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天天等候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
流星探馬每日奔馳於崇山峻嶺之間, 傳遞情報。
她知道周嘉行此次準備充足, 仍然覺得坐立不安。
收到前線戰報,知道一切順利,她才能安心吃飯。要是幾天沒有前線的消息,便食欲全無,輾轉難眠。
這些她沒有告訴周嘉行,每次寫信儘量挑一些高興的事,告訴他長安一切都好,以免他在外邊打仗的時候還要惦記著她。
……
忐忑不安的等待當中, 這月月底, 九寧迎來即位以來的第一場殿試。
糊名製創立於百年前的選官考試中, 但科舉考試一直沒有采取這個彌封製度。她即位後, 朝廷頒布敕旨恢複製舉, 這屆考試所有考卷采用謄抄法和糊名法,不僅姓名籍貫部分要裁去, 連考卷都要重新謄抄一遍, 防止考生筆跡被認出。
最後的殿試也是如此。
這年發榜,前十名中不乏名儒的得意門生、早已經名揚天下的世家子弟, 也有此前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學子。
那兩名幸運的寒門學子家境富裕,不過家族名聲不顯, 沒有名師引薦,未能引起世人的注意, 但在考試中他倆發揮出色, 文章筆酣墨飽, 力透紙背。考官們一致認同他們應該位列前茅。
名次公布以後,一片嘩然。
沒人敢質疑製舉的公正,寒門學子從兩個籍籍無名卻能高中的學子身上看到希望,官員們認識到此後在考試麵前,世家名儒弟子和其他人一樣處於同一個起點,考前拜望老師、投獻文章是無用功,認真鑽研學問才是關鍵。
官員們告誡家中子弟:刻苦勤學,不要偷懶!世家門閥已經沒落,以後每屆考試都會有鯉魚跳龍門的考生,靠讀書改換門庭不再是稀罕事。
……
暑去涼來,寒蟬淒切。
大軍出征半個月後,河北傳來喜訊,在奪得黃河以南諸州縣後,高嘯率兵繼續北進,大軍兵臨城下,此前一直和契丹沆瀣一氣的河北幾鎮畏於他的勢頭,紛紛上表投降。
九寧鬆了口氣。
她知道周嘉行奪回河東之後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收複幽州,和朝臣們商議過後,命高嘯先按兵不動,經略河北。
一來,現在大軍分三路向河東進發,剩下的軍隊留守長安,沒法再調兵去河北,不宜在這個時候和契丹開戰。
二來,此時停下來加固軍事、遴選將士、加強訓練,也是為將來周嘉行北伐做準備。
在信使送回周嘉行渡過黃河、抵達前線的戰報後,九寧繼續下旨招撫南方諸節鎮和南越蠻族,防止南方出亂子影響周嘉行征伐河東。
數日後,吳王派遣的使者抵達長安,在送上數之不儘的珠寶玉石和稀世珍寶後,還奉上一道求婚書。
滿朝震動。
……
南方錢氏一族在吳越一地經營多年,家族內子弟名家輩出。和北方綿延幾百年的舊式門閥世家相比,寒微的錢氏一族絕對算不上起眼。戰亂割據前,其家族以漁田為業,在北方世家看來,就是種田務農的田舍漢,上不得台麵。後來錢家一名靠販私鹽起家的兒郎——也就是現在的吳王抓住時機,毅然從軍,用計打退流民亂軍,以多勝少,平定叛亂,獲得長官賞識,一路高升至兵馬使,執掌杭州兵權,並得到朝廷的承認。
錢家自此據有杭州,勢力不斷擴展。
亂世中,吳王趁勢崛起,雄踞一方,最終儘得兩浙之地,成為江南吳越之主。
和其他節鎮相比,吳王非常精明,一心一意鞏固勢力,絕不稱帝,專心當一個實力強大的外藩。
吳王曾對身邊人說過:與其冒險當一個小國皇帝,還不如安安心心做一個地方節度使,保終身榮華富貴!
秉承這一理念,吳王一麵不斷以狠辣手段打壓周圍威脅自己的勢力,一麵維持表麵上對朝廷的恭敬,找朝廷討要名分好處,一麵長袖善舞,保持和北方強藩的友好關係。
當河東李元宗勢大時,他就向李元宗俯首臣稱,當李元宗落難時,他立刻拋棄河東,轉而示好朝廷。
總之,誰拳頭硬,吳王他就和誰稱兄道弟。
放眼天下節鎮,蜀地富有是眾所周知的事。然而,要論富甲天下,還是占據地理優勢、大力開展貿易的錢家。
吳王不缺錢,不想再起刀兵。
當那份代表九寧承認他為吳越王身份的詔書送抵杭州時,河東軍拉攏吳王的親筆信函也一並出現在吳王案頭上。
吳王沒有稱帝之心,和族人部屬商議過後,認為眼下女帝即位,周嘉行攝政,朝廷隱隱有複興之相,與其幫河東軍對抗朝廷,落一個不臣之名,不如示好朝廷。
要知道周嘉行占據淮南,萬一得罪了他,等他收拾完河東,掉頭殺向兩浙,那錢家就危險了。
權衡過後,吳王命人準備了大批豐厚禮物,遣使進貢,向九寧求取玉冊,並替他的孫子求親,希望能求娶一位宗室貴女。
……
盧公激動得滿臉通紅,道:“吳王修建海塘,疏通河運,安民定亂,很得人心,兩浙之地的百姓稱他為海龍王,他願歸附,吳越可平矣。”
他的話沒有誇張,南方和北方相比,戰亂較少,吳王掌權後,疏浚河道,加固堤壩,大力發展生產和貿易,百姓富足安樂,吳越之地經濟發達,一片欣欣向榮景象。
當地百姓很愛戴吳王。
如今周嘉行征河東,吳王雖然沒有發兵助陣,但他遣使進貢,並求娶宗室貴女,已經足夠說明他的態度。
李昭道:“吳王沒有自立之心,他的兒子、孫子卻不是平常之輩。”
說是這麼說,他也同意賜玉冊,答應吳王的求婚。
人家都主動求和了,不答應,不是逼著對方自立嗎?
九寧對他道:“吳越之地遠離中原,打起仗來政令很難送達兩浙,吳王的子孫有野心,不是什麼稀奇事。”
北方連年戰亂,朝廷根本影響不到南方。南方諸節鎮暗地裡都像皇帝一樣冊立百官,隻差沒明著稱帝。吳王算是他們中態度堅定的不肯稱帝的那一個。
如果沒有周嘉行這一出,吳王的子孫必然稱帝,但現在吳王願意歸附,那麼朝廷不需要追根究底。
和平收複一地,少一些兵戈,不管對顫顫巍巍走上改革之路的朝廷還是對老百姓來說,都是好事。
李昭伏案草擬許婚詔書,輕聲道:“臣明白。”
他曾天真地想將一切威脅朝廷統治的隱患一並除去。現在經曆得多了,不再那麼急於求成,治理好民政,收攬軍權,讓民眾過上安定太平的日子,恢複對朝廷的信心,那各地節鎮自然會老實效忠。
詔書草擬好之後,送到政事堂,政事堂諸位相公一致同意,簽名確認,九寧便下旨許婚。
……
政事堂是三省長官和各部大吏辦公的地方,有資格參加政事堂會議的基本都是朝中高官,也就是民間百姓認為的“宰相”。
樞密院則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主要管理軍事和邊防事務。
兩者分掌政、軍。
政事堂使宰相們可以公開議政,甚至能駁回皇帝的敕旨,而樞密院則在一定程度上牽製宰相的權利,防止權臣權力過大威脅皇權。
在周嘉行設立禁軍、收攬軍權後,樞密院隻有發兵權和調兵權,不能直接掌握軍隊。而禁軍又分彆由殿前都指揮司、侍衛馬軍都指揮司和侍衛步軍都指揮司三個機構掌管,也就是三衙,三衙分統禁兵,互不統屬。三衙的主帥和主要禁軍將領都由皇帝任免,隻對皇帝負責。
這就是說,沒有九寧下的命令,任何機構和將帥都沒有辦法調動軍隊。
宰相的權利被削弱,隻能管理民政,樞密院掌兵,但不再像之前由宦官把持時那樣權力鼎盛,始終受皇權支配,兵權、財權、政權集於皇權之下,朝政趨於穩定。
……
周嘉行出征前的一係列舉措確保即使他人不在長安,朝中也不會出現內患。
九寧不需要每天上朝,隻要牢牢掌控禁軍,確定政事堂大部分官員對她的忠誠,她就能平衡朝中局勢。
然而,她心中愈加不安。
……
在知製誥撰擬詔書期間,李昭問九寧是否將太後之女許配給吳王的孫子。
吳王很圓滑,求婚書語氣謙卑,並沒有明確要求娶公主,隻要是宗室貴女他便感激涕零。本來賜婚這種事更重要的是政治象征,人選不是最重要的。畢竟誰都知道宗室中的貴女全都和九寧血緣疏遠,嫁誰過去都一樣。
九寧想了想,說:“錢家富甲天下,嫁過去不會吃苦,誰願意遠嫁杭州府,就冊封誰為公主。”
李昭點頭同意。
這一下宗室貴女們沒法心平氣和了,搬去離宮居住的太後頭一個表示願意以親女下嫁。
幾位公主年紀差不多,為這門婚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每天鬨著要見九寧,哭著喊著表達她們甘願為朝廷獻身的決心。
九寧狡猾地把這事交給李昭去處理,他和太後血緣親近。
李昭鐵麵無情,沒有偏心幾位公主,從自願聯姻的貴女中挑選出一位熟知吳越地理人情的女郎,嫁去杭州府。
太後為此事大罵李昭翻臉不認人。
李昭對太後道:“吳王沒有稱帝之心,他的子孫未必肯真心歸附,嫁去杭州府的貴女必須是個聰明人。”
太後啞口無言,明白他的深意後,派身邊仆婦打聽長安還未成婚的世家兒郎——既然嫁不了有權有錢的錢家,那就退而求其次,嫁一個世家子弟罷!
……
中秋過後,周嘉行率軍和河東軍在晉州城外展開第一場大戰。
晉州刺史守城不出,故意耗儘鄂州兵的耐心,想趁鄂州兵人心浮躁、疲憊之時發動突然襲擊。
周嘉行沒有急著攻城,他知道晉州軍糧不足,堅持不了多久,利用這一點,紮下營盤,養精蓄銳,等待時機。
月餘,晉州城內軍糧耗儘,軍中出現嘩變,晉州刺史迫不得已之下,隻能趁周嘉行疏忽時棄城撤退。
周嘉行等的就是這個時候,在城外布好戰陣伏擊晉州兵。兩軍經過數次交鋒,晉州兵倉皇北逃。周嘉行乘勝追擊,晝夜行軍數百裡,分兵三路,夾擊晉州兵,九戰九捷,俘虜數千人。
晉州刺史力竭被俘。
這一戰至關重要,因為這是兩軍正麵交鋒的第一戰,而且晉州是河東南麵的門戶,它的失守,預告周嘉行可以從此長驅直入,直接威脅河東重鎮。
首戰告捷不僅鼓舞士氣,穩定民心,還讓其他蠢蠢欲動的節鎮從渾水摸魚的幻想中清醒過來。
隨著鄂州兵大捷的消息傳遍天下,諸節鎮敏銳地認識到:河東守不住了。
這時,朝廷頒布許婚詔書,封賞吳王,南方其他幾地節鎮不得不開始著手準備遣使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