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口氣。
看來教首是厭惡極了這女子。
賀老不解。
黃四心裡卻門兒清。
這江氏外表有多美豔,心腸便有多蛇蠍。
四個月前,教首上京時出過一次意外,重傷昏迷了整整個月,不久前剛醒過來,但身子一直不大好。
而這意外,雖是手底下人叛亂,卻也和江氏有關聯。
黃四恨恨地剜了眼那箱子。
教首其人,姓裴,名時序。
外人都隻知他出身商賈,卻不知他實則是開國公的私生子。
黃四也是後來才知道內情的。
一開始,紅蓮教還隻是一群地痞流氓故弄玄虛,實則行打家劫舍的小宗派,也不叫紅蓮教。
裴時序是外出行商時路過他們地界被搶的,才偶然牽扯了進來。
黃四還記得,那時,貨物儘數被搶,教中人準備將他滅口時,裴時序不緊不慢,甚至微微笑道:“搶劫有什麼出息,讓人主動獻上來才是真本事。放了我,我能保你們永生富貴。”
當時的教首聞言拍拍他的臉,語氣輕慢:“你?”
“憑什麼,憑這張小白臉嗎?”
其餘人亦是哈哈大笑。
裴時序卻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刀架在他脖子上,也麵不改色,反倒笑看他們。
“殺了我,你們會後悔的。”
他的話好似有一股蠱惑人心的力量,尤其是那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讓人很難拒絕。
狐疑之下,當時的教首還是沒舍得對他動手,給了他一次機會。
裴時序也果然沒讓他們失望。
他設計了一出讖緯,挖出的石碑上造了“彌勒下生,明王出世”的讖言,又派人造了幾個祥瑞,降殺幾個地痞流氓,附近村子裡的村民便漸漸對紅蓮教既敬且懼。
不需他們下山搶,自有很多人借著求神拜佛送香火的名義主動上了山。
之後,他又替他們擬了教義,宣稱信教之人隻需在家出家,不需穿僧衣,也不須剃發。
此舉,實則是洞悉了底層的人性。
對大多數人而言,信教其實是一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事。
畢竟,信了就算沒什麼好處,也沒什麼害處。
但萬一靈驗,那便是施小財而獲大利。
當今世道,儒釋道家並信更是常態,不少人書房裡擺著孔聖人像,佛龕裡供著香,出門遇見擺攤算命的道士也不妨卜上一卦。
甭管有用沒用,圖的是心安。
多一個不多,少一個卻嫌少,遇到事的時候更恨不得將滿天的神佛拜遍!
裴時序替紅蓮教擬的教義便在最大限度上容納儘可能多的人,且給了他們極大的機動性。
同樣是信仰來世,紅蓮教的教義比起當時法度嚴整的寺廟來說對村民寬容許多,效果又不減一絲一毫,信教的民眾很快如雨後春筍般多了起來。
教裡和裴時序也保持著微妙的關係,借著達官顯貴的關係替林氏商行拉了不少生意。
裴時序也利用商賈身份,幫助教裡圈地放貸,沒兩年,紅蓮教便成了西南香火鼎盛的教派。
後來的某一日,裴時序兵不血刃的從教首房內出來,宣稱教首突然暴斃,臨終前將教首這一位置傳給了他,眾人理所應當的接受了。
畢竟這些年裡,他才是操縱這一切的真正主人。
也有幾個刺頭,沒多久便陸陸續續在飯菜裡發現了同伴的殘肢。
從此,再無人多言。
當時,紅蓮教已經煊赫一時,不過裴時序卻分外低調,在人前露麵時總是佩著一個銀狐麵具,寡言少語。
人後則依舊同從前一樣,在青州做一個溫和無害的商戶養子。
黃四時常去給他通傳消息,好多次瞧見心狠手辣的教首彎著身替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姑娘擦去唇角的糖漬。
捏著帕子,溫柔細致,仿佛手底的是一個稀世珍寶。
臉上的笑意前所未有的和煦。
偶爾惹得那小姑娘生了氣,還會耐著性子,想發設法的哄著。
兩邊來回奔波,裴時序常常捏著眉心,一副十分疲累的樣子。
日子久了,黃四也曾大膽地勸過他,以他如今的身份為何不直接將這小姑娘接到教裡去?
裴時序闔著眼,卻格外認真的說了句。
“我怕。”
黃四不明白,他怕什麼呢?
他攻於心計,手段狠辣,從來都是旁人怕他的份,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有什麼值得他怕的呢?
後來,黃四漸漸了解了他的身世之後,才明白,他怕的是將那小姑娘拉入這複仇的深淵裡,毀了她安安靜靜的人生。
怕她見到他的另一麵會厭惡他棄他而去。
更怕她因他受傷,任何傷都不許。
與其說是怕,不如說是怕她離開,因為太在乎,所以容不得他在她心裡有一絲瑕疵。
黃四當時覺得累贅,可後來,看到教首同平南王走到了一起,手段愈發狠厲,為人也愈發冷血,卻不由得想有這麼個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小姑娘在也好。
起碼,教首心底還有一處柔軟的地方。
若是連這小姑娘也沒了,他還不知要變成何種模樣。
黃四思緒浮動之時,箱子裡突然輕微動了一下,江氏仿佛醒了。
裴時序聽得動靜驀然回頭:“確認是江氏了嗎?”
“確認無疑。”黃四道。
他多年前曾見過江晚吟,不久前又見過江氏。
她們二人身形相差甚大,一個少女,一個婦人,大到不可能認錯。
且聽聞裴時序“死”後,這江小娘子傷心欲絕,幾近斷食,也正是因此,伯府來人接江晚吟時,林家舅父才同意她回去,想的正是讓她離開青州去上京散散心。
如此一來,想必這小娘子當更清瘦些才是。
以防萬一,黃四又問了問裴時序:“教首,您要不……看上一眼?”
正好,說話時,婢女正扶著那箱子裡人站了起來。
裴時序隔著屏風打量了一眼那背影,隻見那女子豐滿玲瓏,同江晚吟的清瘦大不相同。
隻一眼,他直接收回了眼神:“是江氏。”
這身形,他記得頗為清楚。
當初雖沒碰江氏,但僅是假裝同她同床共枕,他都覺得不適。
此刻厭惡的不願多看一眼。
“關門吧。”
他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癡笑的賀老,隻覺得厭煩。
所謂的情和欲,不過是讓人沉迷的東西手段了。
然看到江氏,他忽然又想起了江晚吟,那個他精心養大的總是抓著他衣角跟在他身後懵懂無知的小姑娘。
當初,他重傷醒來後聽聞江晚吟悲痛欲絕,自己也心如刀割。
他原是想立刻去見她的,一打聽卻聽見她被伯府接了回去,忠勇伯又將她去了公府的家塾裡讀書,說是後悔將她丟在莊子上這麼多年,想彌補這些年的虧欠。
裴時序這些年過的顛沛流離,從未得到過父親的任何關切。
他知道,江晚吟也是一樣。
他想給她最好的,彌補她所有的遺憾,因此當聽到忠勇伯送她去公府後,並未阻止。
且他如今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未必能保全性命。
與其讓她再經曆一回這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倒不如乾脆等他解決完一切,當真抽了身再去見她。
他們都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時間彌補。
不急,裴時序想,到時他必會將她捧在手心,一刻也不離。
***
裴時序一走,賀老便急不可耐的叫了婢子下去,搓著手往床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