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邊眉來眼去的打官司,姚千枝簡直想笑,橫了眼頗不自在的霍錦城,她輕咳一聲,“得了,鹽這事兒,就我跟霍師爺商量吧,你們該乾嘛乾嘛去……”
“哦,對了,狸兒,逆子,讓你們把周邊小胡兒攏住收進寨子的事兒,你們抓緊辦啊!”大刀寨的人還是太少,又不好公開招弟兄,姚千枝就讓胡狸兒和胡逆把這四裡八鄉相熟的孤胡們,不拘男女全招進來。
“哎,我們都勸得差不多了,會抓緊的。”胡狸兒和胡逆應了一聲。
姚千枝就點頭揮揮手。
一眾人陸續退下。
屋裡隻剩下她和霍錦城。
霍錦城的傷還是沒好,行動不大方便,坐在椅子裡不安的挪了挪,他深吸口氣啟唇,“姚姑娘,您留我……”到底要乾什麼?
“霍錦城,戶部尚書霍言嫡長子,燕京溫玉,狀元之才,如今落到我手裡成了個‘師爺’,真真是暴遣天物。”沒等霍錦城把話說完,姚千枝突然咧嘴一笑,“不知是我太幸運,還是你太倒黴……”
她抬起頭,滿麵可惜的看霍錦城,“對吧,霍公子?”
——
大刀寨裡,不同王大田和苦刺等人認主,一門心眼兒奔著讓寨子好使力,霍錦城就算留下,平素亦認個‘軍師’稱呼,但,從他日常稱呼姚千枝做‘姚姑娘’,便能明白,他根本沒想要長留,是準備養好傷就走的。
他是尚書府的公子,胸有血海深仇,留在個土匪窩兒裡,不像話啊!!
姚千枝亦明白他的打算,隻是如今剛剛立寨,手底下‘大將’連字都不認識,確實用的著他。又見他老老實實養傷,勤勤奮奮乾活兒,不冒頭不惹事,本性也還不錯,便默認了這種短期‘雇傭’關係。
反正,一個逃犯,一個土匪,誰沒點短處,誰又怕誰呢?
本來她想著約莫開春,這位傷養好了,或許哪天就無聲消失……但如今,他打破默契插手了私鹽買賣,想要做這卡銷售渠道的重要職位,姚千枝就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了!!
——是走是留,且得給個準話兒!!
“……霍公子,明人不說暗話,你怎麼準備的,透個底吧?”不愛拐彎抹腳,姚千枝信奉有話直說,直點直透,半點虛的沒有。
把個在燕京慣用‘一切儘在不言中’的霍錦城嚇的不要不要的!!
姚千枝懷疑他的身份,這點霍錦城心知肚明,隻不曉得她竟已經如此確認?為什麼?按理霍言一家早已滿門抄斬,皇條例例,哪個能想到他是逃脫出來的?就算能,天下姓霍的多的是,憑什麼她就認準了?
“姚姑娘說的什麼?在下怎麼聽不懂……”霍錦城臉色微白,神色卻很鎮定。
“聽不懂?嗬嗬,你是聽不懂還是不想懂啊?霍狀元!”姚千枝仿佛認定般,輕鬆將身子偎進虎皮裡,笑的山花燦爛,“本來沒想戳穿你,但你已然打破這無聲默契,想深入參與寨子的運程,那咱們之間的互相了解和關係,自然也得深入一下啦!”
說實話,對霍錦城的身份,單純靠推測,姚千枝隻拿準了四成,畢竟世上巧合的事還是有很多,不過,在某一次姚千蔓上山找她,背地見過霍錦城一眼之後,這種肯定,變成了百分之百。
霍錦城——文武雙全,狀元之才,號:燕京溫玉,風靡萬千少女。
做為被‘靡’的萬千少女之一,姚千蔓表示:這人她見過!!
當年人家高中狀元,風春得意馬蹄急時,高坐兩旁繡樓往下扔手帕的懷春少女裡,就有她一個呀!!
臉認的真真的,根本不可能錯!!
有了堂姐的援助,姚千枝覺得,她已成竹在胸,立與不敗之地了。
霍錦城臉都是苦的,看著姚千枝著定的模樣,他亦想起了這位的身世,官宦家的小姐,算是被他家連累流放至此,不客氣的說,他在燕京還挺有名兒——尤其是閨閣少女中,指不定人家就見過他!!
真倒黴,都淪落土匪窩兒裡還能讓人認出臉來!!
“……姚姑娘,你欲如何?”已經被人逼到麵前了,霍錦城沒打算抵賴,關鍵抵賴也沒用,看模樣人家已經認準了,到不如直接承認,還有些風度,“將我送官?”他挑眉。
“燕京至此一路數千裡,咱們能遇見算是有緣份了,且這一回,你確實助我甚多,我哪會出賣你啊!”姚千枝就笑,“我不是說了嗎?就好好深入聊聊……”
“聊什麼?”霍錦城被笑的後背直發涼,忍不住繃緊肌肉。
“其實,霍公子,我明白你的想法,你是大家出身,才華橫溢,哪怕流落至此,心裡亦有傲氣,不願留在我這小寨子是很正常的,龍遊淺灘總想離開嘛!”
姚千枝攤了攤手,一臉理解,“不過如今,你想接我寨子裡的鹽物,跟加庸關聯係,您這身份……說真的,我不得不懷疑你的目地啊!”
加庸關是天下第一關,一旦失守胡人進邊,大晉危已,而霍錦城則是被晉國辜負的天之嬌子,全家讓小皇帝殺了個乾淨,這是血海的深仇。所以,如果霍錦城恨朝廷,想報複晉國,誰都能理解……雖然如今這位看起來挺正常,但誰知道他聯係加庸關是要乾什麼?會不會精神壓力太大,想報社啊?
萬一借著這事兒,他真爬進加庸關高層,搞事情引了胡兵進關……
晉山這邊可是離加庸關最近,最先倒黴的!!
而且,不得不說,初見時不覺得怎樣,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被王狗子胡狸兒這些大字不識的家夥們折磨的想仰天長嘯後,姚千枝發現:霍錦城是真的很有才華!!她這裡雖然廟小,容這大佛挺占地方,可架不住她有擴建的心啊!!
姚千枝:晉山是很大的,當土匪其實挺有前途,所以,小咂,你這條落難蛟龍不如就困我這淺灘裡得啦!!
被滿是彆樣笑意的目光注視著,霍錦城覺得渾身不自在,像被什麼猛獸盯上似的寒毛倒豎,他下意識的動了動,輕咳道:“姚姑娘同出燕京,我便不說虛的,霍家被誅連三族,我身邊在無親人,依稀記得家母提過,閨閣中有一親妹遠嫁,如今正是加庸關守將薑企之妻……”
“接了鹽物,你是為了聯係姨母?聯係了又要做何?”姚千枝便問。
“……並不做何,隻是,想看看罷了。”霍錦城長歎一聲。
霍家書香門世,他嫡出嫡長自幼習武讀書,累歸累,其實世情上,他是沒經過什麼風波的,一瞬間父喪母亡,合族被殺,他僥幸逃脫,卻是天下之大,在無容身之處。
要報仇,要血恨,要為霍家平反——口中,他是這麼說的,可具體該怎麼做呢?已是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的處境,還身受重傷,能不能恢複都不一定,要怎麼做,要做什麼才能為霍家儘哪怕一點力?霍錦城其實很茫然。
初時,他不過是想離燕京遠些,又知曉南方發水,才往北方走,後來回憶起有這麼個姨母,想起母親便下意識的來到了晉江城,如今……
“既然霍公子對未來還無甚想法,為何不乾脆留在我的寨子裡呢?”看霍錦城的神情,對他的心思,姚千枝多少就有數了,很容易明白嘛,沒經曆過什麼風浪的貴公子,驟然遭受致命打擊,家敗人亡,又礙著家教不能報社,可不就直接懵了嗎?
“留在寨子裡?我能做什麼?”霍錦城就有些愣了,落魄歸落魄,他的人生裡,從來不存在落草這個選擇啊。
“做什麼?你能做的可多了,幫我打理寨子,管理人事,外通物鹽,開山闊土……”姚千枝就笑,看霍錦城的目光就像看‘迷途小羔羊’一般,“反正你如今也無旁處可去,不如留在我這兒慢慢圖謀,說不準,待我發展起來,還能救出你的家人呢……”
“家人?”霍錦城目光一凝,隨後苦笑,“霍家被誅滅三族,我還哪有家人?”
“怎麼會沒有?誅連三族,男人都殺了,女子呢?”姚千枝反問,見霍錦城麵色驟變,眸盈痛苦,便了然道:“是進了教司訪吧?”
“男人已經死了,我是沒辦法,可教司訪裡那些呢?她們不還活著呢嗎?”
“姚姑娘,罪臣家眷入賤籍,按大晉律是終身不得贖買,遇赦不赦,活著又有何用?”提起女眷,霍錦城心痛如割。
霍家嫡脈女眷,在得知禦旨後,他娘就帶著小女兒自儘而亡,他逃出燕京四處打聽的結果,入教司訪的女子除了三族中幾個不大認識的堂姐妹外,餘下的,就隻有他一個嫡親的二姐姐。
他這二姐姐其實早就出嫁了,按理應該逃脫出來,但夫家無情,得知霍家出事後,竟將他二姐姐休出門來,當街就被官兵拉走了。
他那時早已逃出燕京,並不知內中詳情,然每每夢中驚醒,總覺應如地獄一般。
“教官家眷入司,終生賤籍,毫無辦法……”他喃喃著,心臟如同被撕裂。
“你啊,還是沒經事兒,年紀太小!!”看他那模樣,姚千枝到有些不忍心調侃,就歎了口氣道:“我不知你聽沒聽說過一句話,叫‘錢能通神’,教司訪中的女子不能贖買?你當是鐵律嗎?是,朝廷律條是這麼寫的,可這天底下的人,這大晉朝的官,真的就全按律條辦事了?”
“簡直太天真!!教司訪的女人不讓贖身,那是你給的銀子不夠多!!三,五百兩人家不當回事,三,五千呢,三,五萬呢?”姚千枝挑眉,“一手拿手,一手交人,回頭找個無名女屍,往上回個暴病自儘,誰會查?”
“還,還能如此嗎?”霍錦城都聽傻了,怔怔著問。
“怎麼不能?底層人的智慧罷了,要不然你以為就憑訪中人那點月錢,怎麼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吃的腦滿腸肥?”桃千枝聳聳肩,見霍錦城依然忐忑不敢相信,就又道:“成,我就當他們真的忠心耿耿,一心為國,但想在教司訪裡救出幾個女人來,就真的那麼不可能嗎?”
“彆的不多說,裝做尋芳客,進了屋把人往肩上一扛,翻窗越簷,爬了燕京城牆往外一逃,從此天高地闊,哪裡不能去?”
“這很難做到嗎?”她攤了攤手,挑唇一笑,“我不覺得,最起碼,我就能做到。”
你的身手,可不是等閒人能有的!霍錦城不由暗誹,死灰般的心卻已經慢慢燃起希望。
“你的家眷能用銀子贖,自然是最好,咱們寨子裡的庫銀,如今雖然不多,有鹽湖總會富的。若不能贖需救,論身手,打出生開始,我沒見過比我強的,裡外接應的人……等咱們寨子慢慢發展起來,什麼都會有。”她道:“隻要,你選擇留下來!”
霍錦城沒馬上回答,眼神卻越來越亮,雖然他心裡明白,無論是贖買還是救出都是希望渺茫,哪怕能成亦不知何年何月,可總歸,落水欲死之人哪怕抓住跟稻草都覺是救命之繩,更彆說姚千枝所言多多少少還有點可能性……
“錦城見過主,主公。”恭拳抱手,霍錦城垂著頭,無比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
姚千枝就看著他,嘴角緩緩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