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心裡千回百轉,臉上卻仍是不動聲色。
江華容雖等的急,也毫無辦法。
大雪紛紛的飄落,又過了一刻,庭院已是滿院皆白。
便是連廊下,也被風吹的鋪了薄薄的一層。
書房這邊正在僵持的時候,春桃也回了水雲間,一問,才從晴翠口中得知,江晚吟因著紅蓮教的事情傍晚便去了前院,於是她又冒著雪往前院去。路上遇到了長公主派去請陸縉的胡媽媽,兩個人便一起結伴。
此時,江華容等的愈發不耐煩,她往裡站了站,又要催康平,康平一臉無奈,兩個人正推諉的時候,忽然,房門吱呀一聲,從裡麵打開了。
撲麵一陣白色熱氣。
江華容一愣,目光移向那門內的人,以為是同陸縉相談的客人出來了。
“好了,郎君應當忙完了。”
江華容理了理鬢發便要進去。
然她尚未抬步,那門裡的人忽然款步走了出來。
是個女人。
江華容一怔。
一步,一步,當那身影完全轉出來的時候,江華容頓時雙目圓睜……不但是個女人,還是江晚吟。
江晚吟發髻微亂,從書房裡緩步出來,輕言細語,問:“阿姐是在等姐.夫嗎?”
江華容此刻渾身僵硬,這衝擊實在太大,她手一鬆,手中的食盒砰然一聲墜了地。
燉了一整天的補湯嘩啦灑了滿地,尚冒著熱氣。
江晚吟看了一眼,緩緩移開:“姐姐不必等了,姐.夫已經睡下了。”
她聲音略帶歉意,可手指卻刻意攏了攏衣襟。
江華容打眼一看,一眼便認出,江晚吟身上披的,分明是她夫君的貼身裡衣。
也隻有這一件裡衣。
而衣袍之下,小腹不知何時,竟微微隆起。
再往上,她額發還是濕的,一張臉白裡透紅,仿佛剛出過汗。
原來他們剛剛在書房裡……
原來陸縉說的要事是這件事。
仿佛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又像是被扇了一耳光,然巨大的恥辱之下,江華容第一反應卻是害怕事情敗露。
“你瘋了!”
江華容扯住江晚吟衣袖,強壓著怒意,“你如此做,不怕郎君認出來?”
“認出來又如何?”江晚吟卻格外淡定,“阿姐,你還不明白麼,姐.夫已經知道一切了。”
“……什麼?”江華容耳邊一陣嗡鳴。
“我說,姐.夫已經知道是晚上的人是我了。”江晚吟攏著衣襟,眼尾微微抬起。
江華容不信:“我知你恨我,自從上回我把你推出去之後你便一直懷恨在心,你是故意勾引郎君的,就是想報複我對不對?可你舅舅還在我手裡,你不管你舅舅的性命了嗎!”
“阿姐現在還想威脅我麼?可是,我舅舅已經回來了呢。”江晚吟微微側目,看她一眼。
“你說什麼。”江華容一驚,“林啟明竟然是你接走的?”
“沒錯。”江晚吟此刻已經完全不必遮掩了。
“難怪,你敢做出這樣的事……”江華容腦中很亂,忽然間,她又看到了江晚吟微隆的小腹,心口一跳,“多久了?你籌謀這件事。”
江晚吟手指微微搭上微隆的小腹,發覺江華容是誤會了。
其實,她並未有孕,這是淨空開的藥的副作用,腹脹發熱,加之剛剛又與陸縉在一起所致。
但隻要能刺激江華容,她也不介意將錯就錯,手指又往後,微微扶著腰:“很久,大約有兩月了吧。”
竟然這麼久。
她竟早在這麼久之前她便開始算計她了!
江華容此刻再回想往日的一幕幕,回想江晚吟故意露給她看滿身的痕跡,回想她故意當著她的麵接近陸縉,頓時覺得自己當真蠢極。
江晚吟如此正大光明的搶她丈夫,她不但沒發現,反而幫著她。
“原來那些晚上,你真的是故意的!”
江華容怒極,高高揚起了巴掌。
然她的手剛剛抬起,便被另一隻手牢牢攥住。
“夠了。”
是陸縉,不知何時從書房裡出來了,麵沉如水。
可他,卻在護著江晚吟!
江華容目光錯愕:“郎君你為什麼攔著我,你當真被她蠱惑了麼,我才是你的妻。”
“你早已不是。”
陸縉放開她的手,將手中的大氅替江晚吟披上,替她係好的帶子。
江華容看著他們如此熟稔的樣子……
突然明白陸縉可能不是今晚才知道的。
她聲音發澀,卻還是帶了一絲希冀:“……郎君,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們姐妹的事的?”
“很早。”
陸縉替江晚吟披好衣服,將她擋在了身後。
轉頭時,聲音卻淡漠到無情。
這一聲,徹底戳破了江華容的最後一絲希冀。
很早,原來他早就知道,他是故意和江晚吟一起蒙騙她的……
原來她竟然被妹妹和夫君聯手騙了。
枉她自以為把江晚吟當做一顆棋子,沒想到,原來她其實在引狼入室!
江華容顫著手,指著江晚吟,又往後退了幾步:“你們竟一直在騙我,聯手騙我?”
江晚吟看著江華容已經癲狂的樣子,手指蜷了蜷,可再想到母親和哥哥,臉上又恢複平靜,心平氣和地看向江華容:“阿姐總是習慣把過錯全推到旁人身上,可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你而起嗎?
明明是你耐不住寂寞與人私|通,又小產傷了身,為了保住身份用母親和舅舅逼著我替你圓房,明明是你治好了身子之後就想害了我,明明是你在危險關頭把我推出去擋命,如今反而來怪我了,你竟也,說得出口?”
她一字一句,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抖了出來,江華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恰在這個時候,長公主派來的女使也剛好到了書房,當聽到姐妹倆的對峙時,兩個人遠遠的站在廊下,皆是一臉駭然。
江華容見立雪堂的人也知道了,頓時更加崩潰,碎步上前想解釋:“不是的,你們聽我說……”
“我什麼都不知……”
胡媽媽卻嚇得往後退了幾步,也不敢看江晚吟,見陸縉沒攔,趕緊又折返朝立雪堂去。
春桃卻無處可去,隻好愣在了原地。
江晚吟如今已經不在乎這些人了,陸縉眉頭一皺,則吩咐康平圍上了書房。
江華容見大勢已去,扶著廊柱站了站也不再做無謂的掙紮,她忽然覺得悲哀,朝陸縉道:“我固然有錯,但郎君,我是真的在意你,可她呢,明明知道了一切,卻並不對你坦白,你以為她對你就是真心嗎,她分明是故意攀附你,故意報複我的!”
陸縉隻沉著眉眼,一言不發。
江晚吟被江華容戳中了心思,看了眼一直護著她的陸縉,也不想再瞞下去了。
謊言遲早有戳破的一天,她也不該瞞著他了。
“是。”她眼睫微微抬起,“我的確有私心,阿姐你不如告訴我,我阿娘,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
“你知道了?”江華容瞳孔一縮,往後退了一步,“難怪,你費儘心機,暗暗對付了我這麼久。沒錯,她就是被我母親下毒逼瘋的,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她已經死了,你們母女都一樣,低賤的商戶女,死了也活該!”
江晚吟雖然知道了,但這話親耳聽見,還是覺得無比刺耳。
她攥了攥手心:“那裴時序呢,他又犯了什麼錯,就因為一張臉嗎,被你害得粉身碎骨!”
“裴時序?”江華容愣住,“你怎麼會知道這個人?”
“我如何能不知道,天底下沒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了。”江晚吟攥著手心,此刻,當著陸縉的麵,她糾結了一瞬,還是將一切都合盤托了出來,“阿姐,他本就是我的未婚夫。”
“你說什麼?”
若說之前的一切還有跡可循,江華容自食其果,也就罷了,但是這一層關係,她是萬萬沒想到。
“今日本該是我們的婚期,可就是因為你的一時私欲,他在上京求娶我的時候喪了命。若不是因為你,我們此刻應當已經成了婚,你也本不該淪落到這種境地!可你,你竟然還敢讓我幫你去找他……”
江晚吟回想當時,聲音已經帶了血氣,“你知不知道我發現他是被你所害的那一刻,心裡有多恨。這兩個月來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想揭穿這一切替他報仇。但我還有舅舅,我不能。如今,這一天終於到了,你也該付出代價了。”
江晚吟忍了忍,還是將藏了這麼久的心事說出來了。
她知道陸縉可能會失望。
但她總要對得起哥哥,不負他這麼多年的情意。
過了今日,一切方能徹底放下。
江華容被江晚吟聲聲質問,先是一怔,須臾,突然大笑起來:“為了裴時序?你竟然是為了裴時序才故意勾引的陸縉?”
她笑的麵容扭曲,發髻已經完全鬆開了,劈頭蓋麵。
江晚吟忽然覺著她這副模樣有些可怖,又隱隱有些不安。
雖然她不知是因何而起。
江華容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指著她道:“你搶走了陸縉,我的確輸了。”
“可你以為你就贏了嗎?你比我輸的更慘啊!”
“你什麼意思?”
江晚吟看著她瘋癲的樣子,那股不安更甚。
陸縉腦中快速的整理這幾天父親的異常,再加上江華容的話,先前的不解突然被打通。
他明白了。
父親不處置江華容,也不去找裴時序的屍骨,分明是他有了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
他尚未說出口,江華容搶先了一步,脫口而出:“可裴時序沒死啊!他根本沒死!我是有罪,你私通自己的姐.夫,你也有罪。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你才是最可憐的人啊!”
……什麼?
江晚吟耳畔轟然,這一瞬間完全聽不清眼前人在說什麼。
隻有腦中不停的回響著,哥哥沒死。
可若是如此……她這些日子,究竟是為了誰?
她同陸縉,又算什麼?
呼吸頓時變得困難,江晚吟覺得自己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攥的她完全站不住的時候,身邊的春桃扶了她一把。
旁聽了一切,春桃已經麵色慘白,她囁嚅著,悄悄看了江晚吟一眼,又補了一刀:“娘子,立雪堂那個來與您相看的人,好像,就是叫裴時序……”
是哥哥。
竟然是他!
江晚吟喘不上氣:“什麼?”
“那個人,的確叫裴時序。”
春桃連頭也不敢抬。
她頓時更覺得荒唐,接二連三的打擊襲來,渾身的血似乎都在逆流。
陸縉聽到這一聲時,垂在身側的手亦是攥的極緊,終於想通了一切。
什麼相看,父親分明是要裴時序認親,才把他帶進府裡。
“康平,帶人去立雪堂!”
陸縉當機立斷。
康平立馬帶著人便往立雪堂去。
然為時已晚,一切都晚了。
他們尚未動步的時候,外麵已經有人快步推開了院門。
衝進來的人震驚之色比他們亦是不減。
——事情倒推到半刻鐘前
胡媽媽聽到江晚吟揭穿的一切後便趕回立雪堂告訴了長公主。
長公主聽聞差點暈過去。
但比長公主還要震驚的,是裴時序。
“……你剛剛說,江華容是找了誰來替她圓房?”裴時序失手摔碎了杯子,臉色驟變,死死攥住了胡媽媽的手臂。
“是江小娘子,江晚吟。”
胡媽媽被他的眼神嚇得渾身一顫。
竟然是阿吟,竟然是她……
這一切都是因他的報複而起。
裴時序幾乎是在一瞬想明白了全部關節——
陰差陽錯,他竟然親手把最愛的人推進了仇人懷裡。
喉間湧出一口血氣,裴時序用指腹抹了下唇角的血漬,剛剛的平靜已經完全繃不住:“帶我去找她!”
陸驥聽聞這一切,頓時也如五雷轟頂,同長公主一起追了出去。
於是便有了一刻鐘後,六個人聚在書房退思堂廊下的一幕。
“……阿吟?”
裴時序推開院門,遠遠的望著那道背影,隻覺得熟悉又陌生。
此刻,江晚吟站在廊下,身上裹著陸縉的披風。
她看著不遠處的人,五臟六腑俱在震顫。
許久之後,她才緩緩開了口:“是我,哥哥。”
他們之間所隔不過三步。
卻好似隔了千山萬水,數重山海。
再難逾越。
裴時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又好似在穿過火海,將要走近的時候,他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想要觸碰,又怕嚇到她。
隻是不停的重複著:
“阿吟,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不知你會被江華容逼來做替身。
我不知會把你親手推進彆人懷裡。
我本意,是想保護你,真的,阿吟……
他麵容是病態的白,看向她的眼神也不減半分。
江晚吟想張口,眼淚卻掉了下來。
“可是哥哥,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你知道,我為了替你報仇,付出了什麼嗎?
為什麼總是晚了一步,
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今天本該是他們的新婚夜啊……
“阿吟,我真的不知道。”裴時序抓著江晚吟的衣袖,小心翼翼,想將她擁入懷裡,“對不起,阿吟……”
然他的手將要搭上去的時候,陸縉卻先他一步,拉開了江晚吟。
將她拉近自己。
聲音淡漠,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占有欲。
“彆碰她。”
陸縉單手握緊了江晚吟的肩。
幾乎也是在瞬間。
裴時序收斂了神情,恢複一貫的冷漠,不疾不徐的直視回去。
兩人身高相仿,身材亦是相仿,又是兄弟。
四目相碰,針鋒相對。
暗夜裡仿佛能聽見刀劍相碰的清越聲。
此時,大雪紛飛,萬籟俱寂。
一地白雪卻被踩碎,院中滿是泥濘,仿佛盛宴過後的殘羹冷炙。
江晚吟夾在兩個人中間,完全喘不上氣,她看著灰撲撲的雪片,頓覺自己也仿佛也成了雪,無根無據,隨風飄搖。
一旦見了光便要化成水,消弭於無形。
一旁,江華容此刻已經幾近瘋癲,她坐在廊下,指著那寸步不讓的兩兄弟和夾在中間的江晚吟,笑得更加開懷,笑中又帶著絕望:“報應,都是報應,兄弟反目,愛人成仇,誰又能逃得過?都是你們應得的!”
長公主這一晚本就極為震驚,忽然聽到了“兄弟反目”,從內心深處湧上一股寒意,將她也一起拖入了這萬丈深淵。
她目光在陸縉和裴時序臉上停了停,再聯想剛剛的談話,頓時明白了一切。
果然,一個逃不過麼……
長公主緩緩轉身,顫著手伸出一指指向裴時序,眼睛卻看著她身側的陸驥,目光如炬——
“陸驥,他是誰?你看著我的眼,像你當初在父皇麵前求娶我一樣,告訴我,他究竟……是裴絮和誰的兒子?”
陸驥單手撫著心口,明白這一樁橫跨二十年的謊言終究還是瞞不住了。
一切,竟然是因他而起。
他竭力維持的平靜,也終於到了崩斷的時候。
巨大的哀慟在他五臟六腑裡橫衝直撞,陸驥雙目血紅,沉默許久,終於還是開了口:“平陽,是我對不起你。”
裴時序,果然是他的兒子。
長公主閉了閉眼,再睜開,目眥欲裂。
“陸驥,你竟然一直在騙我?”
“騙了我……整整二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