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理工學院的繪測望遠鏡,可是格物院提供的,是精密製造的光學儀器。
起初,這玩意兒造價極為昂貴,也就是這兩年,磨玻璃的工匠多了,才提供給理工學院的院生們實踐使用,之前全都是專人保管,而且是三人共同取出放置。
一個繪測望遠鏡,即便是萬曆十四年,買一個就要二百銀之多,理工學院一共就三十台,近四千理工院生共用,寶貝疙瘩一樣的東西,當儀器被國子監的監生推倒時,院生直接血怒,和監生大打出手,打了起來。
“陛下,這些國子監的監生,對理工院的院生多有羞辱,隻要遇到就會辱罵,罵理工院生背棄了先王之道、仁義之心,監生們一定要表現出譏諷和嘲弄的神情,以此來表示自己對不行正道、異類的抵觸,標榜自己是仁義之士,兼愛天下,不和這些催急之輩為伍。”馮保告訴皇帝,這不是第一次衝突,而是長久以來的矛盾。
一群不事生產的儒生,瞧不起鑽研萬物無窮之理的理工院生。
馮保繼續說道:“如果隻是言辭上的衝突,理工院的院生隻覺得自己卑賤,所以不會理會,但這次監生推倒了他們的儀器,本來就有的怒火,才變成了行動。”
在這場新舊學的衝突之中,院生是弱勢方,總是在避免和監生發生直接衝突,非常簡單,監生是有功名的,而院生沒有,真的衝突起來,多少有點以下犯上了。
但這次,監生們推倒了儀器。
朱翊鈞點頭說道:“所以是監生犯錯在先,他們因為有功名的身份,囂張慣了,變本加厲的對忍辱負重的院生欺辱,才有了這次的衝突。”
“而監生是秀才,革除功名,廢除他們的特權,會遭到所有士大夫的抵製,這做起來,確實會比較困難。”
“那就反其道而行之,給咱們皇家理工學院的院生們功名,等同秀才,一體恩榮。”
朱翊鈞在這件事上,拉了偏架,即便是打了人的理工院生也不做處罰,甚至提高了院生的社會地位,給了他們功名,等同於監生的待遇,日後再麵對的時候,這些院生們,也不至於落於下風。
“嘴上說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朕從這件事上,看不到這十個字裡的任何一個字!”
“他們標榜自己是儒學士,卻沒有任何的德行,這些學子還很年輕,對萬事萬物的認知皆來自於師長,這種狂妄的態度,大約是他們老師的言傳身教。”
“下章翰林院、國子監詢問:少年誌則國誌,少年興則國興,朕將舉國之少年,托付太學,何故有如此狂悖之徒?”
朱翊鈞眼睛微眯,選擇了嚴肅處置,問責翰林院和國子監的頭頭腦腦,他們就是這麼教育學生的嗎?皇帝把太學交給他們,還能放心嗎?
馮保告訴皇帝,這是理工院生們一次忍無可忍的反擊,若非珍貴的儀器被推倒,他們還會繼續忍耐,直到整個大明都意識到了理工之道的重要性,他們身上‘下賤’、‘不務正業’、‘奇巧淫技’的這類標簽才會被去掉。
馮保麵色十分凝重的說道:“若是這些監生在鬨呢?或者說,國子監的學正、學錄們,仍然挑唆學子們哄鬨呢?畢竟這次監生的確被打了,平日裡無理攪三分,現在吃了虧,決計咽不下這口氣。”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朕已有處置,仍然不聽,自是不忠,那就把他們送到遼東,遼東有學堂,缺少老師,讓他們去遼東教培三年,才能返回京師,從監生到祭酒,全都送去。”
封建帝製是有局限性的,以皇帝好惡為準,也就是完全的人治。
朱翊鈞聽聞此事,第一問就是是否死了人,若是人命官司,會非常的麻煩,但好在沒出人命,那皇帝在這件事上的就是完全的自由裁量,再鬨全送遼東支持邊方教育建設!
三年時間不夠,那就六年九年,這是訓誡,給他們長長記性。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哦,對了,讓國子監把打壞的繪測千裡鏡給賠了,作價五百銀,讓國子監祭酒日落之前,送到理工院去。”
繪測望遠鏡的內部價格是兩百銀一台,但是往外賣就五百銀了,所以皇帝索賠五百銀,而且要求國子監限期送去。
“臣遵旨。”馮保再俯首說道。
小黃門把皇帝批閱的奏疏送到了文淵閣,已經長期在文淵閣坐班的王崇古,打開了奏疏看了半天,看完後,瞟了好幾眼正襟危坐的張居正。
“王次輔若是對陛下的處置有意見,就自己寫浮票封駁便是,一直看我作甚?我同意陛下的處置。”張居正放下了筆,看向了王崇古。
顯然,次輔的小動作,張居正注意到了。
王崇古連連擺手說道:“我當然不是對陛下的處置有意見,一群賤儒而已,我為何要為他們聲援?我可是工黨黨魁,工黨的未來,可在這理工院身上呢,勘探礦脈要地師、鼎工大建要建築師、修橋補路要製圖師、艦船設計要船師等等,每一個都是我們工黨的寶貝疙瘩。”
“陛下拉偏架,我當然雙手雙腳同意。”
畫大明堪輿總圖的每一個製圖師,都是十分寶貴的,他們的算學極好。
培養製圖師不容易,主要是學起來非常的困難,要修六體術,也就是比例、方位、距離、地勢、傾角、曲直,曲直就是道路河流山脈的蜿蜒曲直,每一項都是非常難學。
製圖師學徒,在理工學院也隻有不到五十人,不是理工院不想擴招,王崇古恨不得在皇家理工學院起大厝,栽得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皇家理工學院的第三期工程已經完全建成。
理工學院招生本身就難,有點天賦的人,都奔著科舉考取功名當官去了,而繪測需要極強的算學天賦,算學這個東西,不會就是不會,這製圖師學徒才隻有這麼一點兒人。
“那你看我做什麼?”張居正眉頭一皺。
“沒什麼,我就是看到陛下要國子監賠錢,就覺得有點稀奇。”王崇古老神在在的說道。
張居正笑了笑,沒搭理王崇古,經年老吏立刻聽明白了王崇古的陰陽怪氣。
一來,國子監這群士大夫們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陛下做出了這種決定;
二來,就是皇帝連五百銀都看得見,還專門強調,無愧尚節儉的凶名。
做出這樣的決定、尚節儉,在大明士大夫心裡,都是張居正教育出來的怪胎,但其實張居正很清楚,這不是他教,是陛下自己的性情罷了。
“禮部上奏說下一科會試,要考韓非子了,已經把注解好的韓非子發給國子監了,王次輔以為呢?”張居正詢問王崇古的意見。
“善莫大焉。”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說道:“隻是這韓非子全篇,居然一字不差不做刪減,這些儒學士們,恐怕又要認為是羞辱他們了,哎。”
“次輔是擔心五蠹篇嗎?”張居正思索了片刻問道。
王崇古點頭說道:“然也,韓非子在五蠹篇,指名道姓的罵了他們。”
張居正想了想回答道:“韓非子罵的也是賤儒,又不是把所有的儒生都給罵了,誰跳腳,不就是把賤儒的這頂帽子,帶到自己頭上了嗎?也挺好,賤儒自己跳出來了。”
“再說了,他們就是跳腳,也改變不了什麼,這是必然。”
“元輔所言有理。”王崇古認可張居正的想法,並且在浮票上落印,下一科的科舉,要考《韓非子》了。
現在考舉人要考算學,而考進士要考的東西很多,原來儒學的權重,正在逐漸的降低。
興文教和振武事,是萬曆維新關於文化方麵的重要部分,以科舉為引,改革教育,這是大勢所趨,這些個賤儒們就是再不滿意,陛下活著的時候,他們隻能憋著。
有本事就把皇帝殺了,沒那個膽量和能力,就隻能受這個氣。
張居正和王崇古討論的具體問題,就是韓非子裡有一篇文章,叫做《五蠹》,說的是國朝的五種不得不除的害蟲,首當其衝,第一害蟲就是喜歡法三代之上的賤儒。
韓非子是法家,最討厭的就是這些守舊的儒生了。
用韓非子的話說:古今社會風俗不同,新舊的政令自然也不同,若一味的追求寬大和緩的政令,去治理巨變時代的民眾,就像是不用韁繩和鞭子,駕馭烈馬一樣的可笑,這是不明智的禍害。
古時候,萬民為何不爭?因為人少,即便是不耕種,打獵和采集就可以完全夠用了。
三代之上所謂的寬緩之政,本身就虛無縹緲,經不起推敲和考證,真假不提,古人輕視財物,並不是因為仁義,而是由於財多;今人互相爭奪,並不是因為卑鄙,而是由於財少。
(是以古之易財,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也,財寡也。)
今天急世之民,為何爭搶?因為人多。
一個家庭有五個孩子不算多,而五個孩子還有五個孩子,大父還沒死的時候,就有二十五個孫子了。
三代之上,先民才多少人?而現在民多而財寡,即便是費儘了所有的力氣去勞作,依舊是無法供養這麼多的人,所以萬民皆爭,不爭就得挨餓受凍,而朝廷的政令,加倍地獎賞和不斷地懲罰,結果仍然免不了要發生混亂。
(是以人民眾而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
而在這個時候,這些個儒生們,隻知道愚昧的稱頌先王之道、宣揚仁義和道德、講究衣物的華美、用詭辯、巧辯、言辭來抨擊今日的政令,用先王時代的法度,來擾亂今日的法令,動搖君王的決心。
(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
這是韓非子抨擊的第一蠹蟲,學者。
而韓非子抨擊的第二種蠹蟲,言古者,就是假借縱橫家之名謀取私利的人,弄虛作假、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借助國外的勢力來達到私人的目的,自己放棄大多數的人社稷利益,還要鼓噪他人放棄集體利益,擾亂國朝的公序良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