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楊氏的一應案犯,在萬曆八年十月十七日,從四川抵達了京師,案犯入京是結果,而不是過程,在四川的查補,更多的證據源源不斷的出現在了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麵前。
楊寧仁、楊懷仁等楊廷和的孫子們,全都被抓拿,入京本該入刑部大牢,但最終楊寧仁及楊氏爪牙等二百三十餘名案犯,最終被關到了北鎮撫司大牢。
這是博弈的結果,有人想讓楊寧仁他們死,刑部不想沾染,也怕有人搗亂,最終還是送北鎮撫司比較妥當,畢竟是緹騎逮捕的案犯。
此案為萬曆八年的特大案件,三法司會審是免不了的,朱翊鈞帶著張居正,王崇古、大理寺卿陸光祖、都察院海瑞、李幼滋,來到了北鎮撫司的天牢。
京堂剛剛經曆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大雪一直到過年前後才會消融,而北鎮撫司裡卻是一點點積雪也看不到。
朱翊鈞見到了楊寧仁,這一路走來,養尊處優的楊寧仁等人,吃了不少的苦頭,連楊寧仁都麵露菜色。
“你是個聰明人。”朱翊鈞放下了手裡的案卷,看著楊寧仁略顯感慨的說道。
戥頭案,明明是新都楊氏做的,但整個大案,愣是和新都楊氏沒有直接聯係,全都是經紀買辦們的罪責,當然這些經紀買辦,都是新都楊氏的走狗就是了,若非有些經紀買辦雞賊,留下了一些書證和物證,新都楊氏大案,就是徹頭徹尾的冤案,大明皇帝為報私仇的冤案。
“陛下容稟,其實罪臣是很想配合清丈的,前巡撫羅瑤到了之後,罪臣也配合了一段時間,可是,唉…”楊寧仁俯首帖耳的說道:“罪臣,罪該萬死。”
楊寧仁要配合大明朝廷清丈,是因為羅瑤是張黨的嫡係,大明清丈態度堅決無比,新都楊氏早就不是楊廷和、楊慎還在時候的楊氏了,楊寧仁想配合,但做不到,否則他和張高瑞的下場,沒什麼區彆。
楊寧仁攥緊了拳頭說道:“如果楊有仁能夠考上萬曆五年的進士,我們楊氏也沒有這麼被動了,但他沒考中。”
楊有仁考中了進士,就是官選官的統治層了,即便是能發揮的能量有限,但好歹可以結交一些京堂人物,楊氏的決策就可以更加從容,即便是投獻朝廷,地方望族豪紳們要對楊氏出手,也要憂懼楊有仁可能的報複,楊氏也不用死硬到底。
但楊有仁沒考中,沒考中的原因是楊有仁不讀矛盾說。
後悔嗎?楊寧仁早就後悔了,甚至當初賄賂羅瑤都是猶豫的,他看似有很多路可以走,但其實隻有一條路,那便是死路。
楊寧仁雖然人在四川,但他對京堂諸事非常了解,京堂的邸報、雜報,他都會細看,來了解京堂的變化,甚至說,楊寧仁很了解陛下,陛下在一些不涉及國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真的很好說話。
如果楊氏真的配合羅瑤完成清丈,嘉靖初年那點積怨,陛下不會動手,在國事麵前,陛下總是放下私情。
朱翊鈞看著楊寧仁搖頭說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把希望寄托在楊有仁身上,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他這個人,萬曆五年落榜,萬曆八年又落榜,連大明收複了大寧衛都不知道,閉門造車的讀書,在日新月異的大明,實屬不智。
楊寧仁久久沒有回答,思考了良久才說道:“楊有仁已經是家裡讀書最好的那一個了。”
可以說大明進士壞,但絕對不能說他們蠢,相反,有躍龍門之稱的會試,想要考中,那跟登天沒什麼區彆,強如新都楊氏,想要培養一個進士,也是一樣的困難。
“你們和播州楊氏聯係如此密切,是打算造反嗎?”朱翊鈞拿起了案卷問道。
說起來前四川巡撫羅瑤,也不是無能之輩,否則也不會被張居正收到門下了,羅瑤到了四川三年刮了三十四萬銀,他選擇就範,一方麵是新都楊氏,一方麵就是播州楊氏了,逼迫吹求過急,恐怕會弄出大亂子來。
此獠為自唐至今的播州土司,朱元璋還在四處乞討的時候,播州楊氏就已經是播州的土皇帝了。
“未曾想過造反。”楊寧仁打了個哆嗦,頗為恭順的說道,既定事實,容不得楊寧仁狡辯,說要造反,他們家沒那麼大的膽子,但借故謀財的膽子還是有的,而且很大。
案犯入京,其實已經是結果了,該斬首斬首,該流放流放,朱翊鈞見一見楊寧仁,還是看在楊寧仁曾經賑災的麵子上,相比較楊有仁的不做人,二房出身的楊寧仁做事還是擬人的。
朱翊鈞站了起來,打算離開,他在這裡三法司也不好審案。
“陛下,大明律族誅有定,十五歲以下孩童不斬!陛下,罪臣懇請陛下留罪臣家中孩童一命。”楊寧仁聽到了動靜,趕忙大聲說道,再不求情陛下走了,就沒得求情了。
“伱多心了,朕沒說要殺孩子。”朱翊鈞甩了甩袖子,還是給了楊寧仁肯定的答複。
“謝陛下隆恩!”楊寧仁很了解陛下,陛下說一不二,從不食言,信譽極好,既然說了,就不會對那些個孩子動手。
朱翊鈞回到了通和宮禦書房,收到了一封非常古怪的奏疏,是三娘子和土蠻汗兒子布延的聯名上書,內容是乞求大明皇帝能多賣點糧食和棉服到塞外,因為大雪。
今年的雪,比往常年來的更大,三娘子是到大明賣羊毛的,結果大雪封了路,回不去了,雪停了,三娘子本來打算在京師過年,這已經是第三次在大明過年拿了,但今年的雪太大了,無論如何她都要回去,而且還要帶更多的糧食和棉服。
尤其是棉服,否則今年冬天,草原上又要凍死更多的人。
下雪不冷化雪冷,漫長的冬季,在開始的時候,因為食物充足,還能挺一挺,但到了化雪的時候,加上食物短缺,凍死的人,就不是幾百上千,而是以數萬計算。
“要棉服也就算了,她還要借錢,給她臉了,下章禮部不準所請。”朱翊鈞畫了個大大的x號,決定置之不理,本來今年八月,京營要開拔前往宣府,攻打開平衛,但王如龍打下來了,京營就沒動彈。
這大雪下的很是及時,明年開春,大明軍從開平衛、從大同兩個方向進攻歸化城,不求能勝,隻求練兵。
大明可以敗很多次,而俺答汗隻要敗一次,就會失去王冠。
“戚帥什麼意見?”朱翊鈞拿著手裡的奏疏問道。
馮保俯首說道:“戚帥說可以給,可以不給,給了,打起來難點,統治起來簡單,不給,打起來容易些,但統治起來,會難點,但那是文臣操心的事兒。”
“先生就在浮票上寫了四個字,人心所向。”
三娘子借錢買棉服,用的是她購買的船舶票證做抵押,大約有十五萬銀的樣子,她也不是白嫖皇帝的銀子和棉服,而布延和土蠻汗就沒什麼抵押物了,土蠻汗答應今年借了錢,明年入京朝貢。
雖然土蠻汗沒明說,但虜王親自入京朝貢,那必然是回不去的,大概會跟琉球國王尚久、倭國國王足利義昭為鄰。
“那就給一點吧,人心這個東西,確實很難獲得。”朱翊鈞拿回了奏疏,朱批曰:調撥十二萬件棉服、四萬棉被、三萬棉鞋、兩萬棉帽,助邊民過嚴冬。
棉服朱翊鈞有的是,鬆江孫氏就是乾這個起家的,這批棉服朱翊鈞本來打算等京營北伐時候,用於過冬所用。
這是一筆買賣,不是賞賜,土蠻汗要用自己付款,而三娘子也決計不可能賴賬,大明有實力催收就是了。
“下章禮部,告訴忠順夫人,任何棉服上的日月標識,不可拆除,否則視為死硬頑固。”朱翊鈞將奏疏交給了馮保鄭重的叮囑道。
任何人拆除大明日月旗,視為死硬頑固,等到日後大明攻伐時,一律當做抵抗大明王化,輕則送往礦山,重則閹割為奴,可不是胡鬨。
日月旗是大明禮部設計,整個標識為三角形,中間繡日月為紅色,取意日月同輝,而三角旗幟的四個相同三角形重疊而成,取意三玄四維,三玄為《老子》、《莊子》、《周易》,而四維為四個方向,取意際天極地,罔不臣妾,同樣也代表著禮義廉恥國之四維。
整體的設計,符合大明封建帝製的禮法,同樣這不是憑空出現的,事實上,大明此旗自明初就有,大明民間多有懸掛。
(圖為:民間日月同輝旗)
所有棉服都有這個標識,拆除則代表不臣之心,大明要對北虜進行王化,北虜之人敢拆,朱翊鈞就敢殺,要解決這個綿延了數百年的生存之間的矛盾,朱翊鈞也做好了被罵劊子手的準備。
馮保俯首說道:“臣遵旨。”
三娘子在會同館驛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禮部的奏疏已經呈送三日,大明皇帝不給回複,就代表了拒絕,那她也隻能無奈帶著已經買好的貨物,趕緊回到草原,能少死一些人便是一些。
今年的雪,比往常年都要更大,這降雪量,讓三娘子膽戰心驚,寒冬大雪,是草原的噩夢,關內下這麼大的雪,關外恐怕已經兩尺厚了,無論多難,她都要回去。
朱翊鈞把三娘子當成政治生物看待,作為和解派的代表人物,她對草原的子民,不是一味的朘剝,而是希望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都有安生日子,這種期望是極為奢侈的,但三娘子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禮部鴻臚寺卿陳學會和司禮監稟筆太監李佑恭,帶著陛下的聖旨,來到了會同館驛,作為大明冊封的一品忠順夫人,三娘子入京不住四夷館。
“三娘子接旨。”李佑恭打開了聖旨大聲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北虜散處草原,人不耕織,地無他產,虜中鍋釜針線之日用,仰賴中國,今冬天寒地凍,地冰如鏡,草原衣用全無,氈裘不耐凜冽,其瘦餓之形,窮困之態,朕亦知曉,天有好生之德,忠順夫人所求,朕順應天意而應允。”
“一應棉服日月旗明字,不可拆除,否則視為謀逆。大明北虜矛盾日久綿延,若再有戰禍邊釁,朕必永清草原大漠。”
“欽此。”
李佑恭將聖旨書頁從聖旨的錦緞上拿下,遞給了三娘子,而後低聲說道:“陛下口諭:天寒地凍大雪封路,忠順夫人路上慢行,多加小心。”
“臣妾謝陛下隆恩!”三娘子接過了聖‘紙’,呆滯了一下,你說陛下摳門吧,他借了那麼多的棉服,你說他出手大方吧,連聖旨的錦緞都不肯給,隻肯給張紙。
三娘子說不感動是假的,她倒是想爬龍床湧泉相報,奈何造化弄人,陛下這恩情,還不完,根本還不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