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附近,顧舒窈下車付了錢。黃包車師傅說:“這片全是書局、書社,我記得眾益書社好像就在這附近,具體位置我也不知道,街道這邊的門牌號是單的,那邊是雙的,三百號應該再這邊往前兩步,您自個順著找找就到了。”
顧舒窈便看到這邊書社、書局林立,街道上行走的人有穿西裝的,也有穿長衫的,不過許多都拿著或夾著書,還帶著圓眼鏡,看上去是那個時候的知識分子。才走兩步,顧舒窈就找到了三百號的眾益書社。
進了門左轉很容易找到書社的辦公室,裡麵擺著好幾張辦公桌,有六七個男人在,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有的在寫字,有的在審稿。顧舒窈走進去,才發現自己這一身穿著與這裡是多麼格格不入。
她站在門口,往裡頭觀望。視線從那六七個人臉上一一掃過,卻沒有看到那天晚上的何先生。
顧舒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襖裙,在猶豫該不該敲門,這時卻有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顧舒窈,問:“這位小姐,你找誰?”
“我找何宗文先生。”
“何社長不在,請問你是?他回來了我讓他聯係你。”
你是誰?最簡單的一個問題,顧舒窈卻沉默了。她究竟是誰呀?她是顧舒窈麼,不,顧舒窈根本不會外語,若是她在書社的事讓殷鶴成知道了會是怎樣的後果?她不敢想。那她是顧書堯麼?可那個人早就死了,連副皮囊都沒有留下。
她是誰?她究竟能是誰?這一切似乎並沒有顧舒窈想的簡單,她不再是那個業務精湛、自信卓越的翻譯官了。不知是恐懼、還是挫敗感,有什麼突然逼得她喘不過氣來,顧舒窈搖了搖頭,直接往外跑去。
書社裡的人都抬起頭詫異地望了她一眼,有人議論,“她是誰呀?難不成是何社長的夫人?”
“彆亂說了,何社長剛剛從法國留學回來,沒有娶妻呢,再說何社長也不會喜歡這樣的吧?”
又有人笑著接話:“說不定是家裡頭定的親呢,何社長不是和家裡鬨翻跑出來的麼。”
顧舒窈出了眾益書社的門,不知該往何處去,突然有人從背後喊他“小姐,好久不見”,用的是法語。顧舒窈驚喜地轉過身,發現是布裡斯,而何宗文就在他身後。
布裡斯走過來,笑著用中文對顧舒窈道:“你好美。”
那三個字說的字正腔圓,顧舒窈詫異,挑了挑眉,用法語對布裡斯笑著說:“你中文說得不錯呀,不過幾天,長進這麼大。”
布裡斯笑了笑,如實交代:“我就會這一句,因為這句話說得最多,還是何宗文教我的。”
顧舒窈被他說得笑了起來,何宗文走上前來,也笑著搖了搖頭,對顧舒窈道:“那次實在太匆忙了,都忘記問小姐的名字了。”
倒也是巧,顧舒窈和顧書堯這個名字幾乎同音,顧舒窈想了想,道:“我叫書堯,書法的書,堯舜的堯。”
他笑著感歎:“書小姐,你好!書真是個罕見的姓氏。”顧舒窈原隻想告訴去掉姓的名字,沒成想他誤會了,索性將錯就錯沒有糾正。她姓什麼,叫什麼都不重要了,隻要不是顧舒窈。
她如果想偷偷離開殷鶴成,最好就是能擁有一個新的身份,一個真正屬於二十一世紀那個翻譯官的身份。
何宗文可能是見顧舒窈方才說名字時有些猶豫,抬手對顧舒窈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笑著說:“外麵不方便,我們進書社談吧。”
不料顧舒窈搖頭拒絕,她解釋:“您看我這身穿著應該就明白,我身處一個非常保守的家庭,家裡人都不希望我出來工作,但是我又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不想錯過。”
何宗文似乎並不介意顧舒窈對他的隱瞞,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書小姐我在書社旁租了個寓所,也做辦公用,你介意去那麼?”
不知道為什麼,顧舒窈對何宗文有一種莫名的信任,雖然他們之前不過才打了個照麵。
顧舒窈和布裡斯、何宗文三人走在路上格外引人注目,畢竟一個金發碧眼,一個西裝革履,而她,是一個由上至下都和新女性沾不上邊的女人。
雖然顧小姐從前深居簡出,認識她的人就那麼幾個,但這盛州是他殷鶴成的天下,四處都有可能有他的耳目,顧舒窈忍不住左右觀望,看周邊是否有近衛旅的人。
何宗文也跟著她望了一眼,道:“說實話,書小姐,我最開始以為你不會來,你今天能來我真的很高興,盛州城裡能翻譯法語書的人我幾乎都找過了,但人手還是不夠,我的書有很大一部分都放在寓所裡,過會你就可以看到。”
好在何宗文的寓所就在附近的居民區,稍微有點亂,樓房的牆壁上大多熏出了油煙的痕跡。顧舒窈跟著何宗文從一幢三層的樓旁繞過去,樓梯在後麵,何宗文租的寓所就在這棟樓的二樓。
樓梯間對著雜物和煤球,布裡斯見狀撇了撇嘴,感歎道:“如果我告訴彆人,何公子就住在這種地方,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何宗文聽見了,笑了笑,也用流利的法語答複他:“但是布裡斯,我活的比以前快活。”
雖然外麵雜亂,可是何宗文的寓所收拾得很整潔,裡麵是臥室,外麵是留作辦公和會客用的客廳,擺著書架和書桌。他的生活過得很簡單,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品,書籍幾乎占據了半個房間。
何宗文先給顧舒窈和布裡斯倒了水,他是個細心的人,倒之前先過問是喝熱水還是冷水,可惜布裡斯不買他的賬,搖了搖頭:“我記得我第一次拜訪你時,你給我喝得是你們中國的大紅袍,幾萬大洋就那麼一點,現在倒好,隻有白開水。”
何宗文也開布裡斯玩笑,“你若是不喝,我就不倒了,正好熱水也不多了。”說完又遞給顧舒窈一杯溫水,尷尬地笑了笑:“書小姐,不好意思,蔽涉簡陋,招待不周。”從顧舒窈的穿著,何宗文能判斷出她家境優渥,這樣的大家閨秀如果挑剔也是正常。
卻不料她毫不介意,沒有半分猶豫,接過去直接喝了一口,笑道:“何先生,謝謝你,我正好渴了。”
他先是起先原有些窘迫,望見她笑了,嘴角也跟著上揚,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拍了拍腦袋,去身旁的桌上取書了。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一些簡單裝訂的小冊子,薄薄一本。
他遞了一本給顧舒窈:“專業術語可能有點多,這你可以翻譯麼?”
顧舒窈隨手一翻,這是一本介紹法國最新先進科學技術的書籍,的確有很多專業的詞彙,但她之前正好陪外交人員與法方交談時,有用到過,因此自信滿滿地點頭:“沒問題。”
“不過這本要的有些急,十天之內就要,可以麼?”說著有遞給顧舒窈一個筆記本,“你到時寫在這上麵就好。”
她笑著點頭,又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他突然叫住她,“書小姐請留步。”
她聞聲回眸,金色的夕陽正好灑在她臉上,是那樣的耀眼,“何先生,還有什麼事麼?”
他笑,“書小姐,你是第一個連報酬都不問的人。”
說完,顧舒窈也笑了,她急於回到那個屬於她的世界,隻在乎與外界多建立聯係,這樣使她心安,使她覺得還有希望,“倒時你看了翻譯的質量,你再定吧。對了,我怎麼和你聯係呢?”
“他想了想,我除了在書社任職,還另外兼了幾分工作,可能不是很固定,要不你可以去聯係布裡斯,他的公司就在書社的旁邊,三百零一號,他沒什麼事,每天都在的。”
顧舒窈跟著何宗文回頭去看布裡斯,發現他正靠坐在椅子上,而腿將搭在書桌上打起盹來了。
顧舒窈有些好奇,問何宗文:“布裡斯先生做的什麼生意?”
他想了片刻才道:“他什麼生意都做。”說完走到布裡斯身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法語跟他又交待了一遍。
布裡斯本來還是睡眼惺忪,許是聽說何宗文讓顧舒窈去找他,頓時精神抖擻,笑著點頭:“好的,好的,沒有問題,樂意至極!”
顧舒窈回到陳公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提前將那書冊藏進袖子裡。不過,她坐的黃包車離陳公館還有一段距離時,就遠遠看到陳公館門口停了一輛軍用卡車,十幾個穿戎裝的人正在往車下搬運東西,車底下傭人也在忙忙碌碌地接應。那黃包車師傅看見那麼多當兵的,都背著槍杆子,有些怕,遠遠就停了不敢過去。
顧舒窈也理解他,便讓他先走了。她記得陳夫人說那位姨太太要過幾天才接回來,難道提前回來了?她皺著眉頭往門口走,進門的時候往卡車上看了一眼,好些都用皮箱子裝了起來,裡麵應該是些衣服。
正出著神,有人突然對她惡狠狠的開口:“乾什麼!想偷懶是麼?居然還空著手!皮癢了不是?”
顧舒窈有些意外,因為帥府以及陳夫人的關係,之前在陳公館,除了陳妙齡偶爾與她辯辯嘴,沒有人敢當麵對她這樣說話。她抬起頭一看,那個對她吆三喝六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六十來歲,滿臉的褶痕,卻仍擦著很重的脂粉。
她盯著那女人看,那女人反而怒了:“怎麼還敢瞪我,你這樣欺軟怕硬的丫頭我見多了,姨太太就不要好好伺候了麼?”說著就要動手擰人。
顧舒窈因為害怕那本冊子掉出來,行動稍微有些受限,幸好陳師長突然出來,因為急語氣有些重:“住手!”
顧舒窈看到陳師長旁還跟了一個妝容豔麗、姿態嫵媚的女人,明明懷著孕,卻穿著緊身的錦緞旗袍,更顯得小腹凸起了。她緊緊攬著陳師長的胳膊,嬌滴滴地喊了一聲“娘”。
陳師長的態度立即緩和了下來,對那個年長的女人道:“你認錯了,她不是傭人,她是張氏的外甥女,也是殷少帥的未婚妻。”說完又跟顧舒窈介紹:“我是我新納的姨太太靜怡,這是她娘親蘇氏。”
陳師長隻稱呼陳夫人張氏,而不是我夫人亦或我太太,在他嘴中似乎也隻是一個和蘇氏一樣無關緊要的人。顧舒窈聽了暗自苦笑,隻微微點頭。
而那位蘇氏一開始聽說她是陳夫人外甥女時態度依舊傲慢,可聽到她是殷鶴成未婚妻時立即變得恭敬了,連忙擠著笑著道歉:“哎呀,我老了,有眼不識珠,少奶奶不要跟老奴一般見識。”
殷鶴成,他的名字在燕北六省就像一張無往不利的通牒,誰見了都得讓步,都得對著她笑臉相迎,可顧舒窈偏偏不喜歡這種感覺。
陳夫人依舊躺在臥室,她以為顧舒窈是回帥府了,並沒有過問,見她回來反倒意外:“舒窈,你怎麼又來了?你下午是去哪了?”
顧舒窈正想著怎麼圓過去,阿秀端了水進來,抱怨:“我去接個水,就被指使著做這做那。這才剛剛到公館,什麼都被她們給占著了,連熱水都要先輪著她那屋好些個壺盆罐都接滿,才給我們這麼一點剩下的。真的是欺人太甚,特彆是那個蘇氏,她比從前陳老夫人還端的高些,不過是個老娼婦!”阿秀是陳夫人從原先的張府帶過來的,在她身邊伺候了十幾年,在陳公館也是老人了,受不得這委屈,直接當著陳夫人的麵就數落了起來。
陳夫人聽著心裡更不舒坦了,連連咳嗽起來,顧舒窈給陳夫人捶背,又對阿秀道:“以後她再敢為難你,你就來叫我,我幫你撐腰!”陳夫人現在身體還沒好,阿秀老在她那抱怨也不是事。
外頭搬東西的聲音比白天更響,又加上蘇氏破鑼嗓子一般的吆喝聲,陳夫人本來就要睡著了,一聲響又驚醒了,顧舒窈正煩惱著,門突然開了,陳妙齡穿著睡衣,外頭披了件大衣就過來了,故作姿態地看了眼陳夫人,“你不是喜歡熱鬨麼?怎麼樣,現在多熱鬨呀!”說完攤了攤手,看著陳夫人慘白的臉笑了笑:“我爸問我準不準她帶姨娘回來,我一口就答應了。張蘇正,不知道為什麼,我喜歡看你難過,你難過我就開心!特彆開心!”
說完就轉身往外走,顧舒窈笑著開口:“我記得以前你睡得也早,你這個點沒睡,也是被吵著睡不著吧。你父親也知道你習慣早睡,可他根本就不管你,她們更是不用把你放在眼裡呀。”
才一句話,卻剛好戳中了陳妙齡的心思,她自己也被吵得煩,不過裝模作樣到陳夫人來發泄一番,卻被顧舒窈三言兩語氣得不輕,“砰”的一聲就將門關了。
陳妙齡素來脾氣差,又被陳師長寵上了天,在這裡受了氣,自然得找個另外宣泄的地,不一會兒,就聽見陳妙齡在外頭罵人:“吵什麼吵,深更半夜的,是要死人了麼?”
她那一聲過後,整棟小洋樓瞬間安靜了,傭人們嚇得一動不敢動,那位新姨太太和蘇氏也愣住了,麵麵相覷。
隻不過新姨太太才進門第一天,她就這樣給人臉色看,陳師長麵子上過不去,就說了她幾句,陳妙齡自懂事起就不曾被她父親責罵過,傷心極了,捂著臉就跑自己房裡哭去了。
聽見外頭的動靜,顧舒窈聳了聳肩,和阿秀相視一笑。
外頭的聲音消停後,陳夫人很快就睡著了,顧舒窈這時才返回自己的臥室。她沒有筆,就在陳夫人那拿了一支私人醫生忘記帶走的鋼筆。臥室裡沒有台燈,隻有一盞白熾燈,從她背後照過來,在桌上投出了她的身影。可她享受這種感覺,鋼筆刷刷地在紙上寫著,有那麼一兩個瞬間,她有一種錯覺,她仿佛又回到了現代,成了那個獨立且受人尊敬的翻譯官。
何宗文給她十天的時間,她一直都沒有回帥府,在陳公館熬了七個晚上就完成了。顧舒窈知道,她不可能永遠在陳公館住下去,拖一日就多一日的麻煩,那天等陳夫人睡完午覺,她算著時間又溜出了門。
隻是剛走到二樓通往一樓的台階上,就看到客廳裡站著一個人,戎裝筆挺,麵容冷峻,“我不來接你,你是不是就不準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