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探芳訊(4)(1 / 2)

第四十章、探芳訊(4)

鄭太後聽到殷長闌重重咬了“上善街”這幾個字的時候, 麵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好。

她微微地垂下眼, 戴慣了甲套的手指因為方才照顧十二皇子而空蕩蕩的, 使得她近乎有些焦躁地彈了彈指尖, 隨手從一旁的托盤裡取了一枚戒指,套在了手上。

殷長闌仿如不覺。

他的一隻手仍然搭在容晚初的肩上,就重新感覺到女孩兒動了動, 想要向著另一側起身似的。

他知道小姑娘的意思, 稍稍用了些力,再一次按住了她,自己身形微側, 坐在了圈椅的扶手上。

這椅子寬大厚重, 木料足實, 小姑娘身形纖瘦, 兩個人一高一低地坐著, 也全然綽綽有餘。

容晚初被他搶了先, 不由得有些心疼。

尤其是鄭太後方才說了那樣的一席話,就更讓她不願意殷長闌在鄭氏的麵前折了麵子、失了尊重。

她仰起頭,有些不讚同地看著頭頂的男人。

殷長闌對她的這一點小心思洞若觀火。

縱然眼下這一攤子政事讓他既存怒且齒冷,但他心裡仍因為這一點心意而生出暖熱來,像是一顆心都泡在了溫水裡。

他將掌心裡的那隻柔軟小手握得更緊,另一隻手扣在容晚初的肩頭, 重新將因為女孩兒的挪動而疏遠開的距離變得密不透風。

容晚初身形微欹, 一時覺得這姿態未免有些不雅, 稍稍地掙了掙, 男人的手臂卻扣得不容抗拒。

她猶豫了一瞬,就自暴自棄地順著殷長闌的意,靜靜地偎在了他的身畔。

小兒女之間的瞬刹溫情,並沒有落進鄭太後的眼中。

她手指轉動著那枚戒指,微微地闔著眼,麵上神色在片刻的凝滯之後就恢複了原狀,看不出內裡是不是有著橫生的心緒。

殷長闌也不疾不徐地說了下去:“倘若朕不曾記錯,上善街的府邸是父皇大行之後,才賜給趙王叔的。”

“但今日,龍禁衛在那一處王府中,不但從地窖裡搜出了三十萬兩雪花官銀,連裝銀的箱籠上,都還打著柳州災銀的密條。”

他道:“所幸時日未久,封箱的紙尚未腐朽,還能使這一批官銀的來曆大白於人。”

鄭太後打斷了他的話,幾乎露出些不耐煩來,道:“他是你的叔父,就是從河工上拿一點銀子,難道還真格就氣惱了他?”

殷長闌坐在椅子的扶圍上,衣料柔軟的玄色常服束著他修長的身形,這樣坐著,兩條長/腿仍能斜斜地支著地麵,使得他整個人顯出些格外的壓迫之感。

鄭太後隻與他對視了一眼,眼孔就不由得微微地一縮,仿佛生出了什麼不知名的危險之感。

殷長闌語速不快,態度也並不激烈,隻是闡述式地道:“這三十萬兩銀,打的是去歲裡計相老程大人的章子,原本是鎮庫的銀,俱有文書可查。今年朝廷吃緊,國庫也沒有餘錢,無奈之下,隻能動用了這一筆銀兩。”

“三十萬兩,已經是朝廷撥給柳州河工的全部了。”

殷長闌淡淡地道:“朕的好王叔,一枚銅板都沒有給柳州的百姓留下。”

“柳州的百姓,饑餒困苦,激憤之下,釀出了如今的大亂。”

容晚初聽在耳中,不由得微微咬緊了牙。

鄭太後轉著戒指的手停了下來。

她麵上這一次就露出了些真實的怒意,道:“肆意妄為,不知分寸!”

殷長闌問道:“母後以為,趙王叔如此作為,該如何處置?”

“罰俸一年,以儆效尤。”鄭太後不假思索地道:“決不能如此輕易地姑息了他。”

容晚初心中微寒。

好一個“以儆效尤”。

貪墨數十萬兩銀,在鄭太後心中,不過是“不知分寸”,不痛不癢地罰上一年的俸祿,就稱得上是“以儆效尤”。

她心緒激蕩,一時間齒關都微微顫抖。

男人寬大而溫熱的手掌落在她背上,一下一下的拍撫力道輕柔,讓她在戰栗中漸漸重新安穩下來。

殷長闌微微斂目,女孩兒柔軟的身軀就依靠似地伏在他身畔,像是天下俱冷,猶然不滅的一點溫柔。

也便是因著仍有她這點溫度,這江山就是處處皆朽,也值得他一生奔赴。

他目光清冷地看著鄭太後,沒有應下她的話。

鄭太後見他這樣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不由得微微生慍,道:“怎麼,難道你還有彆的安排?”

殷長闌道:“倒不是朕有。”

他淡淡地道:“短短不足半年的工夫,趙王叔不但在上善街的府邸裡存下了三十萬兩銀,還藏匿了不可勝數的逾製之物。”

他抬起頭來,鄭太後就覺得他的神色間有些似笑非笑的,含/著冷而譏誚的意味,尤其是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的時候,讓她背上生出一層寒意來。

“種種禦造、上用、非賜不可擅使之物,龍禁衛清點了一整日,也隻來得及給朕草呈了一封清單,言明尚未厘清一半之數。”

殷長闌說到這裡,容晚初心中不由得一動。

她今日要拿到鄭太後麵前的賬冊,原本隻確知裡頭不儘不實,卻不能全然猜測出這漏洞漏到了哪裡去。

見到殷/紅綾之後,生出的一點猜度,和著殷長闌方才的話,就忽然串成了一條完整的線。

她握住了殷長闌扣在她肩上的那一隻手,展開他的手掌,開始在他的掌心裡一筆一劃地寫字。

她手指柔軟細膩,劃在殷長闌掌心,那種微微的癢意,像是她烏黑的發梢不經意地拂過他的心頭。

他用了極大的克製力,讓自己的手不至於重新握在一起——順便將那隻小小的纖手包覆在掌心——而是縱容地任由她慢吞吞地寫著,一麵在心裡辨認著她寫出來的每一個字。

因為女孩兒這一點小動作,男人看著鄭太後的視線都稍稍地柔和了些許。

鄭太後與他對視。

她唇角緊緊地抿著,顯出些向下垂蔓的鮮明不悅,她今年不過三十餘歲,因為從小到大都養尊處優,從來沒有吃過一點苦,而比尋常的婦人更年輕、雍容,但眼下緊繃的嘴角和因此皴出的八字紋,讓她顯出了罕有的、與真實年齡相匹配的微老之態。

她仿佛知道殷長闌接下去會說什麼,而殷長闌也沒有兜圈子,而是直白地道:“趙王叔說,那些都是您賜給他的。”

鄭太後冷冷地道:“胡言亂語,我看他是失心瘋了。”

“朕也有疑心。”殷長闌微微笑了笑,道:“畢竟貴妃盤了這麼多日子的賬,都沒有看到母後曾經賞賜過趙王叔……這些違製之物的記錄。”

他溫聲道:“王叔昔日對朕多有關照,朕不願信他心懷不臣,但朕也相信母後胸有溝壑,定然不會做出這樣糊塗的事來。何況如今又聽到王叔譖毀母後的清譽,朕心中不勝哀痛。”

鄭太後這一次隻是簡短地道:“皇帝長大了。”

殷長闌默而不語。

鄭太後就微微顯出疲態來,道:“哀家乏了,皇帝有了自己的主意,隻管去做就是了。”

殷長闌就低下頭來看了容晚初一眼。

容晚初搖了搖頭,她沉默了這許多時候,這時隻淡淡地道:“原本臣妾年紀小,查了這一回賬,總有許多事不大理會得,想請娘娘指點一二,如今反倒不巧,也不好拿這些瑣事繼續煩擾娘娘。”

她同殷長闌一道站起身來,屈了屈膝,道:“臣妾也在娘娘這裡叨擾多時了。”

鄭太後抿著唇,視線從殷長闌進了門之後,終於再度落回到容晚初的身上。

女孩兒站在年輕的君王身邊,身形纖細又挺直,像鬆柏之側植了一株幼竹。

難怪這樣的肆無忌憚。

皇帝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長成了這個模樣,選出來的寵妃,自然也跟著生出了無窮的底氣。

鄭太後無聲地笑了笑。

可惜,小樹苗想要長大,也要紮根進土裡去。

金子地裡落了一棵苗,那土太硬太薄,根紮得太淺,誰知道哪一天一陣風來吹一吹,就折倒了呢。

她微微地點了點頭,道:“貴妃有心了。”

容晚初知道她這個時候滿心的官司,並不把她的這一點不經意放在心上。

先時鳳池宮的宮人退出去的時候,手中的木匣都放了下來,到容晚初站起身的時候,也沒有去挪動,就這樣留在了茶桌上。

她同殷長闌肩並肩地出了門。

宮人、內侍都等在廊下,主子們在遊廊折角的暖塢裡等著廳中的召喚。

殷/紅綾一直在留意著門口的響動,見到這兩個人出來,顧不上之前的齟齬,提著裙角飛快地穿過回廊,跑進了花廳去。

殷長闌道:“太後娘娘心中不大爽利,你們服侍都經意著些。”

寧壽宮的宮侍誠惶誠恐,嘩啦啦地跪下了一片,隻有抱著十二皇子的瑤翠分不開手去,站在原地屈下了膝。

殷長闌在她麵前站了站,低頭看著殷長睿。

瑤翠忙低聲道:“小皇子精神不勝,已經睡熟了。”

容晚初也看著那個睡夢中的小孩兒,微微地歎了口氣。

殷長闌並沒有多看,隻簡短地交代了一聲“好好照顧他”,攜著容晚初離開了寧壽宮。

大門口停著的車輦卻隻有容晚初來時的一架,另有匹身材高大的黑色駿馬停在係馬樁前,眾人出門的時候,那馬就發出一聲“唏律律”的長嘶,碎步跑過來湊到了殷長闌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