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著大肚子的賈元春也隻好認命。
雖說嬪妃的轎輦不至於曬到大太陽,但溫度卻丁點兒不會有變化,哪怕是放著冰盆也難以抵擋那份悶熱不適。
等好不容易到達被命名為“大觀園”的省親彆院時,她那臉色早已差得不能看了,不斷滲出的汗水和油已然將精致的妝容毀了個徹底。
著實狼狽。
“娘娘……”王夫人愕然,趕忙追問,“娘娘可是身子不適?快快進去歇歇。”轉頭立即吩咐請太醫。
賈元春看著麵前自己朝思暮想的親人們,不禁流下淚來。
亦不知其中究竟有幾分高興幾分委屈苦澀。
到底也還是賈母有眼色,雖紅著眼有一肚子話想說,卻還是忍住了,麻利地打發人送來熱水。
等著清洗乾淨換下了身上黏糊糊的衣裳後,賈元春這才感覺舒適多了,又經太醫確認肚子裡的孩子沒什麼事兒,一家子上下可算鬆了口氣。
“娘娘這肚子尖尖的,跟當年我懷寶玉時一模一樣,一瞧便是個男孩兒。”王夫人喜滋滋地說道,儼然已經沉浸在“皇子外祖母”的美夢中了。
賈母的臉上也露出笑意來,連連點頭表示讚成她的話,又問,“如今月份大了,娘娘的身子可還好?”
“老太太不必擔心,這孩子是個乖巧的,從來也不怎麼鬨騰人。”賈元春雙手撫著肚子,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來。
又問了問老太太和王夫人的身體狀況,而後便迫不及待問起了自己的親弟弟賈寶玉。
“寶玉他……”王夫人登時就紅了眼眶,哭道:“自打那塊玉丟了之後,他便仿佛換了人似的,再不似從前那般靈氣,真就像是沒了魂兒一般。”
賈母也難過極了,哽咽道:“也不知是哪個天殺的偷了玉,至今都未能找得回來,我可憐的寶玉竟變得像木頭人似的,整日裡呆呆傻傻的真真是叫我操碎了心啊。”
先前回回進宮王夫人總是對其中具體情況含糊帶過,以至於賈元春到現在才知曉,頓時一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連忙吩咐人去將賈寶玉帶進來。
很快,穿著一身大紅色打扮極其華貴喜慶的賈寶玉出現在了眼前。
低著頭才一踏進門就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娘娘萬福金安。”
“快走近些叫我瞧瞧。”
賈寶玉依言上前,乖乖的任憑賈元春拉著他上下左右瞧了又瞧,自己的一雙眼睛卻始終低垂著不曾亂瞟。
賈元春又問了幾句淺顯的功課,他也一一對答如流,隻再往深了些便磕磕巴巴不太行了。
完全不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學識水準。
不過有了跟三皇子的那檔子事兒,他要想走仕途實在是難了,學識差一些對他來說反倒也還算是件好事,省得空有滿腹才學卻隻能眼睜睜接受那殘酷的現實,非得逼死個人不可。
賈元春心下惋惜,好在這麼長時間過去她也已經接受了現實,這會兒倒是不曾有太多想法,仍舊言笑晏晏。
誰想一抬頭卻看見老太太和王夫人正滿臉悲痛地看著賈寶玉,頓時還有些發懵,“我瞧著寶玉這樣不是挺好的?舉止有度,言行有禮,多乖巧聽話的一個好孩子啊,哪裡就呆呆傻傻了呢?”
她是不太懂她們口中的“靈氣”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她瞧著寶玉可一點兒不像個傻子,說話做事都很有條理分寸。
真要說,無非就是木訥些罷了。
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缺點,她反倒更喜歡這樣規矩乖巧的孩子,太活泛就意味著容易闖禍。
賈母和王夫人也無法形容出那份缺失來,隻在那兒默默垂淚,看著賈寶玉的眼神滿滿都是心痛可惜。
對此,賈寶玉其實早就已經習慣了,但心裡的難受卻絲毫不減。
他從不覺得自己究竟有什麼不妥,偏老太太和二太太每每看見他就是那種眼神,莫名就給他一種奇怪的錯覺——就好似如今的他並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她們所喜愛重視的那個他。
仿佛他不過隻是個鳩占鵲巢的外來人,滿滿的迷茫不解和負罪感令他愈發不敢也不願麵對她們。
原還想在跟這個親弟弟說幾句話,可眼看這樣一副場景,賈元春也無奈極了,隻得叫他先行出去。
目光在屋內的一眾女眷身上劃過,不禁問道:“怎麼不見薛家表妹和林家表妹?”
不至於說大家都要來接駕罷,可關係緊密的親戚家有這樣的喜事,來湊個熱鬨不也是人之常情?
本意是想岔開話題,誰曾想這話才剛問出口,老太太和王夫人這對婆媳的臉色又齊刷刷變了。
賈元春莫名就眼皮子一跳,“難不成又出什麼狀況了?”
先是王夫人支支吾吾說了與薛家之間的矛盾,而後賈母也含含糊糊地帶過林家,所表達出來的意思皆是一樣的——關係破裂了,且十有八/九難以修複。
聽罷,賈元春的眼前真真是黑漆漆的一片,雙手抱著肚子滿嘴苦澀,內心更是茫然至極。
先前說好給她幫助的李貴妃如今已經變成了李答應,整天備受折磨正艱難求生,過去這麼久了也不見皇上開恩,更不見武安侯府出手拉扯一把,可見是徹底廢了。
沒了這個人在中間,她要想獲得武安侯府的幫助談何容易?
上回她還聽見六公主提起六皇子呢,顯然,人家也正盯著武安侯府這份助力,指不定都已經黏糊上了。
這樣一個局麵下,她的家裡人卻還能將至親都給得罪了,真叫她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
她可不信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沒有那份心思,否則何必送她入宮?
既是有心之人,卻為何這樣扯她的後腿?明明她在宮裡已經那般艱難。
苦熬多年方才出了頭,硬生生忍著惡心伺候那麼一個老頭子,好不容易有了……
想著想著,賈元春不禁悲從中來,當場淚如雨下。
“娘娘?”
賈母和王夫人都呆了呆,不知究竟是怎麼了。
隻聽賈元春哭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親戚,本該同氣連枝互相幫扶的,何至於鬨到這個地步啊?”
因著身邊有眾多宮人在,很多話她實在沒法子明說,隻得言語隱晦些苦苦相勸。
“老太太和二太太且聽我一句,想想法子將兩家的關係修補回來罷。”邊說,手還在摩挲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婆媳兩個瞬間也明白了什麼,齊刷刷沉默下來。
許久,隻見賈母抿抿唇,聲音低沉道:“娘娘放心,玉兒終究是我嫡親的外孫女兒,哪裡能說斷就斷呢。”
緊隨其後,王夫人也表了態。
當然了,她也就是應付一下,心裡頭壓根兒沒覺得有什麼可能。
若是為了薛家的銀子,那還不如想其他法子來得實際呢。
對真實內情一知半解的賈元春還覺得稍稍安心下來,摸著肚子也露出了笑臉。
而在一旁的王熙鳳卻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兒,暗道肚子裡是男是女都還不好說呢,便是個男孩兒,能不能平安長大也都還是未知數,當娘/的想得倒是挺多。
太陽還未落下,宮人便已在催促著回宮。
一家子難免又是執手相看淚眼,依依不舍地告彆。
臨上轎輦之前,賈元春忍不住回頭又再次看了一眼建造奢華的大觀園,歎了口氣,勸道:“日後再不必如此鋪張浪費,中規中矩不出錯便差不多了,這樣的奢華委實大可不必。”
聽聞這話,賈母略顯詫異地扭頭看了一眼王夫人,頓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等著賈元春的儀仗隊才將將走出視線,她便冷冷地笑了一聲,“還膽敢兩頭糊弄?可真有你的!往後每個月我與你輪流進宮。”
與此同時,在衙門裡忙碌一天的林如海終於是解脫了。
正急不可耐的想要往家中趕,哪想沒走兩步就被人給攔了下來。
“姐夫請留步。”
循聲望去,來人赫然正是單子潤。
林如海心中訝異,簡單與其寒暄兩句,便問道:“六皇子找我所為何事?”
隻見單子潤笑容親近,道:“前兩日我才找著一位擅長淮揚菜係的廚子,不知姐夫可否賞臉上家中小酌一番?”
林如海心中的疑慮愈發深了,麵上卻從善如流,“既是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又轉頭吩咐小廝,“回去告知公主一聲,便說我去六皇子府上了,用完晚飯就回。”
“是。”年輕的小子麻溜兒拔腿就跑了。
上了馬車,單子潤不禁戲謔道:“不過是在外頭吃一頓飯罷了,姐夫就連這也要提前向三姐姐稟明?當真沒看出來姐夫竟還是個懼內的。”
“懼內”一詞與其說是調侃,但擱在這男尊女卑的時代卻更多是譏嘲的意味。
身為弟弟,這般“調侃”姐夫可不大合適,不像是個正常有腦子的人能說出來的話。
六皇子是傻子嗎?顯然並不是。
是以,大抵也就是彆有用心。
思及此,林如海的臉上適當流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又似強行挽尊般解釋道:“公主體貼,素來關心我罷了。”
單子潤就一臉“我懂我懂”的表情,嘴裡卻歎道:“人人都想娶公主當駙馬,卻哪裡知曉其中的不易之處呢。”
這話就更不合適了。
這時,林如海幾乎已經完全確定這人必然是彆有用心之輩了。
接連的試探是出於何種目的?想看看他是否對長公主有所抱怨不滿?
若有,那這人又想乾點什麼?
林如海心生好奇,想看看這人的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遂也就認認真真演起了戲。
嘴上連連說著“能娶金枝玉葉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諸如此類的話,笑容卻多多少少顯得有些苦澀、言不由衷。
許是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接下來的路程單子潤並未再提及單若泱,隻與林如海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朝堂上的事。
等到了六皇子府上時,林如海才發現今日的客人除了他以外竟還有盧靖嘉。
這就更叫人納罕了,難不成這位六皇子是想通過姐夫和妹夫將手伸進吏部?
宴席是早已備好的,很快滿滿一桌子美酒佳肴就呈了上來,三人推杯換盞聊得倒也還算熱乎。
不過林如海始終不敢掉以輕心,一直在注意控製自己彆貪杯,能不喝就儘量不將酒杯往嘴邊送。
酒過三巡,就見單子潤突然拍了拍手,笑道:“咱們這樣乾喝酒怪無趣的,恰好我新買來的幾個舞姬還不錯。”
話音未落,就見十來個衣著清涼的美人蓮步輕移款款而來,伴隨著一陣濃鬱的幽香。
手裡抱著琵琶、古琴等樂器的美人坐下便開始奏樂,餘下者則已擺好了姿勢,隨著樂曲翩翩起舞。
手握酒杯的林如海不禁愕然。
這位六皇子竟想對著自己的姐夫妹夫使用美人計?
這是怎麼想的?未免也太荒謬了!
怎麼想的?自然是以己度人了。
在單子潤看來,做駙馬就注定矮了女人一截,在家裡處處受製不說,連個睡小妾的資格都沒有,實在是可憐得很。
反正這種日子若叫他去過,他是萬萬難以忍受的,真就是一點兒都沒有了男人的尊嚴。
同樣身為男人,他打心底便覺得自己的姐夫妹夫必定也都是一樣的。
畢竟有誰會不喜歡左擁右抱妻妾成群呢?這才是男人該過的日子啊,區彆隻在於敢不敢罷了。
再者說,有他生母的言傳身教,美人計儼然已經成為他最信任最善用的手段了,通過在一些大臣身上的試驗結果來看,就更給了他無數信心。
這會兒見林如海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些舞姬,全然不知他不過是在發呆的單子潤臉上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等一舞結束,他便衝著那些美人招招手。
美人們很有眼色,立即來到三人身邊坐下。
還不待美人挨著自己的一片衣角,林如海頓時就像被雷劈了似的一蹦三尺高,竟遠遠兒地逃了出去。
“姐夫?”單子潤驚呆了,旋即想到了什麼,笑得滿臉曖昧,“姐夫彆慌,出了這個門便再無任何人知曉這件事。”
林如海連連搖頭,“不成不成,叫你姐姐知曉非得揭了我的皮不可。這頓酒我怕是無福消受了,這就先行告辭。”說罷頭也不回地溜了,活像後麵有鬼追似的。
既然已經知曉了單子潤的意圖,他自然也沒了在這兒虛與委蛇的心情,有這功夫不如早早回家陪陪公主和玉兒。
極其戀家的林如海這一走,單子潤的臉霎時就冷了下來,又見一旁的盧靖嘉也是滿臉排斥嫌棄地連連擺手躲避那些女人,這心情就更不好了。
無往不利的美人計怎麼就在自己的姐夫妹夫身上铩羽而歸了?難道公主們就這般可怕?會吃人不成?
瞧瞧都將駙馬們壓迫成什麼德行了。
實在想不通的單子潤煩躁地揮揮手,將美人們全都喝退,轉頭看向盧靖嘉,意有所指道:“妹夫應當知曉我的心思,我亦知曉妹夫的,不如你我二人齊心協力互幫互助?”
盧靖嘉又不傻,哪裡還聽不出這話裡的意思?
自打當日知曉他的心思起,這人就有意無意暗示過好多回了,但每每聽見卻仍舊顯得那般刺耳。
他滿心不敢有半分褻瀆之人,在這個人的眼裡仿佛變成了一件可以隨手打賞的貨物,毫無半分尊重。
低垂的雙眼裡是瘮人的冷意,抬頭的瞬間卻化為一片平和,什麼話也未說,隻對他舉起酒杯。
單子潤見狀頓時大喜,舉起酒杯與他的輕輕一碰,隨後仰頭一飲而儘,笑得無比暢快。
彼時,回到府裡的林如海卻是一臉苦哈哈,對麵是嚴陣以待的一大一小。
雖不曾叫那些女人沾著一片衣角,卻奈何女人們身上的香味兒實在太濃了,難免就帶了些味兒回來。
他才一腳踏進門裡,那味兒便已經鑽進一大一小的鼻子裡去了,霎時不約而同掉了臉子。
“父親……”率先憋不住的就是小姑娘,那眼睛都紅了,“公主這麼好,你怎麼能辜負公主?若是……若是……我不會原諒你的!”
單若泱倒是沒說話,但那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卻仿佛藏著無數把刀子,隨時要將他淩遲似的。
“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