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偏僻西邊角兒, 有座宮殿, 名喚‘芳菲閣’,乃是宮中教司坊一眾所居的地方。
裡麵戲子、藝妓、舞姬、歌伎、什樣雜耍兒……甚至連講笑話的侏儒都有。
早先, 其實就是先帝時期, 教司坊並不在宮裡, 哪怕想玩樂兒, 不過挑幾個最好的養在粗使住的永巷裡, 隨時招喚伺候罷了。且, 那些被養在永巷的,還都得女子,若相中哪個男倌兒, 得先住了閹了才能進內宮來。
哪像如今, 教司坊裡百多人, 其中小半都是美貌男子, 一個個長身玉立,‘本錢雄厚’……要是讓先帝看見, 估摸都得氣活了!
他的後宮裡啊,除了韓太後之外, 還不少活著的呢!
感覺頭很重, 脖子很累——帽子戴的有點多。
芳菲閣不太大, 前後約莫有三進的麵積, 右邊是個空院子, 有戲台樓閣, 平素戲子、舞姬這類需要場地的,就在這裡練習,練練功,喊嗓子什麼的。左邊則分兩院,前院住的是‘藝’,後院住的就是……
咳咳!!
十多間屋子,住著約莫三十來個美貌男子,其中如緋夜、皎月這般得勢的,自個兒獨占大屋不說,身邊伺候的太監還得有間小的,而那等一月半月見不著太後聖顏的,就三人一間,兩人一室的擠了。
沒得辦法,就這條件,外頭還有人削尖了腦袋想往裡奔呢。
芳菲閣左院正屋並左右廂房,是整個閣裡最寬敞,最精致玲瓏的,這地介兒,原是琴師緋夜公子所居,他最是得貴人寵愛,隔三差五就能麵見太後娘娘,閣裡人對他都極是恭敬巴結,眾星捧月般。然而,近來,閣裡來了個名喚皎月的舞伎,腰若柳枝,隨風而擺,胡旋舞跳得如飛仙般,太後娘娘愛得不行,雖未說把緋夜公子拋在腦後,終歸……不敵還是不敵了。
教司坊的人嘛——活的艱難,在現實不過,緋夜微微露了點兒‘涼’態,班主就把他從左院三間正屋裡‘轟’出來了……
替代他的,是皎月公子。
這個他認識,他熟悉,他了解……他一直想殺,但一直沒殺得了的存在。
緋夜心都涼了!!
然而,不知為何,哪怕占了他的位置,得了太後娘娘寵愛,皎月公子仿佛沒有要報仇的心思,就是全心合意伺候在太後娘娘麵前,平素專心練舞,到讓緋夜暗自慶幸,覺得許是他會錯了意,皎月對梨姑娘的心思,根本沒那麼深刻。
兩相尷尬而平靜的相處著,偶爾迎頭碰見,不說打招呼吧,亦會互相點頭,緋夜心裡虛,態度下意識放低,而他這模樣,竟讓芳菲閣眾人——包括左院一眾‘公子’們越發謹慎,把皎月捧的更高了。
畢竟,整整兩年獨占鼇頭的緋夜都這模樣,他們算什麼,哪敢甩臉子?
因錯陽差的,皎月公子能在芳菲閣站穩腳根的根本,竟然是緋夜……想想還真讓人有點哭笑不得了。
人緣好,誰都愛巴結湊趣兒,於是,理所當然,紫閣前來芳菲閣,言‘太後娘娘喚人伺候’的時候,就有人狗不顛兒似的來給皎月公子報信兒。
很明顯的討好賣人情兒,讓他早得消息,彆讓‘旁人’搶著好差。
“到是要多謝你。”左院正屋裡,皎月公子對著來人微笑,“紫閣姑娘在哪兒呢?”他問。
“就在宮門口兒,正著公子您呢。”來人哈著腰奉承。
芳菲閣裡多男子,一般情況下,哪怕有太後娘娘這位‘先例’,宮女們都會避著走。
“勞你帶路。”隨手遞過塊碎銀,皎月公子輕笑。
“不敢不敢,小的應該的。”來人趕緊推辭,根本不接銀子,皎月公子亦沒強迫,隨著他出門,一眼看見紫閣,兩相見了禮,紫閣瞧著他欲言又止,往閣裡張望張望,見沒旁人出來,終歸沒說什麼,帶著他一路急行,來到慈安宮。
此刻,韓太後許是砸累了,正在中場休息,宮裡寂靜一片,鴉雀無聲。
“唉哎,我的哥哥喲,可算把您盼來了。”一眼叨見皎月公子出現在宮門口,夏總管跟看見救命菩薩似的,三兩步竄過來,一張老臉笑的菊花盛開般,巴巴拽著皎月的袖子,他一個勁兒的把人往院裡拽,口中說著,“哥哥喲,太後娘娘裡頭等著您呢,好半天了,快進去吧。”
“哦!?”皎月公子有些怔懵,雖然礙著太後娘娘的寵,慈安宮一眾對他都非常客氣,但夏總管是四品太監,在宮內地位僅次首領大太監任九方,一慣不大看得上他們這樣的人兒,怎麼今兒……
“紫閣,還不快給公子回稟一聲兒。”夏總管仿佛沒看見他的疑問,連聲催促。
“諾。”紫閣垂著頭兒,“公子請隨奴婢來。”說罷,沿著青磚道兒往回廊方向走。
“哦。”皎月公子疑惑著,依然不敢怠慢,緩緩跟上。
兩人走到回廊中,轉眼消失在屋裡,瞧著他倆不見了,慈安宮一眾,包括夏總管在內都瞪圓了眼睛,支愣起耳朵,好半晌兒,“沒動靜吧?”有人低聲。
“嗯,沒在砸。”
“太後娘娘……是不是沒喊‘來人,拖出去’?”
“沒生氣?”
“哄好了?”
“哎呦,皎月公子果然厲害,不凡啊不凡!!”
一眾人瞬間齊齊鬆了口了氣,切切私語的慶幸起來。
隻有夏總管,捂著心臟,愁的滿麵皺紋,感覺有點尷尬!
太後娘娘沒生氣,沒遷怒,沒把皎月公子怎麼著,反而被他哄好了……所以,他該怎麼做?才能讓皎月公子忘了他哄他頂雷的事兒,不在太後娘娘麵前歪嘴兒,給他小鞋兒穿呢?
雖然他是太後娘娘近臣,晝夜伺候,宮裡太監頂點,然而,‘枕邊風’這種東西,他依然有點招架不住啊!
真是的,太後娘娘怎麼不多砸一會兒,要不是怕她猝死在裡頭,他們做奴兒的擔待不起,以他的性子,根本不會急著出麵的。
太坑人了!!
夏太監滿心悲憤,懊悔不已。
——
夏太監沒賣出來的人情兒,有人正經全賣出來了,兩人邁進正殿的一刹時,紫閣腳步瞬間停頓片刻,跟皎月公子站了個齊平,她低垂著眸子,嘴唇微動,“公子,太後娘娘和首輔大人起了大爭執,這會兒正氣的不行,您多少注意些。”說罷,連頭都沒回,她就動作起來。
皎月公子一怔,很快反應過來,麵上不動聲色,眼簾垂下暗自思忖。
邁進正殿,也沒什麼山水大屏風——全讓韓太後砸碎了——踩著一地的‘不知名碎片’,紫閣在前,皎月在後,“娘娘,皎月公子來給您請安了。”都沒說‘奴婢叩見……’雲雲,紫閣‘卟嗵’跪地,低聲稟告。
麵色平靜,聲音和緩,仿佛她膝蓋下頭的那些不是尖利碎瓷,而是柔軟地毯一樣。
“奴奴皎月叩見太後娘娘。”皎月公子同樣跪地,不過動作輕了不少,軟塌塌的。
肉是自個兒的,他怕疼……
“呼,呼……”兩人進來的時候,韓太後正閉目坐在殿內唯一殘破的貴妃塌上休息——太沉了、舉不動——耳邊聽見聲音,眉毛自然揚起,麵現怒色,睜眼就要發火,卻聽得紫閣說皎月來了,不由略微緩合,“起吧。”
“謝太後娘娘。”皎月公子謝恩起身。
紫閣跪著退到角落,不顯眼兒的地方。
“這時節,你來乾什麼?”韓太後開口,聲音冷冰,絲毫不見往日溫情。
心裡的懸兒緊緊繃著,麵上到不動聲色,唇邊掛著抹溫和,不帶絲毫攻擊性的笑,皎月公子步履輕盈的上前,含笑站在韓太後麵前,端是笑靨如花,眉目含情。
出不出的好看!
“太後娘娘……”他柔聲,抬手輕輕按住韓太後肩膀,“您萬聖金軀,不拘何事,哪值得您這般生氣?”
韓太後心中依然憤憤,滿腔發不出的火兒,然而,被心愛寵兒這般勸著,抬眼就是如花容顏,在盛的怒氣都不舍衝他發散,“萬聖金軀,嗬嗬,誰在乎?瞧著好像挺厲害,那群人還是想罵就罵,毫無顧忌?韓載道……”想起方才韓首輔的模樣,她不由咬牙切齒,恨的眼珠子發紅,“混帳東西,挨千刀的下生鬼……”
嘟嘟囊囊,她聲音並不高,但是皎月離她離的近,還是聽了個正著,心裡咯噔一下——在生氣,誰家閨女這麼罵親爹——皎月臉色僵硬,好在他站的高,韓太後坐著,到沒瞧他的臉兒。趕緊調整麵部表情,他做出副茫然表情,“娘娘說的是什麼?您是什麼身份,這普天下哪個敢罵您?在說了,就算有人罵又如何,難道還能罵去您的地位不成?”
他搖頭失笑,“背後言人不過嫉妒罷了,您生而富貴,得蒙帝寵,萬歲爺還孝順……這般令人眼紅的人生,莫說旁人了,就連奴奴偶爾想起,都覺得羨慕的不成,暗恨老天爺不公呢?您何苦跟‘苦命人’計較,讓他們背後說兩句,哪怕當麵兒抱怨呢,一笑而過,就當您積福了。”
“畢竟,他們嘴裡那麼說,心裡啊,不定多難受呢。”他誇張的歎息,小臉兒皺成一團兒,那模樣到引得韓太後有些想笑,“您生而就是享福的命,跟他們生氣,不是如了他們的意,那多不值得啊。”
“……你這嘴兒,到是真會哄人。”被美人柔聲輕哄,關鍵砸了這麼多東西,真的挺累,韓太後長長噓出口氣,眉眼緩合起來,側目瞧了見跪在角落,就快縮成一個團兒的紫閣,她斥罵,“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