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終於露出了個笑容,對著陳大成說了兩句,安心的休息去了,即便是此刻晉人真的要了他的命,他也死而無憾了。
他這一生,平了倭患,也蕩了北虜,海波漸平,虜禍漸止。
他死了,還有李如鬆、麻貴、陳大成、楊文、王如龍、馬林等等可以帶著京營繼續鎮守河套,左右影響不到大局。
戚繼光完全可以理解陛下對晉人那種刻在骨子裡的不信任和忌憚。
先帝大行,陛下幼衝登基,高拱是內閣首輔、王崇古是京營總督軍務、王國光是戶部尚書、葛守禮是都察院總憲,楊博是吏部尚書、譚綸是兵部尚書,高拱要敲掉司禮監,要徹底拔了皇帝的爪牙,王崇古要他家的狗到京營吃皇糧,張四維大逆不道,刺王殺駕大火焚宮,殘酷的宮廷鬥爭,讓陛下對晉人始終抱著懷疑和忌憚的態度,是好事。
這也是一種料敵從寬,其實晉黨現在壓根就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彆的不說,現在留守京師的兩萬京營銳卒,晉黨就完全沒有手段去抗衡。
戚繼光醒來之後,給陛下回了一封信,而後命令王如龍帶一個步營前往臥馬崗,保護格物博士,對整個臥馬崗礦藏進行全麵繪測。
萬曆九年七月十七日,朱翊鈞收到了戚繼光的回信,主要是稟報了前線的情況,以及大明京營要駐紮一年,清剿匪患,戚繼光簡單的陳述了一番關於漠北草原開拓計劃,這個計劃就是步步為營。
朱翊鈞將書信交給了張宏,讓張宏用鬆脂澆築,日後這都是他要帶到墓裡的東西。
“國窖是怎麼回事兒?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一共盈利一百二十四萬銀?”朱翊鈞看向了馮保,詢問國窖生意,不是少,而是太多了。
小小國窖生意,居然超過了每年國帑供養皇宮的金花銀,皇莊可不止國窖這一種生意。
馮保趕忙說道:“得益於清丈還田,皇莊有田七萬餘頃,都種的是紅薯,這有糧食才釀酒,這國窖一瓶作價四銀,一年才賣了四十七萬瓶,不算多了,陛下,這還是因為要供應水師,所以才沒能盈利更多,供應水師,才是大頭。”
一瓶隻有一斤,而大明的烈酒一斤隻賣四錢銀,國窖的價格是普通烈酒的160倍,按四斤乾糧一斤國窖,也不過是一萬五千石糧。
“這玩意兒這麼貴也能賣的出去?”朱翊鈞眉頭一皺,當初馮保定價的時候,朱翊鈞隻是簡單的看了一眼,這玩意兒能賣這麼貴,還賣的這麼暢銷,出乎意料之外。
馮保小聲說道:“供不應求,錢都讓二道販子給賺了去,他們每從皇莊買一瓶國窖,轉手就能賺半兩銀子,陛下又不讓敞開了賣,優先供應水師。”
從使用價值上看,國窖自然不值這個價,但還有交換價值,撐起了這個價,白酒本就利厚,否則兩宋也不會專營了。
“朕知道了。”朱翊鈞思考了片刻,皇莊主打一個高端,被廣泛認可,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了。
朱翊鈞手裡拿著一本奏疏,問道:“大司徒和少司徒到了嗎?”
“在西花廳候著了。”朱翊鈞帶著手裡的奏疏,來到了西花廳,見到了王國光和張學顏。
“不必多禮,大司徒說要收利得稅,具體說說。”朱翊鈞坐定,他召集王國光是討論關於利得稅之事。
這是解決白銀浪費重中之重的浪費。
利得稅的邏輯在哪裡?
大明遮奢戶享受了大明整體環境的便利,豐富而充足的勞動力、完善的產業鏈、寬鬆的營商環境、還有至關重要的安全,大明的七星旗在海上,在馬六甲海峽之內,比火炮還要管用,這些個便利,有利於白銀的獲得、資產增殖和利息獲得。
在享受了便利之後,將所有的資產換成了白銀這種一般等價物,果斷出海,帶走大明百姓的血汗錢的同時,躲避大明的稅賦,甚至,調轉槍頭將這些白銀用於豢養亡命、倭寇、紅毛番,劫掠大明的商舶,甚至直接襲擊大明沿海地區。
這不是王國光在危言聳聽,嘉靖年間的倭患禍亂東南,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更加直白些說就是放下碗砸鍋。
王國光提出了利得稅,就是基於這個邏輯,防患於未然,站在大明朝廷,大明皇帝的立場上,他特麼的都不當大明人了,才收他一半資產!
“利得稅的征收一定會引起普遍的反對,甚至掀起一股朝中有佞臣的風力來。”王國光十分確信的說道。東南倭患,很有可能再次出現。
朱翊鈞擺手說道:“不不不,我們不能因噎廢食,稽稅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戰爭,隻不過是烈度高低的區彆,利得稅可以有效避免愛卿所言顧慮,理當推行,我們應該討論一下如何實現。”
“對於任何離開大明腹地的白銀,統一征收50%的稅賦,隻針對白銀。”張學顏講解了自己的思路,對所有離開的白銀進行稽稅,就是戶部給出的辦法,這年頭,資產登記製度與評估根本無法做到,而一般等價物的白銀,簡單而直接。
朱翊鈞搖頭說道:“那朕要是遮奢戶,一定會把白銀換成商品,帶出國外,無論是絲綢,還是瓷器、茶葉,都是暢銷之物,不怕無法變現,這和我們的初衷背道而馳。”
“這就是我們的目的。”王國光立刻回答道。
“容朕緩思。”朱翊鈞一愣,隨即完全了然了王國光的意思,想要逃亡海外,享受無限自由的遮奢戶們,將資產變賣為白銀,而後用白銀購買大明商品,變相的促進了大明的資產增殖,促進了產業的發展和工農人口的增長。
朝廷不是無所不能的,去登記資產,去評估,去對每件貨物溯源,這個年代根本沒法做到,支付再大的行政成本,都是做不到的事兒。
解決白銀浪費的核心辦法,就是資產增殖,而利得稅隻是手段之一。
這裡麵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大明必須要擁有絕對的商品優勢,那麼遮奢戶帶著貨物出海後,換到了白銀,就必須將白銀帶回大明流轉,因為在當下世界,隻有大明可以提供充足且有充分附加利益的商品。
這才能形成閉環。
“再加一個赤銅。”朱翊鈞稍加思索,決定加上一項,除了白銀還有赤銅,大明真的太缺銅了。
朱翊鈞看著兩位司徒開口說道:“徐九皋在秘魯總督區利馬見到了一種怪象,明明是壓印好的西班牙西班牙的裡亞爾銀幣,經常被切成2塊、4塊、8塊來找零錢,而且那個地方的貨幣是個大雜燴,散碎的銀子、裡亞爾銀幣、殖民地政府發放的寶鈔,甚至是煙草公司的收據,都是貨幣。”
“所以,海外是有廣泛的小額貨幣需求,他們把兩錢重的銅錢帶出去,也能換到足夠的財富。”
“如果遮奢戶們願意攜帶寶鈔出海的,他們要多少,朕可以給他們印多少。”
朱翊鈞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要把赤銅也加進去,永樂年間鑄造的永樂通寶,甚至是織田信長的家徽,如果海外可以普遍接受寶鈔,朱翊鈞也是樂意印的。
“陛下所言甚善。”王國光聽聞之後,立刻讚同了陛下的決議,鑄造通寶的寶源局隸屬於工部,印刷寶鈔的寶鈔局隸屬於戶部,錢糧之事本該戶部去管,但大明寶鈔早就失去了信任,所以錢的事歸了工部,
這是戶部權力的丟失,是戶部無論如何都無法容忍的,但大明的現狀是隻能使用錢法,不能使用鈔法,所以隻能忍耐,如果海外總督府能夠接受寶鈔,就能撕破一個口子。
錢法和鈔法之爭,就是工部和戶部的矛盾。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雖然大明的稅製等於沒有,但利得稅的征收,會不會和大明當下的稅賦製度產生衝突,朕的意思是,大明都餉館抽分,百值抽六,和利得稅之間的衝突。”
“本就是懲戒。”王國光言簡意賅的回答了陛下的問題,這是懲戒性的稅賦,是對背叛大明的懲罰,沒抄家已經感恩戴德了。
朱翊鈞頗為擔憂的說道:“那麼,如此高昂的利得稅,會不會滋生出更多的走私?這是我們必須要考慮的問題,朕還記得歸雁灣私市,差點撕裂大明朝廷和呂宋總督府之間的親密關係。”
張學顏思索了一番搖頭說道:“陛下,朝廷的利得稅隻要錢,可是蛇頭都是亡命之徒,他們不僅要錢,還要命啊,到了大海之上,放眼望去都是波濤,哪有什麼規矩可言,真的托付於蛇頭,豈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嗎?”
“這也是大明自永樂不再官船官貿後,大明海貿始終無法快速發展的原因之一,亡命之徒遍布海洋,海寇壅塞海路,商舶步步危機。”
自從宣德九年最後一次下西洋之後,大明龐大水師的船隻在棧橋上慢慢腐朽,隨著船隻腐朽的還有海洋的秩序,至此之後,海商的規模和貿易量,遠不及當下大明開海一個市舶司的交易量。
“既然如此,那為何不多收點呢?不如七成好了。”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敲動了下,大明皇帝的被動技能,吝嗇且貪婪,發動!
“還是五成的好。”王國光低聲說道:“之所以不一棍子打死,肯讓他們帶著一些貨物,是為了讓他們出海去,去開拓、去掠奪、去開辟種植園、去捕奴販奴,七成直接就直接抽乾了,這些心懷鬼胎的家夥,恐怕會甘願冒著風險選擇蛇頭。”
“嗯有理。”朱翊鈞十分可惜的說道,不能多收兩成的稅賦,實在是可惜至極。
“那麼,大司徒、少司徒,朕有個想法,我們能不能製作一種,不易仿造,但不能兌現的紙幣寶鈔呢?專門用於海外貿易,大明缺少錢,海外也是一樣的。”朱翊鈞對著王國光說道。
不能兌現的紙幣寶鈔,不能兌換成金銀的紙幣,用紙幣收割世界。
“陛下這個想法,當真是英明天縱!”王國光眼睛閃爍著金錢的光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