪,到時候,百姓也會殺了他們。”
“要我說,與其讓百姓動手,還不如朝廷動手,還快點,也省的百姓們動手,反而鬨出民亂來不好處理。”
王崇古認為朝廷應該適當的使用暴力,而不是天天把聖明以仁德治天下掛在嘴邊,很多事都是相互的,朝廷越不展現暴力,時日一久,就有人會忘記。
他自己就是個例子,朝廷展現暴力之後,他們晉黨立刻就老實了。
“朝廷蠲免九分、號召各地縉紳減租認捐、京倉河南倉起運糧草入隴、以工代賑營造水利,朕希望大明內外,都能齊心協力,共度時艱。”朱翊鈞朱批了四項應對災荒的政策,陝西的乾旱不是一年,而是一直會持續下去,如何應對朝廷理當做好應對的方案。
“陛下聖明。”張居正等輔臣齊聲說道。
“明日起,朕到祈年殿為陝西三邊祈福,修省七日,以求天庇。”朱翊鈞下了另外一個決定,修省是一種籠絡人心的手段,是一種政治姿態,表示了皇帝對此事的重視,當然朱翊鈞內心也希望老天爺能稍微給點麵子,下一點雨,彆讓百姓們顛沛流離。
老天爺不給麵子,朱翊鈞就帶著大明百姓人力勝天。
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這曆來天災不可怕,人禍才可怕,臣以為理當調動京營入隴,不多,一個步營至勝州就可以了,有一個步營在,就有一把刀在,地方上下官吏,如芒背刺則細心辦事。”
沒有切實的武力威脅,大明這些官僚們多少都有點僵化的毛病,皇帝的直接武裝力量在綏遠,就可以避免因為僵化和不在意、不上心導致的吏治效率低下造成的人禍。
維新先治吏,這賑災亦是如此。
“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鈞對張居正的補充意見非常認可,確實武力威脅必不可少。
朱翊鈞看向了萬士和問道:“大宗伯,這忠烈的撫恤可曾安排好了?若是有人再敢吃絕戶,以非刑之正,論謀逆大罪,劉晨曉、劉晨明那個叔父,吃了絕戶,還敢和賤儒一起鼓噪風力,朕悔當初沒殺了他。”
萬士和立刻說道:“劉晨曉那個叔父已經和賤儒一道去了爪哇,忠烈撫恤,臣親自去問了,並無差錯,而且現在京營,每年都會把遺孀遺孤叫到京營來,由都督府都督詢問是否有什麼委屈,他們的父親走了,大明京營就是他們的依靠。”
“好,好。”朱翊鈞這才笑著說道。
大明皇帝去了祈年殿修省,廷議和操閱軍馬是一定會去的,其餘時間朱翊鈞就住在祈年殿,這裡不比通和宮舒適,但也比風餐露宿的流民要好上幾萬倍了。
這七天時間,朱翊鈞也沒閒著,他動筆,把寫了幾年的階級論的第三卷——鬥爭寫完了。
張居正寫完第二卷,第三卷遲遲不肯動筆,朱翊鈞直接替他寫了。
“送三經廠刊印,就寫先生的名。”朱翊鈞吹乾了墨跡,確定最後篇幅是自己想說的內容,交給了馮保,讓他刊印,刊行天下。
“陛下,要不問問先生?”馮保接過了最後一篇,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啊,先生真沒這麼膽大包天啊。”
大明皇帝才是天下第一號反賊!
這第三卷的內容,已經確定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大明必亡。
這玩意兒,張居正都不敢直截了當的說出來,馮保可是記得第二卷分配寫出來後,張居正直接燒了,就是他得到了四個自然而然的推論,朘剝和階級是不正義的、暴力鬥爭是正義的、暴力鬥爭的必然和王朝輪回、生產資料再分配的必然性,這些正義和必然,最終指向了第四個推論,帝製必亡。
第三卷《鬥爭》,還隻是大明必亡。
朱翊鈞搖頭說道:“無礙,讓大明再次偉大,也不必一定是大明,可以是中國。”
“陛下…”馮保再俯首,沒有再勸了,而是遵循了聖旨,這事兒他馮保勸不動,讓張居正來勸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