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雖是天潢貴胄,但一貫極有教養,性子也隨和。
像失手打破杯子這樣的事,她自八歲起便沒再做過了。
今日屬實是有些唐突。
又有些茫然。
看著一地的碎瓷片,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麼了。
陸驥下意識地追了過去,扶起長公主的手仔細查看:“怎麼了,平陽,沒傷到手吧?”
“沒傷到。”長公主心不在焉地搖頭,眼睛卻盯著裴時序,須臾,又緩緩收回來,挪到陸驥的臉上,一動不動的打量著。
頭,忽然疼了起來。
劇烈的,尖銳的刺痛,長公主伸手抵著太陽穴揉了揉,陸驥見狀趕緊扶著她坐下。
“快坐下,可是頭疾又犯了?”
長公主嗯了一聲,然比頭疼更劇烈的是心口。
“都愣著乾什麼,還不快請大夫來?”陸驥一手扶著長公主,扭頭厲聲嗬斥身旁的仆婦,“熱帕子,參湯,抹額,往常那些公主犯頭疾時常用的東西,動作利落點,都拿過來!”
“是。”王嬤嬤趕緊去傳大夫,其餘幾個仆婦都忙活了起來。
“老毛病了,沒事的。”長公主按住陸驥的手,“用不著這麼緊張。”
“你當年可是因頭疾暈過的,大夫說過受不得刺激,我怎能不緊張。”
陸驥仍是不放心,話音剛落,忽然察覺到了一道冷冽的視線,渾身又一僵。
一轉頭,裴時序正目光平靜的看著他們,極其平靜,平靜的過了頭,反倒顯得有些冷。
原來,他這個爹,這麼看重長公主。
難怪,他阿娘連名分也沒有。
裴時序唇角扯出一抹笑。
可他們既然這般好,為何又非要將他阿娘拖下水?
長公主也感覺出了一絲不對,她揉揉眉心,看向裴時序:“彆光忙我,快招呼客人坐下。”
陸驥直接打斷:“你還病著,關心這些做什麼,今晚先回去歇著吧,這裡的事我來處理。”
裴時序一聽,便明白陸驥大約又後悔了。
也對,比起堂堂一國公主,他母親一個小小的醫女又算的了什麼?
他冷著臉,站在一旁一動也未動。
“不妨事。”長公主也拂開陸驥的手,讓裴時序坐下,點著下頜,“剛剛話說到一半了,你是裴絮的兒子,那你父親呢,又是誰?”
陸驥心口一緊。
裴時序唇邊的笑愈發的冷,隻道:“我父親也姓陸。”
長公主一怔,肉眼可見的緊張起來:“……哪個陸?”
“吳郡陸氏。”
裴時序不疾不徐,每一個字吐出的時候,長公主的臉色都白上一分。
“哦?和我們竟是本家?”
陸驥到底沒忍心,截斷了裴時序的話:“的確是,不過是個旁支。”
“原來是旁支。”長公主莫名鬆一口氣。
“你忘了麼,裴絮同母親是同族的,她當年嫁的正是陸氏的旁支。”陸驥解釋。
長公主抵著太陽穴揉了揉,依稀想的起一點:“好似是這麼回事,太久遠了,我都忘了。你們這一家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個個都是高大身材,深眉高鼻,先前那個陸文柏也是,你不說,我差點要想錯了。”
想錯什麼,自然不必提。
陸驥眼皮一跳。
裴時序瞥了眼陸驥,頓覺諷刺。
到這種時候,他還是退縮了。
難怪,他當年如此優柔寡斷。
不過,他倒是很樂意陪這個便宜爹演演戲。
由長公主自己一點點揭穿。
想必也很有趣。
於是裴時序恭謹地順著陸驥的話點了點頭:“不過,我爹嫌棄我阿娘身份低,沒多久便拋棄了我阿娘,我阿娘便帶著我離開了。”
“拋棄了你們母子?”長公主一驚,“難怪,你跟了你阿娘姓,這殺千刀的,當真是個沒心肝的。”
裴時序支著下頜,應了一聲:“的確是。”
陸驥臉色微白,捏著茶杯抿了口茶。
“我記得,你阿娘溫柔又細心,若是沒她沒日沒夜的細心照料,大郎恐怕撐不了七年。後來,大郎去了,你阿娘一直哭著跟我說是她沒照看好,在我房前連跪了三日,我當時哀痛至極,的確氣她不輕。可後來想想,大郎身邊又不止她一人,便是有錯,也不止是她一人的錯,不能因大郎依賴她,便將一切的事都推到她身上。且大郎當時已經好轉,誰也想不到他會突然發病……”長公主想起往事,仍是有些傷神,“說到底,還是大郎福薄,怪不得誰。你母親現在如何了?有機會,我倒是想見她一麵。”
“她不在了。”裴時序許久才開口。
長公主微微怔忡,又想,一彆已經二十年,她身邊的人來來去去都換了幾撥,生離死彆,更是再尋常不過,於是歎了口氣:“什麼時候的事?”
“快十年了。”裴時序道。
“這麼早?可……她若是去的這般早,你這些年又是怎麼過來的?”
長公主湊近些,語氣溫柔,仿佛對自己的孩子一樣。
她是一國公主,按道理講,他也的確算是她的子民。
長公主也是極喜歡孩子的,否則,也不會辦了那麼多年家塾,教養了這麼多鮮活的小姑娘。
裴時序被注視著,微微側過了頭,聲音難得沒帶戾氣:“我被人收養了,正是阿吟的舅舅,青州林氏。我和阿吟很早便定了親,今日若是沒出事,原該是我們的婚期。”
“原來你同吟丫頭這麼早便認識!”長公主這一晚接觸到的事情太多,一茬接一茬,她支著手臂,有些眼花繚亂,“等等,你們若是定了婚,吟丫頭又怎會來上京,她又為何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因為她以為我不在了。”裴時序倒是淡定,“半年前,我上京預備向忠勇伯府提親的時候遭人暗算,墜了崖,休養了數月方醒來,這一醒,便來找她了。”
“竟是如此……”長公主思忖道,“難怪,吟丫頭剛來上京的時候眉眼間總是含著愁,也就是最近,她方好轉一點,若是知道今日相看的人是你,她必定會十分欣喜。”
裴時序也是這麼想的。
他刻意不告訴阿吟,也是存了一份給她驚喜的意思。
然不巧,這時,水雲間的女使剛好來遞了信。
長公主一聽,微微皺了眉:“什麼,吟丫頭不舒服,今晚不來了?”
前來的女使以前正是立雪堂的,名喚春桃,春桃解釋道:“回公主的話,江小娘子是這麼說的,她特意叮囑了我,讓我代她向您賠罪。”
“無妨,我倒不是怪她。隻是換做旁人也就罷了,今日來的這一位是她的舊識,她若是見了必然會十分高興,你再去一趟,將這位公子通傳通傳,你叫——”長公主因著頭疾,記性有些差。
“裴時序。”
“對,裴時序。”長公主衝著春桃吩咐道,“你將這名字一說,想來吟丫頭便會明白了。”
春桃雖摸不著頭腦,還是答應下來:“奴婢這就去,隻是外麵雪下的急,恐會慢一些。”
“不急。”長公主道,想了想又派人去前院書房走一趟,“胡媽,你去問問二郎今日忙不忙,若是不忙,讓他也過來一趟。畢竟裴絮當年對他兄長照顧的頗為儘心,大郎不在了,他替他兄長看一看故人也是好的。”
被叫到的胡嬤嬤答應了一聲,也趁著風雪出了門去。
下了雪,到底還是有些冷,長公主便吩咐人先溫了酒來,同裴時序聊起這些年的事情來。
陸驥坐在一旁,心裡極不是滋味,遠遠的站到了窗邊,看著青瓦一點點被大雪吞沒,滿地皆白。
他閉了閉眼,又想起大郎走的那一日。
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長子,他如何能不疼?
但一切都是巧合,天意弄人,陰差陽錯,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耽溺於私情,他必須保全大多數人,保全整個家族。
***
前院
同一時刻,陸縉的確在書房。
前幾日,他已經讓人把裴時序被江氏所害的消息透露給父親了。
奇怪的是,父親卻並無異動。
陸縉食指敲著桌麵,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依父親對裴絮母子的愧疚,他應當立刻發落江氏才對。
為何遲遲不動?
是時機未到,還是消息傳遞出了差錯?
陸縉暫未想通,他原本想將此事交由父親揭露的,沒了屍骨,父親無法將裴時序認祖歸宗,母親也不會知道。
如此一來,到時再許諾留江氏一命,讓她不要把江晚吟替她圓房的事情說出去,便能把江晚吟摘的清清楚楚,於她名聲無損。
可父親按兵不動……
這事便棘手了,隻能交由他來拆穿。
而若是由他出麵,這替圓房一事便無可避免暴露,江晚吟的名聲勢必還是要受到影響。
陸縉單臂支著,揉了揉眉心。
太陽穴正脹痛的時候,忽然有一隻柔軟的手,搭了上去,替他揉著。
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陸縉睜開眼,握住她指尖:“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江晚吟反問。
陸縉隱隱聽出了火氣,低笑一聲,伸手將她的腰攬過來,坐到膝上:“往常叫你來你都不來,今日倒是主動。”
江晚吟被他打趣的耳尖微紅,一低頭,看見他書案上攤開的幾張畫像,眼神又一怔:“這是什麼畫像?”
陸縉發覺她眼神落在那張狐狸麵具上,道:“是當日逃脫的幾個紅蓮教教徒的搜捕畫像。”
江晚吟自然知道,隻是,當看到那狐麵畫像,她不知為何,突然覺得神似哥哥。
但這簡直太過荒謬。
且不說哥哥已經死了。
便是活著,他也不過一個普通的商戶子罷了,最是安分守禮,他能和紅蓮教扯上什麼關係?
一定是因為和哥哥的婚期到了,她胡思亂想了。
在陸縉麵前想起哥哥,江晚吟頓時又心懷愧疚。
她扭過了頭:“是麼,那怎麼還有喜帖?”
她看了眼不遠處的大紅的刺金請帖,上麵雖未書一字,卻不難看出這是婚貼,隻是被燒了大半。
這也是陸縉不明白的地方。
勾欄裡重要的東西儘數被焚毀了,因著這請帖大約是用料較好的緣故,剩下的人趕到時,還剩了半個。
“應當是紅蓮教裡某個人的婚貼吧。”陸縉道。
“這個人,倒是挺重情。”
江晚吟因著之前待嫁的事,也留意過一些,一眼便看出來這請帖是用了心的。
隻是也沒多想,這群人再有苦衷,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幫亂臣賊子罷了。
兩人正說話間,後腳,門外隱約傳來了江華容的聲音。
江晚吟一愣,頭垂了下去。
沒多久,康平探著身進來:“公子,夫人來了,說是給您燉了補湯,還說老太太有話,要帶給您。”
陸縉看了江晚吟一眼,頓時明白她今晚是為何來了。
“好,我出去一趟。”陸縉應了一聲。
他正要起身時,江晚吟卻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我不想你走。”
康平見狀,連忙當做沒看見,退了下去。
陸縉看了眼那扯住他的手:“彆鬨,祖母身子不好,我去去就回。”
“我沒鬨。”江晚吟卻不肯放,抿了抿唇,“那湯……是人參鹿茸湯。”
“哦,是又如何,有何不妥?”陸縉抬了抬眼,故作不知。
“你明知故問!”江晚吟耳尖微微燙。
陸縉從喉間漫出一聲笑:“知道了,我不喝,隻打發一句。”
江晚吟卻生不出半點笑意,因著婚期的事,她今日說不出的煩悶。
偏偏長姐又要給陸縉送這種湯,又要像那天晚上一樣。
一次躲得過,兩次,三次呢……這樣的日子,也該結束了。
在陸縉轉身時,江晚吟忽然從後麵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了,就今晚吧。”
陸縉腳步一頓,微微回頭:“……什麼?”
“我說,就今晚吧。”
江晚吟緩緩抬起頭,眼睛卻亮的驚人,一眨不眨的望著他。
“白天不是還怕?”陸縉問。
“免不了的。”江晚吟整個人完全靠上去,“總要有這一天的。今晚原有個相看,聽聞那人到了,但我還是推了。”
陸縉眼睫垂覆,聲音沉靜:“真的想好了?我原是想選個不折損你名聲的法子,但你若是今晚揭開,我母親她們勢必會知道相替的事,到時,你能接受旁人的眼光麼?”
窗外,大雪紛飛,下雪的時候,天地間總是格外平靜。
江晚吟心緒也平靜許多,和陸縉在一起就是這樣,讓她格外安心,她點了頭:“我不怕的,這些本就是我做過的,好的壞的,都該由我承受。”
陸縉微微停頓,此事,倒是他把她想簡單了。
正在此時,外麵,江華容大約是等急了,焦急的又問了一句。
江晚吟抿了抿唇,纖長的手指搭到了披風的係帶上,往外一拉,厚重的白狐毛披風層層的墜了下來。
眼前一片刺眼的白。
陸縉這才發覺,江晚吟披風底下,不著寸衣。
周身的血瞬間燒了起來,他神色不變,眼神從上到下,一寸寸掃視她全身,聲音卻沉的低啞:“……你就是這麼過來的?”
江晚吟也覺得自己今天大概是頭腦發昏了,又或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才做出了這麼大膽的事。
或許是因為婚期,或許是因為阿娘,氣血上頭,她找不著出口,總之,她下意識這麼做了。
這會兒被陸縉的眼神一寸寸的掠過,被拂過之處皆泛起了淡淡的粉。
冷靜下來,她頓時又覺得羞赧,雙臂環抱著想擋住,卻反被陸縉伸手撥開。
“說。”他沉著聲音。
江晚吟彆開臉,聲音弱下去:“沒有人看見。”
說著,她便彎身,繞過去將墜落的披風撿起來。
這一幕卻愈發刺激了陸縉,他盯著她的後背伸手一推,直接就著她彎身的資勢將她推到了紅木桌案前,另一手從她身前繞過去,用力捏住了她下頜,笑:“誰教你的?這麼會勾人。”
江晚吟撐著手臂,才免得被壓下去,她回頭輕輕地問:“你不喜歡嗎?我隻想讓你開心,你要是不喜歡便算了。”
烏發紅唇,眼底純淨的一眼能看到底,偏偏身段夭嬈至極。
誰會不喜歡呢?
一瞬間,熱意迭起,陸縉冰涼的指從她的後頸往下,順著她的脊骨往下滑,連手臂上的青筋都隆了起,直接欺身而進。
仰頭的那一瞬,江晚吟剛好看見了被拂開的大紅請帖。
不摻雜任何一絲雜色的正紅,刺的她眼眶微疼。
說不出是痛苦,還是解脫。
今夜本該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卻在同另一個人以同樣的方式度過。
放在半年前,這是江晚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但陰差陽錯,也算圓滿。
就這樣吧,這場持續了快三月的荒唐,也該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以這樣的方式,也算是替哥哥報了仇了。
窗外,雪愈發緊,風大雪急,雪粒子被狂風卷起,簌簌的抽打在窗戶上,外麵冰天雪地,裡麵卻熱氣氤|氳,汗汽凝成了水滴,從白綿紙的窗戶上往下滴。
康平原是在等著陸縉發話的,等了沒一會兒,裡麵卻傳來了一聲紅木桌案被撞的移位時的刺啦聲,他頭一低,問也不必問了,趕緊退了出去。
江華容拎著補湯,她緊了緊灰鼠皮的披風,見康平出來,眉眼不悅:“怎的傳個話傳的如此久?我可以進了吧。”
她說著便要往裡去,康平卻伸出一臂攔住:“對不住夫人,公子今晚有客,說了不見旁人。”
“我是他夫人,又不是旁人。”江華容很自然,拂開他的手仍是要往裡進。
康平卻很堅決:“您也不行。”
江華容臉色一白:“郎君今日究竟有何事,便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該看在祖母的份上。裡麵的人……是誰?”
康平隻一句:“這卑職便不知了。”
江華容有些氣惱:“那郎君何時忙完?”
“卑職也不知。”康平仍是低頭。
軟硬皆無用,江華容心裡焦躁不安,隔著長長的回廊看了眼那裡麵的燈火,不知為何,又有一股不安。
連日來睡的不好,她有些疲累,抿了抿唇:“好吧,那我等等他便是,等他忙完我再進去。”
康平沒說什麼,站在廊下,望了望漫天的風雪,隻是想,這一晚,公子恐怕是不會出來了。
兩刻鐘後,風雪愈發的緊,江華容手已凍得微紅,焦躁的又催了一遍康平:“你再去問問,湯快冷了。”
康平無奈,隻得折了身,卻探一探究竟。
然後靠近藍絨布簾子,便聽見裡麵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轉過去。”
康平又趕緊退了半步,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才出去,勸著江華容道:“公子尚未忙完,大約得很晚了,夫人還是回去吧。”
江華容心裡格外不安,眼下,她隻有抓住陸縉這根稻草才可能上岸。
於是她仍搖頭:“無妨,我再等等。”
康平瞥了眼她凍的微紫的唇,目光緩緩移開,直視前方,歎息了一聲。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公子雖看起來冷淡了些,但因著自小便照顧生病的大郎君的緣故,其實骨子裡並不是完全不近人情。
江氏若是一開始便坦白一切,看在她獨守了兩年空房的份上,公子即便休了她,也不會多加追究,她日後再嫁也好,不嫁也罷,兩個人再沒瓜葛便是。
隻是江氏想保住身份,不但找了江晚吟來替圓房,又步步算計,才讓公子發現了裴時序的事。
如今,她一步錯,步步錯,積攢到今日,所犯下的過錯已是難以饒恕。
今晚一過,她不但會身敗名裂,便是國公爺也不會放過她,這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