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沈雨澤掀開毯子的一角,伸手拍了拍身前的墊子,一副施施然模樣,根本沒覺得陸平會拒絕他。
墊子空著的地方隱約還保留著一點溫度和壓痕,代表著幾分鐘之前,曾有另一個身影依偎在那裡。
望著呈現邀請之態的俊美少年,在這一刹那,陸平腦中瞬間閃過曆史書本上學過的無數昏君典故。
什麼妲己與商紂王,什麼烽火戲諸侯,什麼一騎紅塵妃子笑,什麼從此君王不早朝……
……停!打住!
陸平晃了晃腦袋,把腦子裡進的水全晃了出去。
即使麵前的沈雨澤長得再好看,那也是和他同性彆的男生啊!他絕對要恪守底線,沈雨澤不過勾勾手指,他怎麼能昏頭昏腦了呢?
就算當不了明君,也不能當個昏君啊。
想到這裡,陸平裹緊身上的小毯子,縮在屬於自己的墊子上,(自以為)義正辭嚴地說:“我,我不睡了!沈雨澤,你也彆睡了!一天之計在於晨,既然醒了,咱們來晨讀吧!”
沈雨澤:“……”
體育館是全封閉式的,隻有最頂端的牆上有一圈天窗。透過天窗,可以看到外麵依舊黑漆漆一片,雨勢完全沒有減弱的樣子。
“雨還沒停,一點不見陽光,哪有‘晨’?”沈妖妃又在蠱惑他,“而且你又沒帶課本,怎麼讀?”
“心裡有沙灘,哪裡都是馬爾代夫。”陸明君一心社稷,可歌可泣,“同理可證,心裡有陽光,哪裡都是早讀的課堂。”
“……”
“雖然現在沒有課本也沒有燈光,但我可以自己小聲背書啊!”
沈雨澤:“……”他冷笑,“你背吧,等你背成年級第一,我到時候一定給你送上一張學習標兵的大獎狀。”
說罷,沈雨澤不再理他,自顧自躺下了。他嫌陸平遲鈍,好好的早晨,做什麼要浪費在這種氣人的家夥身上?
他甚至翻了個身,刻意背對陸平,然後闔上眼假寐。
沒過一會兒,他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小老鼠拖著自己的墊子,往他的方向湊近,然後躺下、又披上了毯子。
兩人背對背,你看左邊,我瞧右邊。
沈雨澤沒睜眼,問:“不背書了?”
“背呢,背呢。”小老鼠的聲音傳來,“我心裡頭默背呢。”
“默背也算背書?你不背出聲,誰知道你是在發呆,還是在學習?”
“但要背出聲,不是打擾你了嗎?”
“……我不怕打擾。”沈雨澤哼了一聲,“我現在是在監督你,我讓你背你就背,不準偷懶。”
陸平心想,大少爺怎麼這麼難伺候啊,自己背書他生氣,自己不背書他還生氣!但能怎麼辦呢,畢竟這是自己的同桌,隻能寵著啊。
於是,陸平用低似呢喃的聲音,開始背誦前幾日語文課學的一篇課文。男孩原本的嗓音清脆,為了不吵醒其他同學,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聽上去多了一分曖昧與模糊。他的聲音伴著窗外不停的雨聲,纏繞在一起,縈繞在沈雨澤耳邊。
真是奇怪,明明是那麼枯燥無味的課文,平時老師在課堂上講,沈雨澤隻覺得聒噪乏味;但同樣的文字從陸平口中念出來,卻變成了悅耳的詩篇。
整個體育館都被黑暗籠罩,遠遠的,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某個男生的吟語夢話。耳邊,是陸平模糊輕柔的念誦,沈雨澤心中的焦躁逐漸消退,睡意如潮水,又一次淹沒了他。
沈雨澤已經許久沒有睡過這麼好的覺了。
……
再醒來時,沈雨澤是被體育館天花板上的大燈晃醒的。手表上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半,體育老師舉起大喇叭,讓大家收拾好各自的墊子毯子,送回到倉庫,抓緊時間排隊上廁所、洗漱。
沈雨澤起身看向旁邊:陸平居然也睡了過去,整個腦袋紮進毯子中,把眼睛和耳朵都捂得嚴嚴實實的,所以這麼亮的燈光、這麼響的喇叭聲,也沒把他吵醒。
沈雨澤把他從毯子裡刨出來,見他臉上都被毯子壓出了紅印,嘴角還帶著亮晶晶的口水痕跡,真是又蠢又可愛。
“唔……”陸平明顯睡糊塗了,眼神迷離地盯著沈雨澤,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沈雨澤挑眉:“‘一天之計在於晨’,嗯?‘心裡有課本哪裡都是早讀課堂’,嗯?”
陸平:“………………”
他訕笑:“這,這不是下雨嘛。”
他也沒想過,自己背一半書能睡過去嘛!
兩人抱著毯子墊子送回到倉庫,洗漱完後又領了早飯。
學校給每個同學發了牛奶、麵包和一個雞蛋,但對於正在長身體的男生來說,這點東西實在不夠塞牙縫的,陸平好懷念媽媽做的皮薄餡大的巨型嵌糕啊。
將將把肚子填了個五分飽,他們就被老師從體育館轟回了教學樓。
外麵的雨一點沒見小,天像是被捅破了一個大洞似得,雨灌大地,一刻未停。
照這個架勢看來,恐怕今天晚上又要留宿學校了。
有同學抱怨:“要是早一天放假就好了,這麼大的雨,在家睡覺不香嗎?”
哪想現在,他們不僅晚上要打地鋪,白天還要繼續忍受學業的折磨!
這次的台風聲勢浩大,操場上的樹有兩顆都被掀翻了。回到教學樓後,沈雨澤意外的發現走廊上所有玻璃窗都被貼了米字型膠帶,配合上室外的電閃雷鳴烏雲壓境,原本通透的走廊瞬間變成了恐怖遊戲的場景。
沈雨澤問:“為什麼玻璃要貼成這樣?”
陸平:“這是防台風的措施啦,要不然玻璃很可能會被風刮裂的。這樣貼上膠帶,可以分散一下風的壓力。”
沈雨澤舉一反三:“就和冬天掉入冰麵上,要匍匐爬行不能直立行走一個原理對吧?”
陸平有點猶豫:“應該吧……”
他物理學的一般般,最重要的是:“……我其實沒見過結冰的湖。”
兩個大男生麵麵相覷。他們一個來自北方,從未經曆過台風過境的危害;另一個長於南城,隻在課本上聽說過雪與冰。
沈雨澤想到了什麼,眼底帶著笑意:“平平,今年寒假,你想不想去帝都玩?親眼見見結冰的湖麵?”
陸平現在發現了!沈雨澤這家夥,雖然平常都叫他“陸平”“陸平”的,但一旦心裡有什麼盤算,就會改口叫他“平平”。
他們當地人大多前後鼻音不分,就算是陸媽媽,念“平平”時也經常念成“pinpin”,唯有沈雨澤字正腔圓,尾音輕輕下壓,聲音裡還會帶著一種獨有的帝都腔調,說不出的肆意溫柔。
每次聽到沈雨澤叫他“平平”,陸平那顆昏君心就開始蠢蠢欲動了。
他知道,隻要他點一點頭,什麼都不用操心,不論是機票、住處還是帝都當地的遊玩計劃,沈雨澤肯定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
“再說吧,”陸平耳熱,怕再聽下去,自己又要毫無原則的丟盔卸甲了,“寒假還遠著呢。”
遠嗎,其實一點也不遠。不過是一點頭的距離罷了。
沈雨澤並沒在追問。他很有信心:不管陸平現在同不同意,等到了帝都落雪的日子,他們一定會出現在那裡的。
……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班裡,陸平敏銳地發現,班裡的氣氛有點奇怪。
女生們臉上都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小臉蒼白,縮在座位裡竊竊私語,就連最活潑的陳妙妙今天都不吭聲了……真奇怪,昨天她們可留宿在班裡啊,以陸平對陳妙妙的了解,今天她不應該上躥下跳、熱情分享住校的種種八卦嗎?
因為下雨,上午的課間操他們也沒出教室。
教室裡被一種詭異的氣氛所籠罩,文科班本身女生就遠遠多於男生,女生們不說話,男生也不好意思打破沉默。
隻見有個女生站起身,走到陳妙妙麵前,小聲問:“妙妙,你要不要去上廁所?”
陳妙妙大驚,瘋狂搖頭:“我我我我我不去!”
她桌上的水杯是空的,一整個上午,她一口水都沒喝,嘴巴都乾裂了。
那女生咬了咬嘴唇,又轉向陳妙妙的同桌:“周躍,你去嗎?”
周躍遲疑:“隻有咱們兩個嗎……要不然再叫幾個吧。”
在她們兩人的帶動下,陸陸續續又有好幾個女生從座位上站起,七八個女生手挽著手,組成一道聲勢浩大的人牆,彆彆扭扭地走出了班級。
陸平覺得很不對勁。
他捅了捅沈雨澤:“今天女生都好奇怪哦。”
沈雨澤沒說話,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讓他繼續往下講。
陸平:“平常她們上廁所,撐死了兩個人、三個人一起去,從沒見過一口氣出去這麼多人的。”
“你觀察的倒是仔細。”
“你不好奇嗎?”
“不好奇。”沈雨澤合上手邊的課本,平靜反問,“我為什麼要好奇女生的事情?”
“……”陸平忽然意識到,沈雨澤確實從來沒有關注過班裡的女生。他們做了這麼久的同桌,沈雨澤好像就沒有和哪個女生主動說過話,就算女生來找他搭訕,他的反應也是淡淡的,從不上心。
不像班裡的其他男生,他們經常故意在女生麵前賣弄自己,甚至還有男生以欺負女同學為樂,就為了博得她們的關注。
在這點上,沈雨澤真是特立獨行。
轉眼就到了午休時間。現在全城的交通還未恢複,沈雨澤沒讓司機送餐,和陸平一起去了食堂吃午飯。
菜色和昨天相比沒什麼區彆。陸平讓沈雨澤占座,自己跑去打飯,反正沈雨澤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陸平心裡都清楚。
排隊的人蠻多,陸平端著兩個餐盤,搖搖晃晃地擠出隊伍,回來找沈雨澤。沒想到遠遠的就看到沈雨澤身旁坐著一道倩影,那女生正和沈雨澤說著什麼,長長的馬尾辮垂在身後,雖然看不清臉,但身姿苗條高挑,如孔雀亭亭。
陸平酸溜溜地想:好叭,之前他還覺得沈雨澤高冷,都不和女生來往;沒想到這麼快就打臉了,他不過是打個飯的功夫,沈雨澤就和女生聊起來了!
等到陸平走到那兩人身邊,他才發現,原來那個女生是熟人一個。
“咦?孟學姐?”陸平又驚又喜,“這麼巧!”
孟昕轉向他,笑意盈盈:“好久不見了陸平。你屁……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好多了,這周就要去醫院複查了。”陸平放下兩張餐盤。其中一個餐盤交給沈雨澤,他原本想坐沈雨澤對麵的,見孟昕在,他覺得坐在沈雨澤對麵有點不禮貌,怠慢了學姐,所以他把自己的盤子推到了孟昕對麵。
沈雨澤皺眉看了一眼,又把陸平的盤子拉回到自己對麵。金屬盤子在餐桌上拖動,發出有點刺耳的響聲。
陸平:“……”
孟昕:“……”
沈雨澤淡定吃飯。
孟昕不愧是主持人的胚子,見慣了各種大風大浪,她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其實我已經吃完了,一會兒就走了。”高三的午休時間和高一高二是錯開的,提前了半個小時。“我就是見沈雨澤在這裡,就過來和他說兩句。”
聽到學姐這麼說,陸平安心地在沈雨澤對麵落座。
陸平:“哦,你們在聊英語比賽的事情嗎?”
時間過得真快,下周末就是英語比賽的日子了。陸平對沈雨澤很有信心,拜托,沈雨澤長得又帥、英語講得又好聽,他不拿冠軍還有誰能拿冠軍?
沒想到孟昕搖搖頭:“不是,我是想向他打聽一下昨晚的事情。”
“昨晚?”
“你不知道嗎?”孟昕四處看看,秀美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雲,仿佛在躲避什麼似得,“昨天晚上,你們高二的女生不是留宿在各自班裡嗎?聽說有兩個女生結伴上廁所時,遇到鬼打牆了。”
“啊???”
“本來應該在消防器材間和水房之間的女廁所不見了!她們來回走了好幾次,都找不到。”
陸平當然不信:“怎麼可能?女廁所又不會長翅膀自己飛了。”
“是真的。”孟昕低聲道,“後來,那兩個女生鼓起勇氣推開了水房門,卻沒想到裡麵飄出了一道白色的鬼影!”
就在孟昕話音落下的那刻,戶外狂風大作,食堂的窗戶全部嘩啦啦震動起來,隻聽一聲巨響,一顆栽在便道上的小樹被攔腰折斷,被狂風卷起砸在了牆上!
陸平渾身一抖,感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不不不不不可能吧……”陸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富強民主的二十四字真言,“這這這這都是以訛傳訛。”
校園怪談千千萬,什麼生物教室會跑的骨架、美術教室活過來的石膏像,現在多一個女廁所的消失也不足為奇。
見陸平打死也不信的樣子,孟昕不再多言:“既然你不信那就算了。不過,咱們學校以前是亂葬崗,學校教學樓又是四方形回廊,據說當年建校時請大師看過,特意用這種回廊建築封印地下的東西。但是你想想看,四方形裡裝這麼多人,這是什麼字?”
“……”
“是‘囚’啊!”孟昕蒼白的臉上不帶一丁點血色。頭頂的白熾燈落在她身上,灑下一片陰影。她長得尤為漂亮,但越是漂亮,說出這種話時就越像是恐怖電影裡索命□□,“學弟,保重。”
陸平:“……………………”
他還怎麼保重啊!他現在連午飯都吃不下去了!
孟昕離開了,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陸平看著麵前餐盤裡白色的雞肉,和紅紅黃黃的西紅柿炒蛋,胃口全失。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對麵的沈雨澤:“你不怕嗎?”
沈雨澤冷笑一聲:“你真信?”
“唔……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陸平撓頭,“而且你沒聽到學姐說嗎,學校以前居然是亂葬崗誒!死過很多人的!”
沈雨澤一派淡定:“中國這麼久的曆史,哪片土地上沒有死過人?”
“不能這麼說吧……壽終就寢和枉死的孤魂野鬼是不一樣的。”
沈雨澤見小老鼠依舊一副迷信的樣子,放下手裡的筷子,說:“你知道帝都有一個地方叫做‘菜市口’嗎?”
“呃,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