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宣見了三娘子,並且收到了三娘子的抵押物,價值近二十萬銀的船舶票證,三娘子依依不舍的將船舶票證交給了皇帝,這個狠心的男人,就這麼直接收了。
朱翊鈞對三娘子仔細交待了一番,並且詢問了一下塞外過冬的細節,在漫天大雪裡,最先凍死的是牲畜,所以食物上並不會短缺,燃料不足,以及保暖之物不足,是塞外平民過冬的最大難題。
三娘子對山西煤炭的開采非常關注,希望在大同府附近的煤炭,塞外北虜也有購買的資格,朱翊鈞沒有答應,讓三娘子有些遺憾。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沒有煤炭,草原就無法冶煉,沒有大規模的鐵器,瓦剌、韃靼、兀良哈、東夷等等都無法大規模的南下。
隻有等到大明征伐之後,煤炭的供應才有可能提上日程。
三娘子再次鄭重的感謝了聖德庇佑草原之後,頗為留戀的看了一眼通和宮的禦書房,披上了大氅,離開了通和宮。
這件大氅,是她入京後來自皇帝的恩賜,她是一品忠順夫人,大明京堂百官也都有,精紡毛呢製作,帶著一個毛茸茸的衣領,大氅的胸膛處,左邊繡著日月共輝旗,右邊寫著一個明字,三娘子到了冬天都會披著,根本不顧及俺答汗那恨不得吃人的眼神。
大氅上腰腹布左邊,繡著一個大紅色的小人兒,是三娘子的皮影畫模樣,這小人兒三娘子格外喜歡,她自己在另外一側秀了個陛下的皮影畫模樣,當然是常服模樣,也沒人說失儀的問題,沒人閒的沒事乾問那皮影畫究竟是誰。
朱翊鈞對三娘子保持著一定的尊重,這是個心係萬民的政治人物,她的舞台在遼闊的草原。
新都楊氏及其爪牙,共計二百三十四人斬首,刑場就搭在了大明午門之外的長安長街之上,大明京師百姓也都喜歡瞧熱鬨,天寒地凍也要來看看,朱翊鈞如期而至,到了午門監刑,在數百名緹騎齊聲大喝拿去的時候,人頭落地。
在需要殺人的時候,朱翊鈞從不珍惜自己的名聲,被罵暴君,好過新政夭折。
這數百顆人頭落地,代表著皇帝推動新政的巨大決心,不服就造反,上桌來賭命!
而大明僉都禦史王謙、四川巡撫王廷瞻的奏疏,讓朱翊鈞長長的鬆了口氣,紋絲不動的四川清丈,終於開始了推進,而寒冷的冬風,不能阻礙清丈的腳步,這清丈的第一站,便是蜀王府。
王廷瞻在走進蜀王府的時候,才發現,這蜀王府遠不如傳聞中那麼豪奢,甚至有不少宮殿因為年久失修全都倒塌,甚至顯得破敗不堪,嘉靖三十一年,嘉靖皇帝停了藩王府的修繕宮殿費用,理由是打仗,自此以後藩王府就沒有了專項修繕費用。
蜀王府名下田畝超過了三萬頃,蜀王府的日子,其實過得不算太差,但決計和三萬頃田,三百萬畝地不匹配。
四川清丈的進程,也帶動了河南、陝西的清丈,尤其是河南,河南多王府。陛下這一查到底,堅決執行新政,絲毫不顧及親親之誼的做法,讓各地王府隻能捏著鼻子,將掛靠在王府名下的田畝還給遮奢戶們。
王府是世襲官的一部分,他們其實不怕當地的遮奢戶的報複,大不了把城門一關過自己的日子,但他們非常害怕皇帝的怒火。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金安。”布延來到了通和宮朝見天子,感謝大明皇帝聖恩。
土蠻汗在萬曆七年六月被冊封為了懷義王,而布延就成為了懷義王世子,在三娘子離京之後,王世子也送彆了車隊,他不會親自帶領前商隊前往塞外,而是留在了大明。
自從土蠻汗封王之後,布延就再也沒有回過草原,他是質子。
這次布延麵聖,是為了討論明年春天土蠻汗入京朝貢的諸多事宜,或者說確定大明皇帝肯收留土蠻汗這一個事實。
“免禮。”朱翊鈞擺了擺手,寫完了一封奏疏的朱批,才示意布延坐下說話。
“倒是有趣,圖們為什麼突然想通了呢?”朱翊鈞看著布延好奇的問道,說是入京朝貢,其實是投降,徹徹底底的投降,朱翊鈞喜歡站在實力的基礎上說實話,沒有繞彎子。
“父親其實儘力了。”布延真的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並做出了回答。
土蠻汗作為蒙古的宗主大汗,甚至對蒙兀兒國具有法理宣稱,但這個宗主大汗的實力,和俺答汗相比,委實有些孱弱,從隆慶元年起,和大明也打了十四年了,該結束了,重振黃金血脈榮光的理想,終究敗給了現實。
土蠻汗真的真的儘力了,但他碰到了李成梁、戚繼光、張居正,還有這個勤勉的陛下,大明實力越來越強,草原人的固定技能西征,在打不過中原的時候,去欺負西域,土蠻汗也做不到,因為西邊還堵著一個俺答汗,大明邊軍甚至有了進攻能力。
到了這一步,已經窮途末路。
布延俯首說道:“陛下,反正草原的叛徒也不是從我的父親開始的,而是俺答汗,他作為黃金家族的一員,首先背叛了草原。”
“啊?這…也是。”朱翊鈞聽聞也是一愣,笑了笑,麵色古怪至極,感情土蠻汗不遺餘力的宣傳俺答汗是草原叛徒,還有這個目的,反正曆史的罪人不是他圖們,孛兒隻斤黃金家族第一個投靠大明的是俺答汗,他才是罪人!
“陛下,胡中生齒浩繁,事事仰給中國,若或缺乏,則必需求。需求不得,則必搶掠。劫掠不得,唯有西征,西征不得,便隻能依附了,前有匈奴歸順,後有鮮卑漢化,再有突厥依附,俺答汗還能往西跑,父親實在是無處可去了。”布延把投降的原因說的很明白,什麼都要依靠大明的生產,尤其是必須的鹽和鐵。
“大明願意接受你父親的朝貢,明日起禮部鴻臚寺會跟你詳細商議此事,不必過分擔心你父子的性命。”朱翊鈞給布延吃了顆定心丸,宗主大汗的進京朝貢,並且永留大明,朱翊鈞不會傷他性命。
這不是朱翊鈞個人的抉擇,而是廷議的結果。
窮寇莫追,困獸猶鬥,畢竟是宗主大汗,爛船還有三千釘,大明要完全消滅土蠻汗,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接受土蠻的投降,無疑是一個更加簡單的方式,而後便是對頑固派進行清理,消滅最後的抵抗意誌了。
這其實也是朝廷為何不對各大王府逼迫過甚的原因,把一個王府逼到破產的地步,林林總總連一百萬銀子都籌措不到,但一個王府造反,至少需要五百萬以上的白銀去平叛,建文君朱允炆已經用實踐證明了過分逼迫的嚴重後果。
河南的問題,難就難在了這裡,不是士大夫口中的親親之誼,而是成本和收益之間的問題。
河南的藩王能夠主動將詭寄名下的田畝清退,這個做法,讓朱翊鈞很高興,他們如果繼續冥頑不靈,朱翊鈞也隻能重拳出擊了。
布延突然站了起來,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大聲說道:“請陛下賜姓,以繁衍後嗣。”
這是必然要走的流程,改漢姓。
大明有大量的韃官,都需要改為漢姓,比如恭順伯吳允城,就是韃靼人,洪武年間攜五千戶歸附大明,賜姓吳;比如後軍都督僉事、涼州衛指揮柴秉誠,也是韃靼人,他死後,他兒子嗣位,他兒子名叫柴鐵柱,此世係一直到大明亡國;
很多人將韃官誤解為達官貴人的達,但其實達官貴人的達是發達的達。
請大明賜姓,這支嫡係的血脈才能真正的繁衍下去,到了大明還姓孛兒隻斤,那絕嗣就是唯一結果,改了漢姓,其實就沒什麼人關注了。
尚久的尚本身就是漢姓,而足利義昭其實姓源,勉強算是個漢姓,因為此時的倭國,並沒有自己的文字,所有的文化,都是漢文化,連年號都是如此。
“就賜包姓吧。”朱翊鈞思索了片刻,從禮部奏來的姓氏中挑選了一個。
他本來想給孛兒隻斤家族一個很正式的姓氏劉,這也不是無的放矢,誰讓成吉思汗鐵木真,真的是老劉家的血統呢,但最後朱翊鈞也沒那麼做,金刀之讖,可是中原延綿了一千多年的預言。
“謝陛下隆恩。”布延再次叩拜謝恩。
金刀之讖,就是有預言說:劉姓天子必然拯救天下危亡,如果劉備的季漢真的成功,老劉家真的有可能成為世襲天子了,曆代皇帝對這個金刀之讖,都忌諱莫深,大明也是如此,宮裡一把用金子做的刀都沒有。
楊玉環的堂兄楊國忠,本名叫楊釗,就因為一個立刀旁,險些沒能做成宰相,主動改名國忠,就是怕皇帝看到立刀旁,想起這個預言。
布延走後,朱翊鈞看著手裡的一卷書,這是他想到的一個辦法,河南清丈問題,朱翊鈞其實已經有了一套完整的辦法,但他還沒有出手,河南藩王先慫了,實在是讓朱翊鈞有些遺憾。
這是朱翊鈞為藩王們準備的大禮。
朱翊鈞打算將藩王全部請到南京去,共襄大明再次偉大的盛舉,將藩禁進行到底。
以祭祀孝陵為由,召集各地藩王攜家帶口入京,共祭祖宗,這是祖宗成法,在建文年間、永樂初年,各地藩王都要到孝陵祭拜。
因為受製於朱元璋遺旨,各地藩王三年內不得入南京祭拜,但各地藩王的子嗣,必須在南京孝陵守孝,為了讓朱允炆坐穩皇位,朱元璋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朱棣的兒子朱高熾、朱高煦,都在孝陵待了很長時間。
這些藩王來到了南京,祭拜之後,來了就回不去了,朱翊鈞打算把他們全都關到鳳陽高牆裡,養豬嘛,散養是養,集中養殖也是養。
集中養豬法,朱翊鈞正打算在四川戥頭案落下帷幕,河南成為了清丈唯一的老大難時,再進行發難,為了這事,朱翊鈞還和萬士和商量了許久,萬士和提供祖宗成法,朱翊鈞負責實施。
而且這些藩王散在大明各地也不是人人都過著鐘鳴鼎食的生活,哪怕是蜀王鄭王之流的親王,日子過得也是緊巴巴的,大明朝廷屢次降低宗藩的俸祿,生活已經非常困難了。
但藩王們也不傻,現在的皇帝,已經是出了五服的親戚,大明宗藩已經完全失去了本來的作用,逐漸成為了大明的頑疾之一,皇帝要清丈,藩王們還堅持田畝詭寄在自己王府名下,那是招禍。
朱翊鈞這一手集中養豬法,到底是停留在了設想之中。
隨著朱翊鈞逐漸長大,他現在倒是希望出一個藩王造反,好武力鎮壓,昭告天下。
大明現在的劍,何等鋒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