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隻濕濕的軟啾(2 / 2)

“現在不去了,去我宮裡坐一天,這總行了吧?”

“不知道會不會點人頭。”

蕭明淵心中煩躁,轉身踹了一腳朱紅的宮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僵持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蕭明淵轉身要走。

阮久下意識問了一句:“你去哪裡?”

蕭明淵回頭:“我去幫你疏通一下,把你的位置調到最後麵,還我去哪裡?”他定定道:“你給我待在這裡,彆亂跑,懂?”

蕭明淵留下那個老太監陪著阮久,自己則大步離開。

老太監捧著蛐蛐罐子,朝阮久笑了笑,安慰他道:“小公子彆擔心,殿下很快就會回來的。”

阮久點點頭:“多謝您。”

上回和父親一起進宮,阮久沒怎麼在意宮裡的東西。蕭明淵也從不請他們進宮玩兒,隻說這裡沒什麼好玩的,等他搬出宮,在外麵開了府,再請他們過去。

而今阮久一個人進來,他才知道,原來皇宮有這麼大。

也難怪蕭明淵不喜歡,他生性散漫自由,哪裡會喜歡這樣的地方?

他恨不能每天都待在外麵。

沒過多久,蕭明淵就回來了,看見阮久還在,說了一句:“還算你聽話。”他拽住阮久的手,拉著他就往台階下走:“走。”

他一邊走,一邊道:“他們馬上就要進去了,我帶你從後殿進去,你的位置在最後麵,很不起眼。布酒的小宮女我也說過了,把你酒杯裡的換成茶了。”

很快就到了另一座宮殿外,蕭明淵帶著他繞過前殿,徑直到了後殿。

總管太監向他行禮,隨後開了後殿的門:“殿下。”

蕭明淵微微頷首:“你在外麵等著。”

門又關上了。

這種宮殿的前後是通的,這時候所有人都已落座,正等候皇帝聖駕。

蕭明淵帶著他從偏門出去,到了角落裡最偏僻的位置上。

蕭明淵把他按在軟墊上:“你就在這裡坐著,等時辰到了,你馬上跟著人走。”

阮久點頭,小聲道:“我知道了。”

他想向蕭明淵道一聲謝,但是他二人一直不太對付,這話好像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說出口的。

蕭明淵道:“我就在外邊的望樓待一下午,讓小太監留意著了,有事情我一定過來。”

阮久又點頭,醞釀了幾次,最後說了一句:“多謝你。”

蕭明淵一愣,隨後道:“哪兒的話?我馬球還沒打贏你呢。”

兩人在桌案遮掩下,好兄弟式地擊掌握手。

宮宴快開始了,蕭明淵起身,拍了一下阮久的肩,說了一聲“走了”,就順著來時的路離開。

*

今日總管宴會的太監等在後殿殿門外,心裡將八殿下的吩咐再過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

他在宮中並不顯貴,一把年紀了,才謀得這樣一個差事。原以為這場宴會辦了就算完了,卻不想八殿下忽然來找他,讓他辦事。

能在八殿下麵前得眼,他自然是要好生伺候的。

這時一個小太監從前殿匆匆走來,在後殿看見總管太監,連忙上前:“公公,你怎麼在這兒?”

總管太監道:“什麼事?急急忙忙的。”

“柳家公子前幾日給公公使了點……”小太監不便說出口,“求公公把他的位置往後放放,公公怎麼就忘了,反倒把給他留的位置給了彆人?”

宮中事事可使錢使權疏通打點,這是宮裡的慣例,也是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太監為自己攢點養老錢的手段。

這個小太監一說,總管太監這才想起來,前幾日是有一個柳公子托人送了點錢進來,不為了把他的位置往前挪,在陛下麵前露臉,反倒要他把自己的位置往後挪。

他當時覺得這人怎麼古裡古怪的,不過往後挪可比往前挪保險多了,不容易被人發現,再加上這位柳公子給的錢也不少,他就順手安排了一下。

可是方才,八殿下來找他,他一時間把這件事給忘了,又把位置給了八殿下。

總管太監有些懊惱,但不好表現在麵上,隻道:“那就把倒數第二個位置給他。”

小太監道:“不行,公公,其餘人都已經坐下了,總不能跟人說,咱們弄錯了吧?”

犯錯是明麵上的,主子是看得見的;暗中疏通是暗地裡的,料想那位柳公子也不敢搬到明麵上來說。總管太監這點還是分的清楚的。

小太監催促道:“如今就剩下那位柳公子沒進去了,公公,這可怎麼辦啊?”

總管太監也惱火,一擺手:“大不了把錢還給他,這個差事我不接了行不行?就讓他去坐空出來的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怎麼不好?往後他在陛下麵前得了眼,還要多謝我呢。”

這時後殿裡傳來八殿下身邊那個老太監的聲音,總管太監推了小太監一把:“去,就跟他說我安排不了了,彆杵這兒衝撞了真貴人。”

很快的,蕭明淵出來了,他趕忙迎上:“八殿下。”

蕭明淵瞥了他一眼:“嗯,你彆自作主張,讓他和其他人一樣就好。有什麼事情,即刻派人來報我,我就在那邊的望樓裡。”

總管太監彎著腰,連連點頭:“是是。”

*

阮久安安分分地坐在位置上,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聽殿外傳來一聲通報。

隨後在座人等連忙起身行禮,阮久也連忙跟著站起來,俯身作揖。

阮久站在後邊,低著頭,也看不清楚,隻知道是蕭明淵的父皇進來了。

而後一聲“免禮”從他的頭頂傳來,阮久抬起頭,匆匆瞥了一眼。

隻見正殿上的皇帝一身赭黃袍衫,不是十分莊嚴的模樣。而赫連誅與一個隨從站在正中,那隨從行禮,赫連誅抬起右手按在肩上,卻不彎腰,連頭也不低一下。

阮久忽然有些緊張,他早該想到的。

鏖兀選人,鏖兀使臣肯定也要到,偏偏他與赫連誅還算是熟悉,要是到時赫連誅一時想起他來,點了他,那就慘了。

他可一點兒都不想去鏖兀啊。

正想著事情的時候,赫連誅就坐到了皇帝右邊下首的第一個位置上,與阮久斜對。

阮久往邊上躲了躲,所幸他前邊的那個公子人高馬大的,還能遮掩著他。

鏖兀使臣也落座之後,眾人才坐。阮久跟著坐下,跪坐在軟墊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垂首斂眸。

他此生沒有這麼規矩過。

皇帝道:“赫連使臣初來永安,語言不通,也不常在外邊走動。今日特意請了這些個年紀相仿的哥兒們來宮裡走走,在一塊兒玩耍,不要拘束。”

皇帝已過中年,說話時麵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倒是和藹。他今日穿的是常服,則更顯親切。

他一舉起酒杯,殿中人等也齊齊舉起麵前的酒杯。

阮久跟著抿了一小口。所幸蕭明淵替他打點過,他的杯子裡是茶水。要讓他喝酒,他是真喝不了,隻怕要當眾出醜。

眾人共飲一杯,才算是正式開席。

宮人手捧珍饈,依次入內,腳步無聲,恭敬規矩。

阮久專心注意著周圍的變化,看著案上的菜色,也不敢多動,看準了再下筷子。

又過了一會兒,皇帝抬起手,身邊的太監即刻會意,上前扶住。

“阿史那,我們在這兒,這些年輕人都太拘束,就讓赫連使臣在這裡玩著,我們且去彆的地方走走。”

赫連誅身邊的隨從起身。阮久看他有些眼熟,這時才知道,原來他叫做阿史那。

皇帝起身,對眾人道:“你們替朕,招呼好赫連使臣。”

眾人忙又起身應“是”。

皇帝與阿史那都走了,殿中隻剩下年紀相仿的少年們與伺候的宮人。

原本少年們都不敢說話,安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會兒,後來都想起皇帝臨走時的話,心下都有了些計較。

倘若他們就這樣晾著赫連誅,不同他說話,算是抗旨不遵,也實在不合大梁的待客之道,丟了大梁的臉。

他們都這樣想著,坐在阮久前邊的公子忽然站起身,把阮久嚇得一激靈。那公子捧起一盤蟹肉,朝赫連誅走去。

那時赫連誅正撐著頭,用手指敲著桌上的螃蟹。

草原上沒有這個東西,他不太清楚這個東西該怎麼吃。

察覺到有人朝他走來,赫連誅便抬起頭,看見那人時,也正好看見了阮久。

阮久卻低頭,假裝自己沒看見他。

赫連誅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喊“軟啾”,另一個人就捧著蟹肉到了他麵前:“使臣請用。”

有人開了頭,眾人紛紛起身上前:“使臣。”

赫連誅瞬間被公子們包圍,他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阮久,他知道阮久看見自己了,但阮久始終坐著不動,專心吃菜。

他正在假裝自己是一隻小啾啾。

反正赫連誅自己也說過他是小啾啾,那他今天就是小啾啾,聽不懂人話的那種。

他的心裡隻有吃飯,啾啾啄啄。

*

赫連誅被一群人圍著,手裡攥著筷子,指節有些發白,在眾人的熱情推薦下,一道一道地嘗試梁國的菜式。

阮久坐在他斜對麵很遠的地方,假意接收不到赫連誅發送過來的信號,慢吞吞地吃著桌上的飯菜。赫連誅身邊已經有這麼多人了,也不缺他一個。

這個午宴,隻有他二人是在吃東西的。

宴會將結束時,皇帝身邊的太監前來賜花傳旨:“這是陛下命人新折的牡丹花,與諸位公子分分喜氣。陛下還命人在後苑安排了些玩意兒,使臣與公子們若是吃好了,可以過去玩耍。”

宮宴上賜花戴花是大梁風俗,公子們當即謝恩,拈花簪鬢,相邀一同前往。

阮久站在角落裡,刻意無視赫連誅的目光,等公子們簇擁著赫連誅出去了,才慢吞吞地拿了一朵花,緩緩跟上。

他不敢告訴這些公子們,被選中的人是要去鏖兀做王後的,這樣會讓蕭明淵也暴露。蕭明淵好心好意告訴他和親的消息,他卻轉頭告訴所有人,這樣不對。

他沒辦法阻止,更沒有“我不入鏖兀,誰入鏖兀”的覺悟,他隻想快點熬過宮宴,然後回家和爹娘兄長一起吃飯。

阮久經過望樓的時候,瞧見蕭明淵就在那上邊看他。他無奈地朝蕭明淵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

*

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皇宮後苑裡竹樹不敗,百花未開,彆是一番景致。

小太監們垂手侍立,投壺射箭、打馬鬥茶的器具早已經設下了,眾人簇擁著赫連誅,將他帶到這些東西前,讓他挑著玩耍。

若是平日裡,阮久早就第一個衝上去大顯身手了。但今日他趁著旁人不注意,就溜到了重疊的假山後邊。

假山對著湖,若是被旁人發現了,他還能說自己是在看水裡的魚。

公子們陪著赫連誅玩投壺,說笑聲與阮久隔得很遠。

公子們都有意讓著赫連誅。自己投中了就謙虛,赫連誅投中了,便好一陣喝彩,一團和氣。

赫連誅不太喜歡梁人這樣的做派,想著還是阮久最好,阮久一貫爭強好勝,要是和他玩兒,一定特彆有意思。

可是不知為何,今天阮久不理他。

他好幾次要過去找阮久,阮久都假裝看不見他。有一回他覺著一道菜好吃,端起來都要過去找阮久了,可是阮久轉身就要走,弄得他也很生氣。

他怎麼這樣呢?和赫連誅一塊兒玩耍,是一件讓他很難堪的事情嗎?

赫連誅有些鬱悶,這樣想著,便用漢話喊了一聲:“阮久!”

周遭都靜下來,不知他要做什麼。

阮久不情不願地從假山後出來,赫連誅頗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捏著投壺用的箭矢,掰斷蠟製的箭頭,朝他擲去。

他扔得準,投壺幾乎是百發百中,箭頭朝阮久飛去,嗖的一下,就打掉了他簪在鬢角的玉樓春——盛開瑩白、如雪如玉的牡丹花。

箭矢與牡丹花一同墜入他身後的湖中。

阮久被他嚇了一跳,身形晃了晃,才站穩,忽然被人推了一把。

他還沒看清那人是誰,轉眼間就被冰涼的湖水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