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晉人女奴們,她們大多還帶著半胡半晉的孩兒。
有的還帶著好幾個。
且多數是女娃兒。
當初,姚千枝打進草原拚命圈地,順便誅殺胡人王子那會兒,就已經解救了不少晉人奴隸,他們大多依然被安排在草原,建設‘商城’。但是,如今看來,晉奴數量太多,尤其是女奴和孩子們,建城的活兒實在太繁重,她們是承受不住的。
胡人待女奴,尤其是晉人女奴跟待牲口差不多,這些歸晉的女人裡,絕大多數身體情況並不好,瘦骨嶙峋,虛弱不堪,好好養著都怕有損壽數呢,更彆說讓她們乾重活兒了!
絕對當場兒躺倒死挺嘍!
不能不管她們,不能看著她們死,調查清楚過往來曆,確實無礙……姚千枝和姚千蔓隻能捏著鼻子自掏腰包兒,把她們,連同她們的孩子們一塊兒內遷進來,安排在充州各地。
重點分派在庸城,三縣和晉江城附近的鎮鄉村落,此一回胡人進犯,這些地方是重災區,不管是財物還是人丁,都受損過甚,有這些女奴和她們的孩子們補足,到還算恰當。
尤其,這些女奴們的來曆,基本都是晉江城附近各處縣鎮村落的,大部分被抓不久的,還能找到家人,竟是團圓了。
單算歸國女奴就有數千餘,大多還扯三拽兩的帶著孩子,數量就更多了,為了安排她們,姚千枝和姚千蔓幾乎熬禿半頭秀發,終於將將妥當下來。
有家有業,親人願意接受的,自然重回鄉裡。自強自立性格硬的,給分了田地房屋,有崇明學堂出身的鄉紳縣役們在,到不怕她們活不了。至於那些讓胡人打服了,沒獨立能耐,已經徹底軟了,或者孩子太小,自個兒真心沒法活的……
姚千蔓思量了在思量,直接一杆子給支到了棉南城。
那裡,耿思新研製出來的半自動紡織機,剛剛大規模生產出來,不拘是織布還是染色,都比往常手工的快十倍有餘,既有如此速度,棉花的種殖和采摘就需要更多的人手,且,半自動紡織機是得‘技術保密’的,女奴們無親無故,算算真是在適合不過了。
沒有娘家,不用照顧夫家,自顧自身,唯一的牽連就是孩子,能一天十二個時辰住在場裡,不用回家,雇傭這些女奴們,比雇傭當地婦女方便多了。
把人塞到錦南城,交給孟央和郭五娘她們,此回內遷事件,就這般‘看似’風平浪靜的過去了,仿佛沒掀起什麼波瀾,挺平順的,然而……
暴風雨前的黑夜,總是寧靜的,河清海晏下暗藏著狂濤駭浪。棉南城裡,不,應該說是整個澤州範圍內,不知從何處刮起的一股妖風,風卷殘雲般,浩浩蕩蕩的就來了。
而這股風的名字,就叫:女四書!
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無窮無儘,無邊無沿。
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婦貞!
自古賢婦、三貞九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胳膊讓外男碰一下都得砍了,更彆說從關外內遷回來的那些女奴,和此回充州三縣內外裡被胡人糟蹋過的婦人了。
在女四書的範圍裡,她們簡直就不該活在人世,早該在被俘時便自儘才是。
如今苟活下來,不說結蘆悔改,洗刷身上汙晦,竟然還敢拋頭露麵,走在陽光下,還牽著奸.生野孩子,完全是恬不知恥,合該浸了豬籠……而縱容她們這般的姚家軍,當然就是道行逆施,違背聖人言了!
如這股妖風所言:因這些失貞婦人,充、澤兩州已經臭不可聞,不殺之,不足還他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這些言論,看起來似乎是針對那些可憐婦人的,然而,如今的北方是姚千枝當政,姚家軍中的高層……呃,還包括中層和低層,男女比例已經達到了恐怕的三、七開。這會兒說甚‘女四書’,主要打擊對象是誰,便可想而知了!
——
棉南城,崇明學堂,三樓。
端坐紅木大案後,孟央用手揉著額角,眉心深深擰著。
窗外,嗡嗡敘敘的聲音入耳,她嘴角緊緊抿著,麵頰抽搐,一臉拚命忍耐的表情。
“近幾日上街……那些婦人居然絲毫不避,真真有辱斯文……”
“不止是婦人,她們還牽著孩子,都是藍眼睛黃頭發的,不堪入目啊。”
“姚大人竟能允許這樣的人內遷,還收容下來了,真不知怎麼想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胡人凶悍野蠻,怎能怪得那些婦人……她們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還諸多言語。”
“這是邊關,哪有那麼多講究,都是受苦受難的可憐人,不說相助便算了,那麼多風涼話,看看你們這副刻薄嘴臉,也配叫個讀書人……”
“女人不抵國難,被外敵抓走了,男人不該自慚無能,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嗎?怎麼還能舔不知恥的說出這樣的話,要臉不要臉?”
“你罵哪個?我又沒牽著野孩子走在白日裡,怎地不要臉了?”
敘敘雜雜,樓下的爭吵聲透過窗戶傳了進來,字字句句刻進孟央的耳膜。
“啊~~”緊緊擰著眉頭,在聽見樓下有讀書人開始置疑姚總督政令,而崇明學堂的學生跟他懟起來之後,孟央忍不住抓住頭發,用額頭磕案麵,哀叫起來,“我的天爺呀~~~”
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她能不能上稟姚總督,把這些碎嘴的讀書人們通通抓起來淹掉,然後送到草原當奴隸啊!!
讓他們嘗嘗活熬地獄中的感受,今日,便不會如此輕易斷人生死了!
回想起這些天裡,布滿棉南城處各角落的閒言碎語,冷眼鄙夷,甚至偶有流行……孟央恨的牙根直癢癢,偏還不能使什麼太強硬的手段,難免熬的頭痛欲烈。
“孟夫子,您莫要太掛心,如今四處攪波浪的,基本都是徐州那邊兒的士子,那些個什麼女四書、烈女傳之類的,同樣都是他們帶過來的,世子妃早便在查了,前兒特特邀請了幾個鬨的狠的見麵,還讓人家罵了一頓……”她身旁,郭五娘溫聲說著。
“念瑩讓人罵了?她如今可是北方最尊貴的宗室貴戚了,堂堂郡王世子妃,哪個不要命的敢罵她?”孟央仰頭,有些好奇的問,“為點什麼啊?”
郭五娘不由笑著解釋,“就是那些徐州士子嘛,他們說世子妃不守婦道,私下接見外男……”
“外男?”孟央疑惑。
“就是他們本人啊,他們都不認得世子妃,可不是外男嘛。”郭五娘說著,自個兒都受不了,翻了個白眼兒。
“念瑩……她可是宗室裡出了名兒的節婦啊,給那死鬼世子守了這麼多年,朝廷都傳旨獎勵過她的。”孟央喃喃,“她這般做派,都被罵不守婦道了,若那破爛女四書真在北方傳開了,咱們這些人還有個活頭嗎?”
若真按女四書的內容所言:姚家軍裡一眾,包括,且不僅限於姚千枝,幾乎所有的高、中、低層次女子們都被一網打儘,全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的。
姚家姑娘們女子當政,牝雞司晨。苦刺和王花兒等人失貞、白珍和喬氏不安於室、孟央背夫私奔、幕三兩更不用提了,妓人從良還想翻身,準準的大逆不道……餘者,一眾文武中層和崇明學堂的女學生們,在他們嘴裡,肯定入目全是毛病,沒丁點好地方。
“這風氣……不能不管啊。百姓們從來都是盲從的,慌言重複一百遍就是真理,尤其這些‘真理’,還是他們素來尊重敬畏的‘讀書人’嘴裡說出來,如果就此放任,讓此習成俗,恐怕就……”
不好處理了啊!
北方——尤其是邊關,民風一向是挺開放的,像加庸關附近,胡人總是來犯,一場大仗打下來了,死上千把將士太正常了。朝廷時時各處抓壯丁,男人戰場沒命,女子獨活艱難,若在有個三兒四女的,就更麻煩……
於是,在嫁——根本就不算什麼大事。
三嫁、四嫁的都有不少呢。
甚至,如苦刺娘那般受胡人欺辱生下孩兒的,或者似王花兒被土匪劫走失了清白的,但凡自個兒心寬點,沒有不能活的。
閒言碎語肯定不會少,日常難聽話受一些,挨兩下欺負,便就如此,在沒有要人命的。
不說她們,就說像胡狸兒、胡雪等半胡孩子們,不都是在晉國土地裡討生活嗎?困苦歸困苦,亦未有甚官方或者鄉黨的正經打壓。
像什麼誅殺、驅逐……或者此時鬨的沸沸揚揚,要砍手挖眼睛,浸豬籠之流的,那是完全不存在的。
北方,尤其是充、澤兩州就是這風氣,說好不好,說壞不壞,讀書人嫌這些粗鄙不堪,然而,要孟央來看,相比她在徐州接受的‘禮義廉恥’……她還是更喜歡此處的‘野蠻生長’。
“因為孟家的關係,我祖父在徐州的名聲其實不算太好,此一番追隨他而來的讀書人……我調查過,徐州學子真不算多,這一股風兒,怎麼會刮的如此厲害,擴散的這麼快?”
“是有人在從旁點火嗎?還是我太敏感了?”孟央喃喃著,目光凝重的投射著窗外,樓下聚堆兒的成群學子,“總得這裡麵有點問題?是哪裡不對呢?這北方四州內,難道還有什麼我們沒發現的勢力嗎?”
“我明明記得,那些反對姚家軍的諸城大戶們,都讓總督手底下那支半胡隊伍給滅門了呀?就他們那模樣,黃頭發藍眼睛的,裝胡人敗兵沒甚問題,肯定不會露餡的呀?怎麼會……”
覺得額角抽痛,她忍不住‘嘶’了一聲。
對麵,郭五娘看著她,不由開口勸,“孟夫人,您彆自個兒為難自個兒了,就憑咱們大人那脾氣,眼下是沒空出手來兒,等她有閒功夫,不管是哪個州來的,有甚樣驚天才學,但凡敢竄閒話,有一個算一算,哪個都得不到好!”
都得讓自家主公收拾的‘瑞彩千條’,恨爹娘生了他們一張嘴!
管個甚的陰謀陽謀,打服不就得了嗎?
郭五娘非常直接,“誰敢多話……”乾他娘的!
“不,不是啊,五娘,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女四書,貞潔論,這些言語動搖的,是咱們主公,是姚家軍的根本啊!”孟央低聲,目含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