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時空(1 / 2)

京中十二月,臨近年底,天越發寒冷起來。

昨夜剛下了一夜的雪,一大早天還未大亮,徐婆子蜷縮著手腳,拎著食盒,一身半舊青布衣裳,疾步匆匆進了含章院。

裡間已經點了蠟燭,隱約可見,一年輕婦人,身段窈窕,坐在菱花窗下,低首,正在繡些什麼。

“我的姑娘啊,你怎麼又熬了一宿?”

徐婆子眼裡滿是心疼,走到跟前,見月容手中拿著月白布料,青竹鬆鶴,綿成一片,一看就是給那負心人做的。

頓時來了火氣,恨鐵不成鋼的說道:“姑娘何必給他做這些東西,他自有楚姑娘張羅,姑娘又何必費心呢!”

月容並不在意徐婆子的唐突。自打她六月成親,半年來,總算是認清黃家是什麼人家。

表麵上,家裡的老太爺黃太傅,桃李滿天下,門下學生遍及朝野,便是當今陛下,也是奉黃太傅為帝王之師,恭恭敬敬,比對陛下的親舅舅,肅毅侯還來的親厚。

可實際上,黃家真是陰狠毒辣到了極致。月容略一想起來,便覺得牙齒打顫。

黃老太太那般仁慈的人兒,癱在床上意識不清的,偏黃大老爺不管事,黃二老爺呢,一心在翰林院裡謀個章程出來,日夜不回家。

聽外院的小廝說,二老爺在外頭置辦了私宅,不知怎麼的傳到二太太耳中,夫妻兩個鬨了一回,竟然傳出他們家爺,並非二太太親生的事情來。

丫頭說的話要更粗鄙一些,二老爺指著二太太鼻尖罵,“你也是個不能生養的,忠義還不是我從外麵抱回來你給養著,但凡是你能生養,我至於在外麵浪蕩。”

二太太聽了這話,自然是好一頓生氣。可她沒理由對著大爺發火兒,脾氣全都落在了姑娘身上。

哪一家的媳婦進門,要日夜做針線的,尤其是這等豪門大族的嫡長媳。

便是大太太偶爾瞧不過去,想和二太太說幾句,便被她頂了回來。姑娘呢,也不急不躁的,說讓做針線,就果真門不出戶,日夜在屋子裡做針線。

徐婆子看在眼中格外舍不得,他們姑娘是什麼人物?當年青州知州的嫡女,若是老爺還在,便是嫁肅毅侯那樣的也有底氣,更何況太傅之孫。

隻可惜....

徐婆子歎口氣,把手中食盒放在外間圓木桌上,和月容說話,“姑娘,來吃些東西吧,等會兒再做也不遲。”

更何況,這些東西便是做好了,也沒有人穿戴,家裡有針線房,太太大爺屋子裡,也有針線活好的丫頭,哪裡就輪的到他們姑娘做,無非是找個磋磨人的法子罷了。

月容收了手中的針線,清雅白袍上青竹隱隱,透過這精巧的繡工,月容悵然一笑,難怪黃家看她不上,沒有嫁妝,光身進門,可不就是讓人看不起。

這正在做的衣裳是給相公做的白袍,布料是她的嫁妝。黃家送過去的聘禮,柳二嬸原封不動的充當嫁妝還了回來。

按照她的說法,白白供養月容吃了幾年的白飯,出嫁了半點兒銀錢都撈不到,已經是賠本的買賣。

柳二叔氣不過,要和她爭執。柳二嬸不撒潑不胡鬨,抱起才剛三歲的柳岩禮就往娘家去,柳家唯一的嫡孫是她生的,她怕什麼。

果不其然,柳二叔頓時沒了脾氣。隻偷偷暗地裡給了月容五十兩銀子,言道,是她父親當年寄回家留到現在的,如今給月容,也算是物歸原主。

月容哪裡肯要,爹娘六年前就過世了,柳家城外的二十畝地,便是當時置辦下來的,哪裡還有剩餘。這隻怕是不知柳二叔從哪裡周轉來的五十兩,讓二嬸知道,隻怕又是一場官司。

如今算起來,爹娘當年留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隻唯獨徐婆子母子兩個,跟著月容忠心耿耿,言道,我們家男人的命是老爺救回來的,男人跟著老爺去了,我們自然也要跟著姑娘,哪裡都不去的。

柳二嬸沒辦法,把徐婆子給了月容做陪嫁。原本說好,等出嫁後,便給母子二人放身契,可誰知一進黃家,月容便是回門,也沒出過黃家大門。

真的要老死在這宅院裡不成。

收了手中的針線,月容起身往餐桌前來。因是晚膳,極為簡單,一碟素炒豆腐,一碟蝦仁白菜,另外一碗米飯,俱是熱氣都無。

徐婆子看不過去,惱火道,

“那便梧桐院裡的楚姑娘,晚膳少也七八道菜,姑娘這裡,怎麼就兩道。這黃家,實在是不像話!”

楚姑娘是誰,她是誰。

月容苦澀一笑,拿小碗來撥了半碗米飯出去,遞給徐婆子,“媽媽快坐下,我一個也吃不了這麼多,咱們一起吃。”

冬日裡沒多大會兒,這些飲食便涼了個透底。月容另外拿了紅泥小炭爐來,把蝦仁白菜放上去蒸了一會兒,不多時,鮮美氣息便席卷屋子。

徐婆子讚了一聲,“姑娘這法子好,如此便是冷的,也不怕她了。”

豆腐也就罷了,熱吃冷吃都一樣,蝦仁白菜若是冷了,那股海鮮的腥膻氣,怎麼也遮不住。

好在,沒多少功夫,菜便熱好了,月容吃了幾口豆腐,一兩個蝦仁便不再動筷子。

徐婆子就著剩下的,先是扒了幾個蝦仁給月容,見她吃了,才道,“冬日裡天氣寒冷,咱們屋子裡炭火也不夠,還是前頭二太太院子裡的蒹葭姑娘說,這麼冷的天,若是凍壞了人,豈不是罪過。

那管家婆子才勉強多給了幾十斤的炭,可便是這樣,姑娘,我尋摸著,等過幾日我去府外頭後門處瞧瞧,若有賣炭的,買一籠回來可好?”

每日熱菜是必須的,茶水也要溫著,夜裡再放兩個在床頭,怎麼想,這幾十斤炭,也過不到春天,最多一個月就用完了。

月容聞言搖搖頭,“不用去外麵買,明兒個,我給太太請安去。”

她便是日夜在這屋子裡也知道,那楚姑娘所謀甚大。她既然想頂了自己的位置,也得先拿出來誠意來。

“姑娘,你有法子?”

徐婆子眼巴巴的湊近,若是能省下來買炭的這筆銀子是極好的,他們姑娘再添些,也能做些好衣裳。

“前幾日給二太太的福字畫幅繡好了,明兒你裝起來,和今兒個我做的衣裳一起拿上,陪我送到那邊去。”

月容說罷,便起身往裡間走去。趁著天還沒有大黑,她索性把剩餘下的活計做完。

老天既然讓她走到這一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到絕路。

相公的心在哪裡她不在乎,總要有一個子嗣是自己的,才算是沒有白白的來到這黃家一回。

徐婆子雖不知月容打算做什麼,可不耽誤她在月容麵前說話,“姑娘早該這樣,咱們名正言順的當家奶奶,便是天底下,說破了天,也沒有磋磨兒媳婦至此的人家。”

便是他們姑娘嫁過來是衝喜,衝喜也有衝喜的規矩,哪裡像現在這般,圈禁在屋子裡,哪裡都不讓去。

第二日,大雪初晴。臨近中午,婆子們早就把整個黃府打掃的乾乾淨淨,隻唯獨月容住的含章院是例外。

雪花鋪滿整個庭院,從院門到正房的甬道上,一片潔白無暇。

好一個琉璃世界,月容微歎口氣,抱住手中的檀木盒子,拉住徐婆子,並不讓她去掃地,反倒是道,

“媽媽自去吃飯,我自己去二太太哪裡。”

“這怎麼使得。”

徐婆子不樂意,“姑娘一個人去二太太那裡,若是有不長眼的丫頭,給姑娘臉色瞧可怎麼好?”

月容笑笑表示無礙,提起二太太,是壓不住的嘲諷。

以往倒是她想差了,她占著黃家嫡孫媳婦的位置,隻怕自己願意讓閒,也有人緊盯她不放。

繡鞋咯吱咯吱踩過雪麵,留下腳印,在雪白無痕的地麵格外清晰。

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等行到二太太院子外,一行人正拿著暖箱等物,踏雪而來,領頭的那個見到月容,恭敬道,

“大奶奶。”

月容記得她,是二太太身邊的二等丫頭,名字叫做蒹葭的。最是辦事妥當,哪怕滿府裡人人都知道,黃二太太並不喜歡她,可這蒹葭,竟然不因為這個,看輕自己半點兒。

笑著點頭,月容問她們,“二太太可在屋子裡頭,我來給太太請安。”

“在是在的。”

蒹葭略微一遲疑,旋即走到月容前麵,打了大紅棉簾,引月容進去。

熱氣蒸騰,月容一路行來的冷風刺的臉頰發痛,在屋子裡混合成微微蒸汽,於空氣中悄無聲息彌散開來。

迎門的是大幅的喜鵲等枝,兩邊是名家字畫匾幅。喜鵲等枝下,是大紅猩猩氈搭著的太師椅,兩邊各有四對椅子對著甬道,擺設俱是家常半舊的軟墊。

蒹葭引月容在左側椅子上坐了,拿來一個巴掌大小的暖爐,另有一壺熱茶,笑道,

“大奶奶您在這裡稍等會兒,裡頭楚姑娘正和二太太說話,奴才去回了話,再來請大奶奶進去。”

月容含笑謝了她,不急不躁的在椅子上坐下。屋子暖和通風良好,空氣中微微淡香彌漫,絲毫沒有她屋子裡那炭火著時,那股子煙火氣。

黃二太太這裡,才算是頂尖的貴婦們該有的生活,月容那裡,隻怕是連個奴才也比不過。

若說不是有人故意磋磨,誰會相信。

月容飲了一口熱茶,壓下眼底的嘲諷。妻不妻,妾不妾,表妹表兄暗地裡勾勾搭搭,算什麼名門望族。

尤其是,裡間原本不可聞的說話聲,在蒹葭傳話後,竟然越發聒噪起來,

“她算什麼東西,也能和我比?

我是太太親自養大的,便是比起我娘來,太太也占禮。她呢,父母不在也就罷了,便是在,那樣子的破落戶,怎麼也配和表哥攀親!”

月容一聽,便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果不其然,二太太在一旁笑道,

“是是是,你最金貴。

你隻管放心,等過了年,便讓她那礙眼的,往廟裡吃齋念佛去,往後啊,你才是我這家裡頭,嫡親的媳婦呢。”

廟裡麵吃齋念佛嗎?

月容捏緊手中的茶杯,一時竟然有股想要回去的念頭。她何必作踐自己的臉麵給她們,左右,她們已經定下了她的去處。

不管怎麼樣,她都在黃家得不到好處。

有股憤懣不平的情緒在胸腔發酵,憑什麼!

她便是家族不顯,也是爹娘手中的珍寶,她們怎麼能,她們怎麼敢,隻憑借一句話,便要定下她的人生。

閉眼,月容起身便要走。

門簾掀開,外麵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白錦蜀袍,玉冠束起頭發,眉目透著股喜悅,剛進門,便高聲喊道,

“娘,娘,茉妹妹,快來瞧瞧,我帶了什麼好東西給你們。”

隻剛進門,便見一佳人站在椅子旁。半舊的粉襖羅裙,麵上半點兒脂粉也無,眉目間些許情愁。桃花眼隱約含淚,似乎是剛瘦了什麼委屈,看著便讓人心疼,恨不能把她眉間愁緒擦去,為她遮風擋雨。

“你...”

你是哪位妹妹?

黃忠義隻覺得胸口一陣發疼,似乎是遺失的珍寶出現在麵前,讓他扔了手中的鸚鵡,兩步走到月容麵前,千言萬語,隻化為一句,

“你是哪一家的妹妹?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他竟然不認得自己。

月容黯然垂下頭,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說些什麼。難不成,要提示麵前這少年,她是他的妻子?

“忠義媳婦,你回去。”

似乎感覺到兩個人之間氣氛尷尬,也或許是有些人,不願意讓兩個人相處太久。

自打月容在外間坐下,便權當是沒有這個人的黃二太太,破天荒的走出裡間,迎了出來,一臉疼愛的拉著黃忠義說話,

“這才下過雪,你又跑出去玩耍。功課可都寫完了,仔細你父親查看作業的時候你沒有,到時候,便是你娘我,也救不了你。”

“娘!”

黃忠義當著佳人的麵被戳穿,很是不好意思。這才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回過身,去拿提籠,笑道,

“你們看看,這是張太傅家的二公子,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鸚鵡,這麼冷的天,難得是這羽毛翠綠,聲音也嬌嫩。放娘和妹妹這裡,給你們解悶。”

“你有這個心就好,旁的娘這裡要什麼有什麼,哪裡用你張羅。”

黃二太太笑的一臉慈愛,拉過一側楚茉的手,刻意白了一眼月容,道,

“娘這裡有你表妹,她比你那名義上的媳婦還好,日日來陪著娘說笑玩樂。你隻需要記掛住你妹妹的好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