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反腐抓貪做的很好,海瑞就戥頭案,上了一本奏疏,主要內容就是討論貪腐手段。
傳統貪腐在高壓之下,已經幾乎絕跡,拉著銀子送孝敬的壯觀場景,再也看不到了,而新型貪腐正在形成,這種模式,海瑞用了一個‘偶然得之’來進行了總結。
官員在城中讓買辦代持,開一家不起眼的店鋪,這個店鋪裡有各種高標價貨物,比如五十銀甚至上百銀一兩的茶葉、某大師的畫作、詩集、某些年代的金石(古董)之物、絲綢製品、成衣等等,這種店鋪一年也見不到幾個客人,但每個客人都非常非常的豪橫。
客人在見到官員時,一句‘偶然得之’,比如,某偶然得團龍茶幾兩等等,這便是輸賄,官員立刻聞琴而知雅意,此時的官員的反應,自然是了然於心,而不喜形於色,整個過程中突出了一個乾乾淨淨,因為旁邊的師爺負責實現客人的訴求。
甚至金銀多一點的地方,客人和官員連麵都不用見,隻需要買東西的時候,和店家攀談幾句遇到的難處,店家也會時時提醒,你給這點錢,我很難辦事。
最終實現權力尋租。
這種貪腐手段,已經是非常難以查證了,若是這經紀買辦,再由地方豪族把持,地方豪族,再將每年累積獲得贓款,送到此人家鄉,那就更加難以找到痕跡了。
大明的經紀、買辦、訴棍這類的人,數不勝數,而師爺就負責聯係這些人,所有人都是貪腐鏈上的惡人,是大明吏治敗壞的蛀蟲。
海瑞對這些人,沒有太好的辦法,他找到線索可以一查到底,把罪惡繩之以法,但罪惡深藏於水麵之下,海瑞略顯無奈。
這又涉及到了一個反腐成本的問題,這種貪腐的隱蔽,導致反貪成本直線上升,而反貪收益在直線下降。
過往,隻需要抄家就可以將貪官汙吏所獲,餓上十幾日,就可儘數取回,但抄家已經過時了,財貨從來不過官員甚至是其家眷手裡,如何去查?家裡乾乾淨淨,抄家甚至成了冤假錯案的代名詞。
應天知府李樂,就查辦了一個類似的案件。
應天府六合縣有教諭一人,此人甚至都不算是官身,掌文廟祭祀,教育所屬生員,管地方縣學,就一個縣學的生員名額,沒有五十兩銀子,根本拿不下,而且想買還得有資格才行。
李樂作為張居正的門下,能力極強,是當初張居正對付王崇古的一把利刃,他查辦一個六合縣教諭,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可是查著查著李樂發現,阻力很大很大,他連一個縣衙的教諭都處置不了。
一個縣衙不入流的教諭,如此大的阻力,引起了李樂的興趣,李樂訓誡了教諭,似乎懲戒到此結束,但其實李樂偷偷請了老祖。
朱翊鈞得知李樂要查案,就下旨讓緹騎們介入了,緹騎們經過了長達半年的明察暗訪,終於搞清楚了這個教諭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六合縣所有私塾、家學,這個教諭都承了一份香火情。
大概就是這六合縣內,所有的私塾和家學,不按時按點的孝敬,就會被這名教諭以‘整飭學政’的名義給取締,而一家從五十兩銀子到數百兩銀子之間不等,之所以是要用半年的時間,是這些銀子,不是直接送給教諭,中間過了一遍經紀買辦之手,倒騰了一圈,最後在教諭的家鄉變成了土地。
整個過程極其隱蔽,若非緹騎介入,難以追查。
根據緹騎的走訪調查,這不僅僅是六合一縣如此,整個應天府,乃至整個南衙,都是如此。
各地的私塾、縣學、府學、書院,不給提學、學正、教諭孝敬,那會被整飭掉,阻力也來源於此,李樂的追查,難道會止於六合一縣嗎?必然會追查整個應天,進而在應天巡撫潘季馴的帶領下,對整個南衙進行全麵排查。
而教諭也不是獨享此份收益,而是整個六合縣衙,知縣拿大頭,領朝廷俸祿的拿一部分,教諭拿一部分。
這是殺父之仇。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李樂查到了這裡,就知道自己玩不轉了,立刻就給自己先生寫了封信,又給自己的小師弟朱翊鈞寫了封書信,詢問是否繼續追查,最後得到的答案是一查到底,誰攔誰死。
這個案子,在萬曆八年九月初就已經結束了,整個南衙官場進行了一次大地震,近七百餘人被抓進了南鎮撫司衙門裡,等待到了最終的審判流放海外,呂宋、琉球、舊港四大總督府,大明不要,到了海外總督府反而成了香餑餑。
大明舉重隊實在是太卷了,在大明這些官吏都是垃圾,可到了海外總督府,那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徐璠在大明也就是個仗著自己老爹博得官身,但到了泰西,徐璠能做國務大臣,而且乾的極好。
僅僅是整飭學政在執行中成為了斂財的政治工具嗎?
還有清丈和還田。
朝廷要清丈,遮奢戶們就托庇於地方官吏,尤其是具體經辦的戶房,在清丈的時候,戶房從指頭縫裡露出那麼一些不在魚鱗冊上的土地,或者再李代桃僵一番,讓新政的代價,由百姓承擔。
“大明的新政,推行到了現在,終於碰到了王安石困境,或者說新法困境啊。”朱翊鈞合上了海瑞的奏疏,略顯有些焦慮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王安石的青苗法,本意是好的,靈活的運用常平倉、廣惠倉的儲糧,折算為本錢,以年息20%的利率貸給破產農民、城市手工業者,幫助百姓度過難關的同時,緩和民間高利貸血淋淋的朘剝,同時增加政府的財政收入,促進工商業發展與生產,達到‘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效果。
從製度設計上來看,這一套確實沒有什麼漏洞。
但最後成為了割向百姓的一把刀。
錢總是流向不缺錢的地方,地方官吏在執行這條命令時候,首要考慮的問題是收回來,而不是放出去,放錢給小民,小民拿什麼還錢呢?
所以放錢的時候,往往都是直接給大戶,大戶家大業大,還不起還能追欠,而不給小戶,小門小戶,風一吹就倒了,大戶拿到這些資源後,再層層借給小戶,導致最終的利息甚至超過了民間高利貸。
最終,好好的青苗錢三個字,成為了兩宋、元明清高利貸的代名詞。
而大明新政的兩個核心,清丈和整飭學政,也在悄然變成這個模樣,清丈的過程中,大戶們的田通過各種辦法進行隱蔽,而百姓的田一厘地都不少,甚至還有額外不存在的田畝被攤派到百姓的頭上,可謂是苦不堪言。
而整飭學政也成為了地方教育的流毒,貽害無窮。
大明的官吏們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進行自適應調節,在新時代新背景下,獲得屬於自己的那份利益。
朱翊鈞從大明已經再次偉大的幻夢中,徹底清醒,他完全理解了朱元璋的四大案,動輒幾萬顆人頭的大案,是怎麼來的了。
就李樂奏聞這些事,不僅僅是在南衙,整個大明遍地都是,朱翊鈞恨不得大殺特殺,再製造兩起清丈案和學政案。
馮保思索了片刻俯首說道:“陛下,遠還沒有到那種地步,就以李樂奏聞的案子和戥頭案而言,發現一例就嚴懲一例,從重從嚴,以收威嚇之效,這矛盾說得好啊,矛盾生生不息,廣泛存在,在解決矛盾之後,必然會有新的矛盾產生,麵對這種新局麵,就會有新辦法。”
“臣倒是以為,穩中向好,畢竟各地清丈,遮奢戶占的田畝,還是占據了多數的,不存在廣泛犯罪,偷偷摸摸的撈一點自然是有,但弄到民怨沸騰的地步到不至於,畢竟,腦袋是自己的。”
陛下好殺人的名聲,和吝嗇的名聲是旗鼓相當的,誰不知道大明皇帝大婚頭一天還在監刑?真正的血色大婚。
“馮大伴這矛盾說讀的是極好的。”朱翊鈞非常認可馮保的意見。
馮保笑了笑說道:“臣也是看著矛盾說橫空出世,就是再愚笨,也是笨鳥先飛,學到了一些。”
“陛下,在臣看來,這件事可以納入考成法之中,如果地方自查解決不了問題,還不肯報到朝廷來,就用前四川巡撫羅瑤案為常例,將其流放,這新政執行是否妥帖和官帽子掛上了鉤,不怕他們陽奉陰違。”
“若是真的能把一省之地打造的鐵桶一樣,滴水不漏,一點消息風聲都露不出來,那還是彆當巡撫、巡按了,乾脆造反算了。”
馮保說的便是各地巡撫擔責製。
作為地方的一把手,你甚至可以無能,無能隻會被罷免,但不能失去信仰,必須要忠君體國,這是最基本的底線,觸碰了這一底線,要被流放甚至斬首。
大明朝廷是允許地方存在問題,甚至允許巡撫存在解決不了的問題,進而求助於陛下,這本就是大明帝製的一部分。
這是一種責任的下放,同時也是監督新政實行權力的下放,更是各地巡撫、巡按存在的意義。
“好辦法。”朱翊鈞寫好了朱批,遞給了馮保說道:“送文淵閣先生處,令先生擬章程來看。”
朱翊鈞很清楚馮保在乾什麼,他就是在給外廷的大員們上眼藥水。
這是宦官的天然職責,不對付文官,當什麼宦官?文官宦官天然對立,這是綿延了千年的遊戲規則,在皇帝麵前進諂言是宦官的天職,要不這宦官就討人嫌呢?
出個孬點子,就把各地巡撫給坑了,自此之後,巡撫們得把眼睛放的大大的,解決不了問題,也要發現問題。
這個餿主意,朱翊鈞準了,他覺得這個餿主意不錯。
大明巡撫自永樂年間,設立至今一百七十餘年,已經成為了事實上的地方一把手,說一句封疆大吏不為過,如此大的權力,無法徹底貫徹政令是能力問題,但絕對能發現問題,不肯上報,那是態度問題,結果就是流放。
“陛下忠順夫人奏請麵聖謝恩,已經在離宮外等候了。”馮保俯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