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上元劫(1 / 2)

上元節的天不負眾望,很快就暗了下來。

謝珠藏從萃玉軒走出來時,天色已暗,滿街的燈火便有了用武之地。

“好漂亮……”謝珠藏喃喃地左顧右盼,頓時覺得手上挑中的金步搖,都不若滿街的燈火那樣璀璨。

一入夜,馬車就被驅離集慶街,隻有如織的人流在燈市攢動。這些人流不會擋住燈輝,謝珠藏抬眼便能瞧見兩旁的燈市。

街道兩旁,不論是高樓還是小攤,皆掛起了形形色色的燈籠。宮燈奢華精美,轉鷺燈趣味盎然,便是那最普通的紅燈籠,上頭也有或恢弘或秀美的字跡,祈求一年的富貴平安。

人間燈火耀耀,就連天上的星子,也隻能為之汗顏。

玄玉韞低頭看著謝珠藏,看到她眸中明晃晃的向往和歆羨,他低聲道:“這就看傻了?還是見的太少了。改明兒孤再帶你來,可彆像今日這樣,呆呆愣愣的。”

謝珠藏朝他撇撇嘴,輕哼了一聲:“下次,我要、要韞哥哥,贏燈籠!”

他們都知道,今日非得去扈家的畫舫賞燈,並無時間流連這市井的熱鬨。

燈火照亮了棲淵河和稷豐江上停著的畫舫,扈家的畫舫雖不是其中最豪富精美的,卻獨獨停在桃葉渡口這個令人豔羨的位置。

謝珠藏和玄玉韞走到桃葉渡,抬眼就能瞧見扈家畫舫四角的風燈,上頭潑墨寫著一個“扈”字,甚是豪闊。

玄玉韞冷哼了一聲,謝珠藏抿了抿唇,尚未說話,便聽有人柔聲迎道:“殿下,謝姑娘,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

這聲音陌生,謝珠藏聞言詫異地打量了眼前這個中年婦人一眼。她梳著墮馬髻,簪著點翠芙蓉掩髻,青絲鬆而不散。上穿繡著纏枝蓮花紋的素白小襖,下著一條藕荷色妝花緞製成的馬麵裙,瞧上去如弱風扶柳。

偏是這樣一個瞧上去似水溫柔的人,跟她身旁的扈玉嬌,竟有五分相似。

“扈夫人。”玄玉韞微微頷首,聲音冷淡。

“嬌嬌,來給謝姑娘見禮。”扈夫人不以為意,輕輕拉了拉扈玉嬌的袖子。扈玉嬌眉頭一皺,下意識地一撇手,將自己的袖子從扈夫人的手中抽了出來。

扈夫人手上一空,

微微一愣,低下了頭去。

扈玉嬌倒是極快地換上了真誠的神色,她欠身向謝珠藏行禮,聲音裡幾乎帶上了哭腔:“阿藏,賞花宴是我不是。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跟我玩,一時心急,胡亂說了刺心的話,才造成了誤會。”

“咳咳……”扈玉嬌說著,咳了兩聲,又極哀傷小心地看了眼玄玉韞一眼,又匆匆地撇開視線,隻留一個眼中淚水搖搖欲墜的脆弱側影。

眾人看著扈玉嬌,紛紛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尤其是其中一個穿著鵝黃色團花紋棉裙的少女,更是忍不住快言快語地道:“扈姑娘真心實意,把誤會解開了就好。謝姑娘出自書香門第,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人。”

這話聽起來也不知道是幫哪一邊,謝珠藏眉頭微蹙,看向這個少女。那少女看著扈玉嬌,瞧上去卻是被扈玉嬌打動了。

謝珠藏沒在賞花宴上見過她,阿梨仔細端詳了一番,對謝珠藏耳語道:“是廷尉左監的嫡幼女,周四姑娘。”

玄玉韞看都沒看周四姑娘一眼,隻麵無表情地看著扈玉嬌,冷笑一聲:“扈姑娘不想道歉,不必勉強,看孤作甚?孤難道還能替你道歉不成?”

扈玉嬌一僵。她原本為了裝作病弱而厚塗了鉛粉,此刻都掩飾不了她滿臉尷尬的通紅。

“我不是……太子哥哥……你不要誤會我好不好?”扈玉嬌聲音哽咽,她低聲求著謝珠藏:“阿藏,你是知道我的,是不是?你性子這般善良,一定會幫我向太子哥哥解釋的,是不是?”

站在扈玉嬌身後的趙二姑娘也忍不住道:“那賞梅宴本就是個誤會,好好的小娘子,心腸自然都是軟的,怎麼會不幫你解釋呢?嬌嬌彆擔心。”

跟著扈玉嬌一道來的人,頓時也七嘴八舌地應和著。尤其是周四姑娘,許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她看著謝珠藏的眼神,活像是她不幫著扈玉嬌就是她有罪一樣。

“我也……想的。”謝珠藏十分誠懇地道:“可是……你也、也、也知道的……我不、不、不會說話。”謝珠藏頓了頓,輕歎了口氣:“畢、畢、畢竟……”

這時,無人敢打斷謝珠藏說話,都恭恭敬敬地彎腰低頭,認真地等著。

“你才剛在……賞

、賞、賞梅宴……嘲、嘲笑過……”謝珠藏看著扈玉嬌,她說話還是不連貫,可這遲滯裡,卻再無半分怯意,她一字一句地反問道:“不、是、嗎?”

誰也沒想到謝珠藏會說出這樣鋒利的話來。她穿的是白底綠萼梅的披風,還是素白。可這一次,這一抹白卻像是沉沉黑夜裡唯一的亮色,再不容人輕視。

扈玉嬌死死地掐著自己的手掌,不讓自己露出猙獰的神色來,她隻低著頭,發出了輕聲的啜泣,好像謝珠藏是什麼牛鬼蛇神,把她嚇到了一樣。

“這是在哭什麼?”謝大夫人從扈夫人和扈玉嬌身後走來,驚訝地看著扈玉嬌:“扈姑娘,你以後也是要做當家主母的,人前動不動就掉淚,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扈玉嬌一噎,她恨不得能把謝大夫人這張嘴撕了。

可謝大夫人是誰,她壓根就不會把扈玉嬌放在眼裡,而是徑直對扈夫人語重心長道:“扈夫人,孩子還小,你當多加管教。”

扈夫人早就亂了陣腳,此刻慌亂得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最後隻怯怯地盯著地板,顫聲道:“好……好的。”

謝大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慈愛地朝謝珠藏和玄玉韞招了招手:“好孩子,上畫舫賞燈去吧,宴席已經張羅開了,就等你們來了。可彆再站在這風口說話了,便是掉那金豆子,也嫌涼的慌。”

扈玉嬌步伐一頓,身形一晃,氣得鼻子都歪了。

謝家門生弟子遍布天下,但是本家向來沉寂。謝老太爺這個太子太傅,時常稱病不出。謝大老爺隻想著教書育人,謝大夫人更是極少宴飲,少開金口,唯一做得激進點的事,也隻是想著把謝爾雅送進東宮。

現在這個謝大夫人,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

到底是哪裡刺激了這個沉默是金的謝家!?

扈玉嬌牙都要咬崩了,卻也深知自己必須得屏住了脾氣。她小步走到謝珠藏身邊,伸手去挽謝珠藏的手臂:“阿藏,你少出宮,我扶著你上船,小心跌跤。這回,你可彆拒絕我了。”

扈玉嬌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讓等在船下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珠藏側首看了扈玉嬌一眼,笑了笑。

然後,謝珠藏平抬起手臂,掌心朝下——這

是個等著宮婢服侍的手勢。

扈玉嬌的心裡簡直如天人交戰,一方麵她暗喜謝珠藏的高傲,因為這能替她賺得好聲名,另一方麵,她又恨毒了謝珠藏的蔑視。

這本該是她扈玉嬌的權力!

扈玉嬌強迫自己低下頭,咽下眼中的恨意,微彎著腰,像一個宮女一樣去扶謝珠藏的手臂。

等她聲名再盛——一定要這個小賤人好看!

“這樣,才對。”謝珠藏輕笑一聲,垂手一抽,讓扈玉嬌扶了個空。同時,謝珠藏主動挽起扈玉嬌的手臂,恰如一對和好如初的小娘子。

扈玉嬌臉由白轉綠,由綠轉紅,臉上堪能開染坊。

扈玉嬌甚至都不敢抬頭看等在船下的人的臉色——她們交頭接耳的神態,她們若隱若現的細碎的聲音,好像都在嘲諷她——她扈玉嬌,就是一個被結巴耍得團團轉的傻子!

扈玉嬌幾乎是被謝珠藏半拖半拽地上了船,直到上了船,扈玉嬌才大鬆一口氣,飛快地把手抽出來。

謝珠藏袖手而立,她把顫抖的手藏在袖子裡,把微顫的腳步踩穩,把惡心的情緒壓在心底,她看著扈玉嬌,鎮定地笑了笑。

賞梅宴是她的刀山火海,她闖過來了,便明白,扈玉嬌也不過如此。

扈玉嬌看到她的笑容,隻覺得刺目,半點笑不出來。

扈夫人對扈玉嬌的情緒很敏感,她想要去拉扈玉嬌的手,卻被扈玉嬌避開。

扈大將軍鎮守南疆苗郡,扈夫人帶著幼子幼女留在都城。但是,扈夫人羸弱,扈玉嬌常年養在扈昭儀膝下,跟扈昭儀更親近些。

扈玉嬌徑直走到了嚴嬤嬤跟前去,她沒有說話,隻攥緊了嚴嬤嬤的衣袖。

嚴嬤嬤輕輕地拍了拍扈玉嬌的手,恭恭敬敬地對謝珠藏和玄玉韞行禮道:“畫舫內設了席麵,供公子和姑娘們取用糕點小食。還有好幾壇‘半盞春’酒肆的冰雪酒,不醉人,儘可痛飲。”

扈玉嬌的哥哥扈三,立刻就撩了袖子道:“冰雪酒有什麼意思?馬蹄和雪梨,那都是小娘子才喝的東西。殿下,我帶了一甕三白酒來,劃拳喝酒,痛快點!”

扈三年紀跟玄玉韞相仿,倒是絲毫沒有受賞梅宴之事的影響,一副無知無畏的模樣。他問完玄玉韞,也不等

玄玉韞回答,自顧自地呼朋喚友。

玄玉韞看向謝珠藏。謝珠藏有些遲疑,她下意識地遠眺桃葉渡——桃葉渡上燈火璀璨,不像宮中那般奢華,而是透著一股子勃勃的生氣。

緊挨著的樊樓笙鼓喧嘩,百姓就著這笙歌手舞足蹈,孩子們吵吵嚷嚷地舉著兔子燈,載歌載舞。當真是歌也千家,舞也千家,燈山月明十裡華。

但謝珠藏又很快挪開視線,朝玄玉韞笑了笑。她想,她還是去廂房裡吧,也免得玄玉韞為難。

然而,謝珠藏還沒來得及說話,玄玉韞就忽地扭頭對扈三道:“孤不去了。”

*

玄玉韞此話一出,眾人皆一怔。

謝大夫人看了看玄玉韞,目光掠過謝珠藏,又回到玄玉韞身上:“殿下,您要是留在甲板上,這些人哪個敢進廂房去好生玩鬨?到時候人都烏泱泱地擠在甲板上,阿藏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哪還能瞧見什麼。”

謝大夫人笑道:“殿下呀,就好好去廂房殺殺這些待不住的小子的氣焰。”她佯裝嗔怒地瞪了這些小郎君們一眼,然後才繼續道:“阿藏呢,就跟難得出門的小娘子們留在甲板上賞燈吧。文泱、文沫,你們留在阿藏身邊。”

謝大夫人點了跟在自己身後的兩個使女,對玄玉韞道:“這兩人打小兒在棲淵河裡長大,最擅鳧水。阿藏這兒,你不必擔心。”

扈三隻當沒聽懂謝大夫人話裡有話,也嚷嚷道:“殿下放心,能上這畫舫的,都精挑細選過了。您哪,就放心跟咱們玩吧!”

玄玉韞眉頭緊蹙。

謝爾雅沉默地跟在謝大夫人身後,此時都忍不住看了看扈玉嬌。扈玉嬌的頭低著,瞧上去恭順嫻靜。

謝爾雅又看向謝珠藏。謝爾雅心知肚明,玄玉韞的遲疑無非是被賞梅宴弄怕了。謝爾雅的心裡百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

謝珠藏上前一步,悄聲對玄玉韞道:“韞哥哥……放、放心吧。我也、也有……衛、衛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