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稅百值抽六,是洪武年間朱元璋定下的規矩,而且是行商不納稅,坐商收稅。
而後在隆慶開關時,將過去錯綜複雜的船稅、價稅、額稅、引稅,全部綜合為了商稅,即百分之六的祖宗成法,這種化繁為簡,是為了能夠把稅收上來。
越是複雜的名目,就有越多的花招,就越有操作空間,比如引稅,各個市舶司將文引兜售,私開屢禁不絕,一如洪武年間的空印案、大明寶鈔一樣,現在的船引直接由大明戶部堪合,額稅是對一些物品進行額外加征,絲綢和瓷器都是加征的範圍,這引起了商賈們強烈的不滿。
隆慶年間開關,最終議定把這些名目繁多的稅務進行統一征收,改為抽分法,百值抽六自此而來。
朱翊鈞一直沒有調整這個極低的稅賦,即便是黎牙實和安東尼奧屢次對這個極低的關稅表示奇怪,但是皇帝和朝廷始終沒有增稅、加稅的打算,目的就是在鼓勵海貿,增加出口,換取更多的白銀,來緩解大明的錢荒。
這麼低的稅賦,還要逃稅,朱翊鈞已經出離的憤怒了。
還有沒有天理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因為他們販售的都是些違禁品,所以不敢過關。”張居正正麵回答了陛下的問題:“大明律卷十五·兵律三規定,馬、牛、軍需、鐵貨、銅錢、段疋、綢、絲、棉等私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
朱翊鈞疑惑的問道:“朕記得,隆慶二年開關時,馬牛綢絲綿解禁,萬曆元年,絲也就是生絲再申嚴禁,他們船上裝的是生絲所以逃避抽分?”
“還是說裝的人口?”
張居正十分肯定的說道:“他們的船上,夾帶著軍器。”
並不是生絲也不是人口,而是軍器。
大明織造局收購生絲的價格並不算低,而且大明皇帝並不禁止成品絲綢出海販售,禁止生絲出海的目的,就是讓遮奢戶們建立更多的工坊來織造絲綢,增加就業,生絲,大明自己都不夠用,甚至還有朝臣們喊出過改稻為桑,增加生絲這種絕戶計來。
“原來是夾帶著軍器,那怪不得不敢過關。”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表情從憤怒,逐漸冷靜了下來。
張居正曾經跟朱翊鈞討論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大明海外貿易的衰弱,沒有武裝海商的結果。
倭寇有武器、紅毛番有武器、亡命之徒有武器、大食人有武器、波斯人有武器,甚至連土著都有武器,大明海商卻因為禁令,沒有武器,一出海,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大家在海上遇到了是友好的打個招呼,還是搶了再說?
沒有武裝,就沒有行商的資格,就注定了大明海商的規模和數量會逐漸降低,海路、港口,都會拱手讓人。
大明市舶司在實際的檢查中,其實對於防身之物,多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旦出現模糊地帶,就會出現潛規則,要讓市舶司巡檢校尉們閉上一隻眼,就要花些銀子了,而且有的時候,銀子也不太管用,需要點人脈。
銀子,對於海商而言,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但是人脈這個東西,就複雜起來了。
海瑞眉頭緊皺的說道:“放開軍器管製,他們就會交稅了嗎?咱們大明的遮奢戶們要是真的這麼聽話,咱大明還能困於兼並?朝廷讓縉紳們安土牧民,甚至給了他們稅賦、司法等等特權,他們也沒有做到。”
“我不認為,放開了軍器管製,他們就會老老實實的交稅,他們一定會變本加厲的逃避。”
“遮奢戶是什麼樣子的?朝廷給他們一寸,他們就要一尺,給他們一尺,他們敢要十丈,但凡是朝廷退一步,他們恨不得進一百步,蹬鼻子上臉,貪心不足蛇吞象。”
海瑞對於勢要豪右的嘴臉十分清楚。
“海總憲所言有理。”王國光作為財相,太清楚這幫家夥的模樣了,這些遮奢戶是能逃就逃,能避就避,逃不了,避不開,就想辦法能少就少,否則那些寺廟、道觀、王府、縉紳名下,哪來那麼多詭寄田畝?
百分之六的低稅怎麼了?能不交就不交,甚至還想讓朝廷倒找錢。
張學顏看了眼張居正,附和的說道:“若不是有陛下稽稅院催命…催繳票,國帑內帑不會充盈,自先生回朝,大明戶部開始接觸到了稽稅院的賬目,隻能說觸目驚心。”
張居正笑著說道:“不會,放開了軍器管製,他們也不會老實交稅,所以,要稽稅,要把稽稅院從南衙,開到海上去,開到市舶司去,開到海防巡檢司去。”
“擴大稽稅院的規模,勢在必行。”
張居正說出了萬曆七年新政的首要任務,稽稅院,擴編!
稽稅院目前仍然在南衙範圍進行試點,效果極好,大明海防巡檢的數量較少,需要開始大量投入進行擴張,來保證大明稅賦的正常征收。
張居正左右看了看,開口說道:“海防巡檢水上飛,等墩台遠侯,歸編錦衣衛,遴選入緹騎、紅盔將軍、大漢將軍等,海防巡檢兼領稽稅職權,對海上缺少船引、缺少懸旗、無稅票等商舶,督促或強製其靠港納稅,若有抵抗,可酌情製服或傳訊水師圍剿擊沉。”
“如有必要,可以爆發一場中低烈度的戰爭,來保證大明財稅正常穩定。”
“中低烈度是什麼烈度?”戚繼光眉頭緊蹙的問道。
張居正思考了一下說道:“嘉靖年間平倭。”
“不行,絕對不行!”戚繼光立刻表示了反對,他跟皇帝說過很多次,他反對戰爭,作為大明諸武勳之上的戚繼光,他不止一次表達了自己反對戰爭的態度,兵禍絕對是人間最為凶殘的人禍。
即便戚繼光本人是善戰者。
張居正和昔日門下起了衝突,這個矛盾比較古怪,一個是文官主張戰爭,一個是剛剛把土蠻汗當兔子一樣攆來攆去的戚繼光主張反對戰爭,而且作為陛下的左膀右臂,文張武戚,這個矛盾爆發的極為突然,也讓眾人有些措手不及。
在所有人看來,雖然戚繼光沒了全楚會館的腰牌,但戚繼光還是張居正的人。
張居正並沒有生氣,他不是第一天認識戚繼光,戚繼光那句上報天子,下救黔首,可不是空喊口號,而是結結實實的實踐,他耐著性子說道:“國朝財用大虧,什麼都做不了,一場戰爭,能夠立刻確定下規矩來,功在千秋。”
“功在千秋,那現在呢?東南百姓剛剛喘了口氣,這才安穩了十幾年,就又要麵對兵禍,這不是功在千秋,隻是罪在當下,先生,不能總這樣!”戚繼光看著張居正十分鮮明的擺明了自己的態度。
戚繼光的刀,向來不對內,麵對內部的傾軋,他過去隻能找張居正幫忙,現在能找陛下幫忙。
“先生,戚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萬士和立刻出麵,滿是笑容的說道:“都是為了咱大明的江山社稷,都是為了大明朝廷,都是為了陛下,打仗,先生可不喜歡打仗,一打仗先生就非常緊張,連當初吳兌謊報,都折騰的京畿不寧,主上震動。”
“元輔先生,戚帥也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先生不也總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戚帥親見東南倭亂生靈塗炭,但願海波平,是戚帥的夙願,大家都是為了大明,不必動怒,不必大動肝火。”
“都消消氣消消氣,喝口茶。”
馮保揮了揮手,示意小黃門趕緊給兩位添了點茶,喝完茶再說,小黃門還專門從爐子上提來剛燒開的水,生氣?等茶溫熱,喝完再吵。
萬士和一直以來都是左右逢源的人,這次一看吵出了火氣來,立刻發揮了自己本來的作用,而且效果極好,把大家都往一個方向上拉,很多時候,吵架都是這樣,話趕著話,把話說儘說死,事後後悔,又因為顧忌顏麵,最終漸行漸遠。
朱翊鈞始終認為,朝堂上得有個這麼圓滑的人。
“陛下,臣覺得元輔先生和戚帥說的都有些道理,這就是兩難啊,海稅本來就這麼低了,遮奢戶們還不肯交,強摁著他們的頭交,他們就挾民自重,臣實在是計窮,難,兩難啊。”萬士和看兩個人不說話,立刻把裁判拉了過來。
陛下彆在月台上眼巴巴的看熱鬨了,發揮點作用!
朱翊鈞笑著說道:“無礙,先生和戚帥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一個塌上的夫妻還有吵架的時候呢,不是什麼大事,文華殿議政,議政議政,自然有異見,吵兩句而已。”
“啊?”萬士和一愣,張居正和戚繼光也會吵架的嗎?!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隆慶二年。”
所有人立刻明白了。
朱翊鈞還真的好奇過,戚繼光和張居正從嘉靖三十二年起,到現在有沒有紅過臉,他好奇就直接問過戚繼光,戚繼光照實說了。
隆慶二年,挾福建平倭大勝的戚繼光準備再次南下前往廣州,一舉平定倭患,肅清流毒,收到了朝廷的詔令,要求戚繼光帶著客兵北上,戚繼光隻能奉命,到京城之後,戚繼光在全楚會館,和張居正吵了一架。
戚繼光認為自己應該繼續南下平倭,戰機稍縱即逝,當時他是乘勝追擊之勢,倭寇惶惶不安,可是張居正仍然把戚繼光給調到了北方,當時調動的原因,自然是隆慶元年,土蠻汗入寇京畿。
張居正在做某些抉擇的時候,他首先保全的是朝廷,這是他的選擇,韃靼左右兩翼,真的合兵進攻京畿,圍困京師,天下震動不已,在朝廷和兩廣倭患之間,張居正保全了朝廷。
這一次,和當初的爭吵是一樣的,為了稅賦,張居正因為代價可以容忍到接受一場等同東南倭患的戰爭,戚繼光再次明確反對。
張居正和戚繼光誰錯了?都沒錯,張居正是元輔太傅,他要保證大明朝廷存續運轉,戚繼光也沒錯,他是大將軍,他的使命是讓戰爭發生在國門之外,讓大明百姓安居樂業。
“兩難啊。”朱翊鈞靠在椅背上,眼睛微眯的說道:“朕倒是有個好辦法咧,兩難自解。”
張居正、呂調陽、王崇古、萬士和等等所有廷臣都是麵麵相覷,怪不得陛下看左膀右臂吵架,一點都不慌張,甚至一副看戲的模樣,原來是早就有了主意,文華殿的廷臣對麵前的皇帝非常了解了,隻要陛下說有個辦法,那必然有人倒黴,而且是倒大黴!
朱翊鈞看了一圈,也沒賣關子,開口說道:“其實先生和戚帥爭論的焦點,就是降低戰爭爆發的風險,從矛盾說出發,我們要將矛盾轉移,從朝廷和遮奢戶的單一對立矛盾,變成朝廷和遮奢戶、遮奢戶和遮奢戶之間的複雜矛盾,簡單來說,把水攪混。”
“怎麼攪呢?稽稅院催繳稅票,未限期內補交海稅、其物貨船車並入官,於內貨物以十分為率,三分抽分付告人充賞,諸公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