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鶴成將她鬆開, 起身下床, 沒有說什麼, 徑直去窗台抽煙。
顧舒窈爬起來, 整理好身上的衣服, 才發現自己渾身是汗, 狼狽極了。她不自覺抽泣了一聲,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很快又移開了。
“抱歉, 我喝多了。”極其輕微的一聲道歉, 若不是此刻夜闌人靜,也許就湮沒在冬夜的風聲裡了。
殷鶴成居然會道歉?顧舒窈十分意外, 抬起頭去看他。她自己並不知道, 因為方才的驚嚇,她的眼眶此刻紅的嚇人,眼中還有薄薄一層淚水。
他看著她,將煙按滅,在衣架上取了件大衣搭在手上, 看樣子是要出門, “你先休息。”的確,他若是不走, 她根本就不可能好好休息。
他難得用這樣的態度同她說話,顧舒窈連忙抓住機會, 披了衣下床站到他跟前, 語氣強硬:“殷鶴成, 我要和你解除婚約!”
他皺了皺眉,又回到了曾經的冷淡,“這個我沒法答應你。”
“為什麼?”
他不說話,繼續往外走,她知道他已經不願和她談了。
顧舒窈突然開口:“顧家最近進購了一批西藥,有人想買,我拒絕了,因為我認為買家身份不乾淨。買藥的人人稱周三爺,或許和土匪有來往,你可以去查一下。”
果然,他的腳步停下了,轉過身斂著目打量她。
她知道他其實沒有喝醉,黃昏時分她見到的人應該就是殷鶴成,他聽到了,所以才有今晚這一出來試探自己。的確是她大意了,沒有防備隔牆有耳,她的行為舉止與顧小姐有很大區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她將她做的事都告訴他,免得讓她生疑。何況,她知道他應該有興趣聽她說這些。
“我知道了。”
她索性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來,“還有,我哥把顧家的地契、房契全押在了賭場,我把它們都贖回來了。”說完,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坐下。
他難得配合,在她一旁的沙發上坐下,點了根煙,突然抬頭問她:“你哪來的錢?”
“我把我父親給我的那顆翡翠白菜當了。”顧舒窈明白殷鶴成一定知道那是她的嫁妝,因此格外注意他的臉色,他稍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卻也沒說什麼,隻問她:“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隔著一張茶幾,他們都坐著,給她一種曾經跟隨外交人員談判的錯覺。她語氣鎮定,不卑不亢的開口:“你當初不肯娶我,為什麼現在不答應和我解除婚約,你總得給我個答複。”
“我說過了,年後就娶你。”說完,拿起大衣便起身要走,他不願意和她談這個話題。
見他又要走,顧舒窈也站起來追了上去,“可我不願意,我不願意和你結婚,殷鶴成。”
他突然冷笑,“不願意?這重要麼?”待他轉過身,她才發現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顧舒窈,你當初做了些什麼齷齪事,要我現在說給你聽麼?我不妨告訴你,這婚你不想成也得成。”說完,“砰”的一聲摔門而去。
門關上的那一個瞬間,冷風從門縫中擠壓出來,刮在顧舒窈臉上,她稍稍打了個寒顫。她原本以為可以心平氣和與他談談,才發現他和顧小姐的那些恩怨其實是談不清的。
當初他不願意成婚,顧小姐給他下藥,用自己用孩子去逼他,現在倒好,他想通了,她不願意了。
不過,顧舒窈不明白殷鶴成為什麼現在一定要和她成婚呢?顧舒窈想不明白。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可對方偏偏是殷鶴成,他在燕北六省的勢力她是見識過的,他有的是辦法逼她就範。顧舒窈想了想,或許唯一的途徑是離開燕北。
可離開談何容易呢?彆說離開燕北,離開帥府都不容易。
但是她真的不想再住在這兒了,雖然他承諾過婚前與她保持距離,然而今天呢?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喝醉了,或者又假裝喝醉呢?
她並沒有什麼老舊的貞節觀念,可和一個沒有感情的男人發生關係令她覺得惡心,若是還要被逼著為他生孩子,那就更加了。
一定要想個辦法,顧舒窈裹著外衣坐在床上,將房門鎖死,一夜都沒有睡好。
早上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顧舒窈小心走過去開門,還好隻是頌菊。她是過來傳話的,說陳夫人病了,想要顧舒窈去陳公館陪陪她。
難怪陳夫人有好幾日都不曾來帥府,原來是病了。顧舒窈清楚,在這個時代真正關心她的人不多,因此也格外珍惜陳夫人對她的感情。此外,陳公館不比帥府,她正好有機會可以出去看看。
六姨太聽說了這事,同顧舒窈一起去了。據說是城西這邊的風水好,盛州的一些高官都將宅子建在城西,因此陳公館離帥府並不是太遠。
顧舒窈和六姨太到達陳公館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左右,那天正好雪後初霽,陽光照在陳公館西班牙式的屋頂上,金燦燦的。從陳公館裡還傳出了鋼琴聲,曲調很歡快,聽得出是有人在反複練習一支曲子,總在同一個地方出錯。
在陳公館的傭人帶領下,顧舒窈和六姨太進了客廳,一眼就看見了鋼琴旁的陳妙齡。
六姨太本來還在小聲與顧舒窈感歎:“人家妙齡練琴練得多好,要是鶴聞能這樣就好了,我能少操多少心。”
陳妙齡琴其實彈得不怎麼好,她太浮躁了,每次彈錯同一個音節,就將手重重砸在鋼琴上,發出難聽的聲響。也因為這,她剛才並沒聽見六姨太誇讚她,而是聽見了腳步聲。哪知陳妙齡連頭都沒回,語氣僵硬:“你以前在這白吃白住了這麼久,自己上去,懶得招待你。”
顧舒窈沒做聲,陳妙齡回過頭翻了個白眼,才發現六姨太也在,嚇了一大跳,連忙讓傭人去倒茶。不過,六姨太已經有些被她惹惱了,不領她的情,跟著顧舒窈直接上去了。
陳公館裡其實沒有什麼人,陳師長經常不在家,家裡也沒有彆的姨太太,隻有陳夫人和陳妙齡在。不知道的還以為陳師長不近女色,潔身自好,可上次顧舒窈在戲院撞見過他一次,知道他在外花天酒地、並不檢點。
陳師長沒有納姨太太多半是因為陳妙齡。陳師長娶陳夫人之前另有一位發妻,雖然也是媒妁之言,但夫妻兩人相當恩愛。隻可惜那位妻子紅顏薄命,生頭一胎時碰上難產大出血,剛把孩子生下人就沒了。而她舍命誕下的孩子就是陳妙齡。
那時陳師長還隻是團職,正跟隨部隊在外頭打仗,以至於她的妻子到死都沒有見到他一麵。許是有對發妻的愧疚在,他對陳妙齡幾乎是百依百順、寵愛有加,全然是要什麼給什麼,就差給她去天上摘星星了。陳師長在外一直都有女人,有好幾個一度還想帶回家來做姨太太,陳妙齡天天哭鬨,把公館折騰了個天翻地覆,陳師長才隻好作罷。陳師長在陳妙齡七歲的時候,才又娶了陳夫人續弦,陳妙齡從一開始便是百般刁難,好在陳夫人性子緩和不與她計較。
陳夫人的主臥室在二樓,不過房門緊閉著,倒是一旁的一間臥室總有傭人進進出出,在精心布置。顧舒窈以為走錯了,還特意瞧了一眼,才發現好些家具是全新的,並沒有住人。
陳夫人的臥室裡掛了厚厚的落地窗簾,外頭天氣大好,這裡麵卻是光線暗淡悶得不行。
陳夫人半躺在歐式大床上,眼睛熬得通紅,神情恍惚,滿臉憔悴,見顧舒窈和六姨太來了,連忙吩咐:“六姨太也來了,阿秀快倒茶。”
六姨太過去扶她,“你這次病得挺重的,天寒地凍的要注意身子呀。”
顧舒窈也在陳夫人床前坐下,陳夫人拉過六姨太和她的手,歎了口氣:“有什麼可注意的,沒病也就這樣,他整日不著家,我又沒有孩子,一個人悶著悶著也不知道做什麼。”說著她突然哽咽起來,“還好你們來了。”
看著陳夫人這個樣子,顧舒窈完全不敢跟他提上次在戲院見到陳師長的事情。
六姨太是個細心人,察覺到陳夫人不對勁,忙問:“你今天是怎麼了,隔壁一直在進進出出的都在忙些什麼?”
“陳曜東看了班子裡的一個紅妓,要接回來做姨太太,過幾天搬進公館,就住那。”說著,用下巴朝隔壁臥室抬了抬。
“你們家陳師長不是?”六姨太也知道陳師長從前不納姨太太這件事,欲言又止。
“有什麼辦法,聽說身子都有了,還聽說什麼肚子尖是男孩,那妓.女她娘還要搬進來照顧她,烏煙瘴氣的。”說著又哭了起來。
聽陳夫人說,這次陳師長態度堅決,而陳妙齡居然也沒反對。顧舒窈知道,陳夫人和陳妙齡的關係一向不睦,但之前都是陳夫人讓著她,所以也沒什麼太大的矛盾。她在想,是不是上次和陳妙齡在帥府發生衝突,才讓陳妙齡對陳夫人和她懷恨在心,竟用這種擺明了會兩敗俱傷的手段去對付陳夫人。陳夫人一直都沒有孩子,可以想見那個女人進門對她打擊有多大。
旁邊臥室搬東西的聲音乒乓作響,樓下還傳來陳妙齡拙劣卻歡快的鋼琴聲,在這個黯淡的臥室裡激烈碰撞。陳夫人過的是什麼日子?顧舒窈不敢去想。
六姨太在一旁安慰陳夫人,帥府女人更多,六姨太說到底自己更隻是個姨太太,站在她的角度,她的確很好去寬慰。可顧舒窈不行,那種說服彆人接受丈夫擁有其他女人的話,她說不出口。
因為給殷鶴聞新請的英文老師中午要來,六姨太還沒吃中飯就要回帥府,她知道這實在有些倉促,隻問顧舒窈:“舒窈,你是在這多陪陪你姨媽,還是和我一塊回去?我讓司機晚些再來接你也成。”
顧舒窈心裡已經有了打算,便對六姨太道:“不打緊的,到時讓姨媽派司機送我回去就行了。”她根本就不想回帥府,更不想和殷鶴成同寢一室,能拖一日是一日。
顧舒窈在一旁照顧陳夫人。陳夫人姓張,是顧舒窈娘親最小的妹妹,張家最開始也是在前清做官,管的漕運,和顧家以前也是門當戶對。可是後來因為政.治上的一些牽扯,如今連顧家都不如了。現在娘家一倒,陳夫人也無依無靠了,娘家那幾個侄兒子都不爭氣,好在還有顧舒窈這個和帥府聯姻的外甥女,因此於情於私她都會顧舒窈好。
顧舒窈的娘親比陳夫人大了十幾歲,走的也早,陳夫人如今不過三十出頭,但就這十幾日的工夫,也憔悴了不少。
下午的時候,醫生過來給陳夫人檢查,陳夫人服了藥之後就睡下了。
顧舒窈趁著陳夫人午睡的工夫,先回了自己曾經的臥室,顧小姐其實到盛州之後起先是住在陳公館的,後來有了身孕才幫去的帥府。因為有顧小姐的記憶在,顧舒窈並不陌生。
顧小姐的臥室在二樓,房間裡的陳設還沒有變,還是顧小姐走前的樣子。顧舒窈記得顧小姐還留了些零錢在,便帶著錢,拿著名片出了門。
管事的傭人見了,以為顧舒窈要回帥府,問她,“要不要現在就給您派車?”
在陳公館和在帥府不同,陳公館沒有那麼多雙眼睛注意顧舒窈。顧舒窈隻說了聲“隨便走走”便打發了,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會外語這件事。她清楚,殷鶴成已經懷疑她了,她需要格外小心。
隻是,當顧舒窈真正一個人走在了盛州城的路上,她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她發現她根本就不認識路。雖然有顧小姐的記憶,可原先的顧小姐就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有和沒有並沒有區彆。
她住在帥府也好,住在陳公館也罷,出行都有汽車接送。那樣的生活雖然讓她覺得壓抑束縛,卻無形中又給她提供了一重屏障,在這個紛紜變幻的亂世,不僅能保障她的安全,還能讓她飲食無憂。
顧舒窈想到這,突然很害怕,她害怕自己會變成在金絲籠裡關久了的雀兒,漸漸喪失獨自求生的能力,隻能依附彆人去過活。不,她不能認命。
城西都是花園樓房居多的住宅區,沒什麼行人,偶爾看見汽車開過。顧舒窈硬著頭皮往大路上走,終於看見有人拉著黃包車過來,而且正好在前不久下了客。
顧舒窈連忙招呼住黃包車師傅,上了車,那師傅不識字,顧舒窈便將名片上的地址念給他聽。
那黃包車師傅很年輕,聽了顧舒窈要去的地方後,看了眼顧舒窈的穿著,問:“您先生在那上班麼?”
顧舒窈不想透露自己過多的信息,隨便應付過去了。黃包車師傅或許看出她不願多談,也沒有再問了。
顧舒窈雖然昨天才去了賭坊和如意樓,但那是坐的汽車,心裡又著急,並沒有仔細地看。她如今坐在黃包車上,十分好奇地四處看,街道兩邊的建築各式各樣,有哥特式建築風格的大樓,還有東印度風格的磚木房。高的樓有七八層,矮一些的三四層,倒也還繁華。街道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往來,有販夫走卒,有牽著孩子的婦女,有穿著月白色學生裝的女學生,時不時還有一兩輛汽車開過。
她在看他們,他們也在看她,她生的標致,十七歲正是最好的年齡,猶如含苞的牡丹剛剛綻放,她的穿戴也精致貴氣,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顧舒窈並不避諱善意的打量,可有幾個油頭肥臉男人粘膩的目光讓她覺得難受,便讓黃包車師傅走快些。誰知竟然有膽大的登徒子竟然追了上來,邊追邊對著她笑,引得路邊的男人起哄。這世道並沒有她想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