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滑男單的頒獎儀式在賽方特設的頒獎廣場。
這一點跟夏季奧運會比賽完馬上頒獎的習慣不同。
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冬季運動比賽場地的溫度都很低,奧委會為這些運動員們身體健康考慮,自打上個世紀末開始,就規定了比賽結束後隻頒發紀念品,而後再在正式的頒獎廣場舉行頒獎典禮。
淩燃在分數出來後就拿到了紀念品。
是本次奧運主辦方的吉祥物,一隻小小的毛絨玩偶,頭上戴著金色的王冠,高舉著一隻手就像是為他加油喝彩。
說實在的,設定的並不是很符合華國人的審美,很有點醜萌醜萌的感覺,淩燃看了一會兒就把它收了起來。
現在應該躺在背包的某個角落裡。
倒也不是不喜歡。
少年更想要拿到的是屬於自己的金牌,那枚鐫刻著五環的奧運金牌。
淩燃在入口處等待著頒獎儀式的開始。
他穿的是統一的隊服,拉鏈沒有拉到頭,露出內裡冰藍色考斯騰的領口。
明明暗暗的光線照在少年的臉上,就像是兩個不同時空的交彙痕跡。
淩燃心裡存著事,卻也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那些如有實質的殷殷目光。
一回頭,就看見薛教他們正在不遠處坐著,笑容滿麵地看著他,見自己回頭,就揮舞起手臂,笑得更加開心。
他們都在為自己高興和自豪。
意識到這一點,一直神色平靜的少年忽然牽了牽唇角,也露出了個笑來。
這下不少攝影師都連忙摁動快門鍵,也跟著笑起來。
他們觀察這新出爐奧運冠軍的一舉一動,早就發現了——
淩從來到場地後好像就一直沒有笑過。
是因為緊張嗎?但不管怎麼樣,謝天謝地,淩現在可算是笑了。
攝影師們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都很喜歡拍攝少年眉開眼笑的模樣。
畢竟淩不穿冰刀的身高都快有一米八,身形足夠挺拔,本身又是精致奪目的長相,如果不笑的話,其實就很有點氣勢逼人的味道了。
倒不是說這樣拍出來不好看。
霸氣強勢的冷清王者形象反而會更符合大眾對強者的想象,而淩雖然年少,但已經獲得的那些耀眼成績也完全足以撐起這樣的形象。
但淩畢竟隻有十八歲,他們還是更鐘愛少年笑容燦爛熱烈的模樣。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的是太好看了。
真誠,純粹,又璀璨。
會讓他們想到清晨的朝陽,春日的和風,高山的清泉等一切美好朝氣的意象。
攝影師們瘋狂捕捉著少年笑起的瞬間,隻等著一會兒典禮結束後,就將那張迷人的笑臉發到網頁,印上報刊,分享給世界各地所有同樣喜愛淩的粉絲們。
場內燈光交錯,四周閃光燈不斷。
廣播聲還沒有響起,但賽方的工作人員已經走到入場口,伸手示意本次比賽獲得冠亞季軍的三名運動員先跟著她們走到領獎台的位置。這樣的話,等到廣播叫到名字,他們就可以直接站到台子上。
阿洛伊斯和盧卡斯都沒有動,目光卻已經望了過來,顯然示意淩燃這個冠軍走在最前麵。
淩燃也收回了回望的目光,準備跟著引導員走進場中。
廣播裡,主持人正在字正腔圓地介紹項目。
一切都正常進行。
淩燃也麵色如常地往場中走,阿洛伊斯和盧卡斯緊隨其後。
突然,少年停了下來。
阿洛伊斯愣了下,“淩?”
然後就看見少年握緊拳,深吸一口氣,驀得轉身跑回看台。
盧卡斯也懵了:???
不是馬上就要領獎了嗎,你跑什麼啊?
奧委會的工作人員也有點不知所措。
就連跟拍的攝影師都驚得好險沒扛住攝像機。
直播頒獎儀式的屏幕畫麵裡,一大堆問號紛紛刷屏而來。
“燃神往回跑乾什麼?”
“怎麼回事!”
“燃燃怎麼了?”
大家夥都懵了,誰也不知道淩燃想乾什麼。
疑惑的聲音傳不到現場。
就連眼睜睜看著淩燃向自己這邊跑來的薛林遠等人也都一臉茫然。
還是霍聞澤第一個站了起來。
可少年直接就越過他,撲過去用力抱緊了自己的兩位教練。
薛林遠被大力撲了個踉蹌,下一秒,整個人就露出了個笑,“嘿,你說你跑什麼,撞得我這把老骨頭差點都散了!”
嘴裡說著抱怨的話,薛林遠心裡卻美滋滋的。
嘿嘿,這小兔崽子的,是不是緊張了啊,還是太激動了,真是,這有什麼可激動的,咱們下回奧運肯定還拿金牌。
心思簡單的薛教用力回抱了自己最寶貝最心愛的徒弟。
秦安山臉色卻有點凝重。
他抿著唇,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臉色都開始發青,卻還是穩著聲,“還會有下一枚金牌的。”
所以還會有下一次比賽。
他們之間的師徒緣分還長著呢。
所以,淩燃,不要露出這樣告彆的姿態。
秦安山眼裡有一絲水色飛快閃過,但他還是繃著臉,伸手想要推開抱緊自己的少年。
可這手伸到半截,就再也不能前進一點。
好半晌兒,還是少年自己站直了身。
“我走了。”
原本清朗的嗓音都開始發澀。
凝重的語氣聽得薛林遠臉上的笑都僵了下。
怎麼了這是,怎麼說得跟告彆一樣。
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卻又不敢再想象,隻得故作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就像是驅趕腦海裡不合時宜冒出來的念頭。
“趕緊去趕緊去,去晚了小心金牌讓彆人領走了!”
薛林遠用力抱緊懷裡裝著淩燃冰刀的背包,就像是挾持住最得力的人質,終於有了微末的安全感。
他重新露出個笑,“快去快回!”
淩燃深深地看了兩位教練一眼,末了,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往入場口走。
經過霍聞澤的時候,他頓了頓,“聞澤哥。”
霍聞澤背對著光,臉色晦暗不明,聲音比平時還要冷淡不少,“去吧。”
淩燃點點頭,轉身要走,就聽見青年淡淡一句,“你的單賽季單圈大滿貫是不是還差一枚世錦賽金牌?”
少年纖長的睫毛狠狠顫了顫。
總感覺聞澤哥已經洞穿了什麼。
他作勢要走。
青年卻主動伸手擁抱了他,從背後在他耳邊壓低聲,“我等你帶著大滿貫的榮耀回家。”
他很快鬆開了手,但那句話卻在淩燃心裡縈繞不去。
回家?
回哪個家?
是有聞澤哥和霍老爺子的霍家老宅,還是那個銀牌掛滿一整麵牆的冷冰冰的房子?
少年眨了下眼,嗓音艱澀地想答一聲好,卻怎麼都出不了聲。
也不知道為什麼,淩燃就是有一種莫名的預感,亦或者說是隱憂。
這一次的奧運會,是不是就是他這一世的終點。
畢竟該拿到的金牌他都已經拿到。
如果說這是上天許諾給他的一場夢,一場鏡花水月和海市蜃樓,讓他圓滿自己處處缺憾的人生,那麼很顯然,現在已經到了最完滿的大結局,也到了夢該醒的時候。
說不定,自己拿到獎牌之後,再一睜眼,就還是那個剛剛擦乾淨冰刀,準備在奧運會賽後的記者會上宣布正式退役的萬年老二。
結束了隻有自己才知道的告彆,少年心神恍惚地接過陸覺榮遞來的什麼,腳步沉重地走回原本的道路。
每走一步,穿書之後的點點滴滴都會浮現在腦海中。
就像是走馬燈一樣。
他是如何得到薛林遠的認同,如何重新走上花滑道路,又是如何一步步從光有天賦和身體條件的無名小卒,站到奧運會的賽場上。
那些刻苦又滿懷希望的訓練,那些幫助過愛護著他的人們的笑臉,那些為他鼓掌加油歡呼尖叫的觀眾們……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這麼久了。
少年抿了抿唇,穩穩地走回到自己的位置。
肌肉比腦子發達的盧卡斯羨慕道,“你跟教練的感情真好!”
他新請來的教練水平不夠,盧卡斯脾氣也不好,兩個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最近吵了好幾回架了。對方堅持認為華國的美食不如所謂的營養餐健康美味,這在喜愛華國美食的盧卡斯眼裡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還是淩運氣好,他的兩位教練都很疼他。
盧卡斯胡亂想著,忍不住有點跑神。
阿洛伊斯卻是神色複雜地盯著淩燃,“淩,你……”
卻在少年抬起那雙微微發紅的眼望過來時噤了聲。
是太高興了嗎?
不,怎麼突然感覺,就跟淩要告彆教練告彆賽場一樣。
但這怎麼可能,淩還不到十八周歲,他完全可以滑到下一屆奧運會。
阿洛伊斯覺得自己可能是心理壓力太大,都開始胡思亂想了。
淩大概是第一次拿到這麼重要的獎牌,有點激動過度了。
他以老大哥的姿態輕輕拍了下少年的肩,示意對方展開手中的絲織物,“走吧。”
去拿到屬於你的金牌,儘情享受屬於你的掌聲和榮耀。
淩燃這才緩過來神,發現陸教遞給自己的居然是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鮮豔紅旗。
冰場比賽完領取紀念品的時候,大家都因為華國曆史上的第一枚花滑男單金牌激動得過了頭,以至於忘記原本準備好的國旗被放到了哪。
陸教這是想要自己補回來。
淩燃強行收回了思緒,心領神會地將國旗展開,雙手用力舉起。
屬於華國的鮮明旗幟嘩啦一下,盛開在他的背後。
這一幕瞬間打動了無數華國網友的心。
“啊啊啊,是我們的紅旗!”
“之前在現場沒看見燃神身披國旗我還有點遺憾,沒想到現在陸教給補上了,真好!我就喜歡看我們的旗子被帶上領獎台的樣子!”
“衝鴨燃神!把我們的紅旗帶到冠軍的領獎台上!”
彈幕裡一片歡呼。
這樣的歡呼雀躍,在他們眼睜睜看著淩燃在廣播念到自己的名字的瞬間,身披著紅旗跳上了領獎台,衝著鏡頭招手的時候達到了巔峰。
“好帥!”
“就喜歡燃神自信的樣子!”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看著少年微微仰起頭,露出了自己最明亮的笑容。
連眼裡都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水光。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這點。
“怎麼回事,我怎麼感覺燃神好像要哭了?”
“哈哈哈,剛剛燃燃居然冷不丁跑回去擁抱教練,到底是奧運金牌,孩子肯定是激動壞了!”
“突然就意識到燃神今年才十幾歲,還在上高中的年紀。他總給我一種特彆強大安穩的感覺,以至於我常常忽略到他的真實年齡……”
大家熱切地討論著,然後就看見屏幕裡的少年忽然側過頭,無比虔誠地親吻了一下自己手中舉著的紅旗。
攝影師適時將鏡頭瞬間拉近。
於是,所有人都看見了少年垂落輕.顫的眼睫,眼尾微微的紅暈,以及眼角處很小很小一顆,卻在明亮光線下閃耀得如同鑽石一般的一點晶瑩。
高清鏡頭放大的一瞬,直播間直接就炸了。
“怎麼辦,我突然也有點想哭。”
“冰上霸氣王者,冰下是哭包燃燃,這算是反差萌嗎?”
“不,你忘記了胖胖滾滾(手動滑稽)”
“燃神到底是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汗水才能站在這樣舉世矚目的領獎台上親吻我們的紅旗,他真的好像會發光,我有被感動到!”
“嗚嗚嗚,燃神彆哭,這是屬於你的榮光時刻,奧運冠軍是你的,你是最棒的!”
“華國最棒!淩燃最棒!”
“彆刀了彆刀了,孩子要傻了!嗚嗚嗚,燃神辛苦了,我們不哭哈,以後金牌拿到手軟!”
彈幕上留言各式各樣。
外網上同樣觀看直播的觀眾們也在感慨。
有人發了句,“淩是如此熱愛著他的祖國。”很快得到了無數點讚。
網友們感慨萬分。
淩燃卻是一無所知。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止,就好像情緒醞釀到極致,不受控製地就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但這又有什麼錯呢。
他是華國人,是華國生他養他,護他長大,讓他能不必擔驚受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追逐夢想的旅途中。
他愛華國,愛華國的一切,更以自己華國人的身份自豪。
少年重新站直,並不覺得自己剛剛有什麼失態。
披著國旗哭成傻子的運動員多了去了,不過是情之所至,難以控製,是心底最真切的情感流露。
有幾個奧運冠軍沒有在領獎台是落過淚呢。
淩燃以前還想過,自己要是拿到奧運冠軍,一定不會哭,隻會一直笑。
但很顯然,他失言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站到領獎台上那一刻,所有的記憶和情緒都積攢到了頂峰,在胸腔裡如海浪般洶湧澎湃。
前世今生,他在冰上滑了二十多年,才第一次站到奧運會的領獎台上。
也就是說,他用了足足二十多年才走到了這裡。
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二十年。
淩燃的兩輩子,生命裡的大半時光都在冰上度過。
枯燥,汗水,疼痛,重擔,他放棄了正常人的娛樂與生活,懷抱著熱愛與熱血,信念與理想,咬著牙,瘸過腿,終於還是堅持著一步步走到了這裡。
人生如大夢一場,就是淩燃現在的真實心境寫照。
更何況,他現在本身就覺得自己如在夢中。
少年強行按捺住複雜心緒,重新露出笑容,與奧委會的工作人員握手,接過花束,彎腰任由對方為自己戴上那枚沉甸甸的奧運金牌,還有那頂屬於冠軍的橄欖枝桂冠。
熟悉的慷慨旋律奏響,是每一位華國人刻在骨血裡的旋律,與他身上同樣鮮豔的紅旗冉冉升起,驕傲地在空中飄揚著。
自己終於還是把華國的國歌和國旗帶到了奧運會的賽場上。
不再是靠右的第二,而是最中央的第一。
是整個賽場的最高點!
渾身的血液瘋狂奔湧著,淩燃喉嚨一緊,那雙漆黑眸子就再度被水霧蘊滿。
他努力睜大眼睛,生怕錯過一分一秒,生怕自己再眨一下眼,這一切都會像夢境一樣快速消退,重歸原點。
其實這樣已經足夠了。
淩燃自豪著,驕傲著,同時強自鎮定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他已經拿到了奧運金牌,已經拿到了屬於運動員的最高榮耀。
即使是現在重新穿回去,也不虧。
至少已經圓了他的夢。
少年咬緊牙關,強行壓抑著自己心裡埋藏很深的那點不甘。
他站在領獎台上,甚至覺出一種恍惚感。
就好像眼前的一切正在脫離他的視野,連無比顯眼的紅色都開始變得模糊。
咚!咚!咚——
逐漸急促的心跳聲回蕩在耳邊,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甚至蓋過了恢弘嘹亮的國歌旋律。
所有人都在為這一幕而動容。
就連場邊的薛林遠都不住地抹著眼淚,用力拍打著秦安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