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抱著板走向紅色賽道她才看清楚她來胸前屬於挪威的國旗,兩人的視線對視,顯然對方也多方才的事故有所聽聞,有些擔憂地往她這邊探了探身體。
問她是不是還OK。
薑冉回了對方一個微笑——
因為麵無血色加渾身到處疼得要命,腦門都帶著一層薄汗,她並不知道自己這個微笑看上去有蒼白以及脆弱……
大概就是北皎看見會當場發火的地步。
穿上板,她雙手撐在出發點的扶手欄上。
不用看就知道,手套下的雙手手背因為過於用力而青筋暴起。
計時器聲音響起,她大概反應都比平日裡慢了半拍,直到餘光瞥見隔壁雪道的對手身體壓低,她才猛然回過神來——
一背的冷汗,她瞳孔微微縮聚,連忙定了定神。
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強而有力的跳動,呼吸聲仿佛充數自己的耳鼓骨膜,她的目光鎖定在了前方旗門的一處斑駁上——
如此高強度的專注力下,她感覺到疼痛好像也有所減輕。
第一聲計時器是提醒選手準備,第二聲計時器則是出發的信號。
信號一響,她雙手一撐,借著手臂的力量,纖細的身影漂移出出發點!
板重重砸在雪麵,濺起雪塵,“啪”地一聲悶響,那聲音可以傳遞到現場每一個觀賽人員的耳朵裡——
這是選手們進入賽道的聲音。
大霧彌漫,整個視野能見度不超出五米,鵝毛大雪從天而降,這樣巨大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將女人“唔”地一聲低低痛哼完美掩蓋。
有多痛呢?
平地走動的時候有雪鞋作為固定還感覺不到,直到一個刃走完,需要翻板換刃,腳踝主動發力——
在試圖運用腳踝立刃的一瞬間,那劇烈的疼痛讓薑冉直接咬住了下唇,她嘗到了口腔中血腥的氣味。
卻一點兒感覺不到唇瓣上的疼痛,甚至是大腿上那長長的傷口也感覺不到。
腳踝上的震動享受有人用巨大的錘子從高處重砸而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因為這樣的疼痛幾乎想要失聲尖叫!
但是她的速度一點兒也沒有減慢。
主觀上的,她甚至想讓自己再快一點——
她的堅強和倔強能夠撐得時間也不過是短短的四十秒不到。
太痛了太痛了太痛了啊啊啊!
人都麻了,仿佛看見了走馬燈。
作為薑懷民的獨女,從小養尊處優,吃得好穿的暖,沒打過零工,想要什麼對她來說不過是抬抬手的事兒……
同學都在擠公交車或者走路上學時,她要做的不過是上下學時走出家門口或者學校門口,然後爬上自家的邁巴赫。
連車門都有司機替她打開。
後來長大了,她薑冉也是惜命第一人,哪怕是中學時代那些同學再怎麼誘哄,她也是根本不肯靠近哪怕是小跳台一步——
問就是,摔了怎麼辦,我怕疼的。
從小到大,連做手工或者拆快遞不小心弄破皮都恨不得捧著手指哼唧個三天三夜。
那麼矯情的一個千金大小姐,怎麼突然就為了一件事拚了命似的呢?
大概就是薑懷民在把女兒寵上天的時候,忘記告訴她了,人這輩子總該有服輸的時候,她不可能一直在贏。
可這個道理薑冉不懂,她什麼事都要爭拔尖,以至於當彆人告訴她:薑冉,你也不用那麼較真,你看很多人活了一輩子也碌碌無為,他們也沒有就要原地自絕經脈重開下一把啊,你得像他們一樣看開點。
薑冉怎麼說的?
大小姐冷笑一聲:那不是看開,那是知恥而無後勇後,迫不得已的“算了”。
如此這般。
這三十來秒對薑冉來說簡直如同度日如年,每一秒都享受被人惡意地拖長了進度條——
耳邊嗡嗡的仿佛耳鳴,就幾乎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憑著身體的條件反射繞過一個又一個旗門。
到了後麵,衝刺階段,她的腿都麻了,痛到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她隻聽見在終點,王佳明在拍著手喊她的名字。
然而眼前是一片濃濃的白霧,雪鏡下麵,她感覺到一滴汗順著她的額頭滴落到了她的眼睛裡。
鹽水熬得眼受到刺激,她拚命地眨眼,然後衝過了最後一道旗門!
放了直板,當她衝過終點線時,她有一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的茫然。
餘光看見隔壁雪道的選手大概慢她半個身位才緊跟其後過了旗門——
贏了。
緊繃的神經在這一秒瞬間放鬆,膝蓋一軟,意識到自己壓根沒有辦法用哪怕一絲力氣去蹬板刹車,心一橫,她幾乎是撲倒在雪地上,臉在一瞬間就砸到了雪麵上!
巨大的速度將她在雪道上甩出數米遠,她像是雪球似的圓潤滾動!
最後“啪”地一下,撞著個軟包護欄,她終於停下來。
躺在地上深呼吸兩口氣,她伸手解開了扣在腦袋上的頭盔,摘下頭盔雪鏡微微眯起眼……
在被生理性的眼淚和汗水模糊的視線中,她隱約看見,從隔離欄杆後,工作人員的席位那邊,有人翻過欄杆衝她這邊狂奔而來——
那人跑的極快。
幾乎是下一秒,她就落入了帶著熟悉氣息的懷抱。
他沒說話,毫無血色的薄唇抿得像是一把鋒利的刀,低著頭他迅速地確認了一遍她身上的所有狀態……
薑冉看見他的額角青筋跳了跳,目光在她的左腿腳踝處多停留了幾秒——
這會兒她的腿無力耷拉在雪麵上,被那樣森森的目光看得背脊發涼,下意識地她想動一動躲開這樣的目光,卻發現腿根本動彈不得。
不敢隨便搬動,北皎隻能讓她上半身靠在自己懷裡。
這倒是合了薑冉的心意,側了側臉,臉埋進年輕人溫暖且令人安心的懷中,在他衣服上蹭掉臉上的眼淚和汗水……
心滿意足地發出一聲無聲的喟歎。
薑冉摘了手套,柔軟的指尖撥弄他冰冷的衣服拉鏈。
她感覺到抱著自己胳膊的手臂無聲的收緊。
“輕點兒抱,要被你勒死了。”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是我撒謊了,也不是那麼沒事,好像是出了一點點兒血。”
抱著她的力道沒有一絲減輕。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聲,最後幾乎要被蓋在周圍嘈雜的人聲中,越來越多的人朝她這邊聚攏,她聽見王佳明在喊“擔架”,有陌生的聲音在喊“哎呀我去”——
唯獨北皎沒說話。
她還有點兒慌神呢,一抬頭對視上他漆黑的瞳眸,“你彆生氣啊,我也沒想到那麼疼,但是真的就是一點點兒很淺的傷口。”
那輕輕柔柔的聲音。
在她的聲音中,北皎抬起頭看了眼不遠處的雪地——
他能清晰的看到薑冉滾過來時的軌道,不是因為被她滾過得地方雪上留下了多大的滾痕,而是在雪地上,但凡她滾過得地方,都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觸目驚心的血跡。
綁在她大腿上的黑色布條早就浸透了,上麵的紅色刺繡名字根本已經看不出來。
薑冉這會兒還想哄北皎說話,扔了他的拉鏈又去摸他的下巴。
他揚了揚臉,下頜緊繃躲開了她的手。
她手摸了個空,停頓了下,隨後很是倔強地往上伸,硬要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像是提醒他低頭看自己似的,搖了搖。
北皎終於低下頭,隻是那雙漆黑的瞳眸裡閃爍著危險的信號,這讓薑冉一個愣怔毫不猶豫放開了他的下巴,縮回了自己的手。
這時候王佳明帶著擔架過來了,喊北皎把薑冉放擔架上。
北皎沒動,隻是沉默地盯著她的左腿看。
薑冉有些尷尬,又有點害怕他跟自己生氣,悶聲不吭什麼的太嚇人了啊,他眼都泛紅了,像是能吃人。
在她覺得氣壓低得她快喘不上氣,北皎目光終於大發慈悲似的挪開了。
沙啞至極的男聲在她上方響起,是對王佳明說的。
“多叫幾個人來,我一個人弄不了,她可能還有腿部骨折,我不敢隨便動她。”
……
什麼?
骨折?
薑冉想說北皎小題大做,作為醫學生怎麼能隨便強行妄想描述患者病情傷勢?
但她張嘴想要說話,這時候在旁邊王佳明卻很是不識相地突然伸手,隻是碰了下她大腿上綁著的繃帶的邊緣都沒用力拽,她的傾訴欲完全化作了一聲尖叫——
喊了一半,又“咕嚕”一聲吞回肚子裡。
咬著舌尖,她抬起雙臂主動抱著年輕人溫熱的脖子,蜷縮在他的懷中,嘟囔,“阿皎,我疼。”
期待中安撫的聲音沒有響起,大概是此時此刻的他多餘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的手還帶著冰雪的冷冽,卻以世界上最輕柔的動作摩挲著她的頭發,一下一下的,緩解了她因為疼痛而嗡嗡作響的耳鳴。
隻不過是一息的瞬間,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麵頰,睫毛如脆弱的蝴蝶翅膀煽動中,冰冷的唇落在她的鼻尖。
她心神一鬆,世界終於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