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人,外頭那些流言您可曾聽說了?”
“吳大人,皇上究竟撥了多少軍費?”
“吳大人,前兩個月我便隱約聽說邊疆已經許久不曾發放軍餉了,可是真的?”
……
“吳大人,您倒是趕緊說句話啊。”
一連串的問題砸了戶部尚書那是滿頭包,無奈道:“諸位大人倒是叫我有個說話的機會啊。”
霎時,嘈雜如同菜市的屋子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聲音都戛然而止,隻一雙雙齊刷刷盯著他。
戶部尚書頓感如坐針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嘴皮子動了動。
眾人立即豎起了耳朵生怕錯漏一個字,卻是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一點聲音,光看見他那嘴皮子蠕動、消停、蠕動、消停……
“我說吳大人,您可就彆擱這兒來來回回欲言又止了,真要急死個人了!”
事實上看他這副架勢,大臣們的心裡便已經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
倘若傳言都想胡扯的,那他還有什麼好掙紮猶豫的?有什麼不敢說的?
這般態度簡直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最真實寫照。
但不親耳聽見真相他們總還是不肯死心,畢竟整件事情實在是離譜荒誕到仿佛做了場大夢。
最終,還是丞相出聲了,“吳大人就與大夥兒仔細說道說道罷,這事兒原也算不上什麼不可告人的軍事機密,按理來說還應是正兒八經放在朝堂之上當著百官的麵處理的尋常政務呢,皇上私下裡單獨與你交代並不代表朝堂大臣就沒資格關心知曉此事了。”
“在場各位都是我大周朝最舉足輕重的官員,這種事兒沒什麼好瞞著的,於情於理都應當弄個清楚明白。倘若吳大人怕皇上怪罪你泄露‘軍事機密’,那咱們這些打探‘軍事機密’者也理應同罪。”
立時便有好些人連聲附和,隻叫戶部尚書安心便是,哪怕周景帝當真惱羞成怒,好歹“法不責眾”。
再怎麼發瘋,他不敢也不能將立於朝堂最頂端的這批重臣全都處置了。
眼看眾人今日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又兼自個兒心裡著實不滿悲憤已久,戶部尚書索性一咬牙,開了口。
“外頭的傳言我也聽說了,大抵八/九不離十。”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眾大臣麵麵相覷無不滿臉震驚駭然,不及追問,戶部尚書的眼睛便紅了。
先是將入冬那回的物資仔仔細細描述了一遍,接著又說道:“這回的確也就給撥了二十萬兩的軍費,叫我看著置辦,可我上哪兒置辦去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從皇宮出來之後見著長公主我才知道,就在我進宮之前她便已麵聖出來了,已然將胡人即將大舉來犯之事上報。”
所以說,那二十萬軍費還不是周景帝突然良心發現給追加的,而是知曉戰事之後特意給自己扯的一塊遮羞布,甚至極有可能還是為將來甩鍋而做的準備。
大臣們都不是傻子,幾乎是一瞬間腦海裡就浮現出了不少陰謀論。
“皇上他……”年紀較大身子也不大好的兵部尚書手都哆嗦了,刹那老淚縱橫,“這是擺明了要放棄邊疆的將士和百姓啊!”
一道如洪鐘般的聲音立時接了話,“非但要放棄,他還妄想叫嚴將軍替他背了這口黑鍋遺臭萬年,實在無恥至極!”銅鈴般的雙目中滿滿都是暴虐的戾氣,可在這之下,濃濃的悲憤欲絕卻又叫人不禁心中酸澀。
這位鄭老亦是大周朝軍功赫赫的老將軍了,二十歲便開始駐守邊疆,直到六十歲方才退回京城養老。
整整四十年間為大周朝死守邊疆,經曆大小戰事無數,儼然成為了邊疆百姓的守護神,同時卻也經曆了三個兒孫戰死邊疆的巨大悲慟,到最後自己也落下一身暗疾,以致每逢陰雨便渾身疼痛難忍。
對於這樣的大功臣,周景帝不說如何嘉獎,反倒因害怕鄭家功高震主而多有打壓。
鄭老將軍本人領了個閒職養老便也罷了,家中幾個正值壯年的兒孫卻也叫人荒廢著,明明是悍將之後,愣是打發人家去編書去養馬,總之就是死活不肯放人上戰場,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圈在京城。
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個緣故,後麵才有了嚴將軍接替鄭老將軍在邊疆紮下根來。
所幸這位嚴將軍亦是個忠良之人,駐守邊疆這幾年做得的確不錯,一生忠君愛國的鄭老將軍這才勉強咽下了那口怨氣。
眼下這件事,在旁人聽來或許覺得荒唐至極,或許覺得極其憤怒,可在鄭老將軍的心裡,較之憤怒更多的或許卻是悲涼。
多少少年郎年紀輕輕就死在了邊疆,還未來得及見識見識這個世界的模樣便已永遠沉睡在了那片遙遠的土地。
又有多少青年被迫丟下家中新婚的妻子、多少中年人遺留下孤兒寡母帶著滿腹的憂心和不甘死不瞑目。
明明將士們都豁出去一切在保家衛國,怎麼到頭來卻要被君主無情放棄了呢?
鄭老將軍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隻知道一顆心似是被刀子淩遲一般,真真是痛不欲生。
他甚至都不敢想象,若叫邊疆的將士們知曉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們又該是何等悲痛,何等茫然。
想著,他便感到一陣心絞痛,忍不住捂著胸口滿臉發白。
旁人見此情形都慌了,趕忙一擁而上。
戶部尚書一麵高聲呼喊叫大夫,一麵連連勸慰,“鄭老將軍快彆急,如今有長公主出手相助,邊疆的將士們一定能夠扛過去的!”
“對對對,我打發人親自去瞧過了,那滿滿當當的物資都將巷子堆滿了,還源源不斷有人往那兒送呢,足夠用了。”
“我聽說那花費都奔著兩百萬去了,這樣大的手筆下來,將士們熬過這個寒冬定然不是問題。”
聞言,鄭老將軍強撐著擠出一絲笑容,顫顫巍巍豎起了一根大拇指,“長公主……仁義……”可令他心痛至此的分明是龍椅上坐著的那個、他效忠了一生的帝王啊。
很快,府裡的大夫就趕了過來。
幾針紮下去之後,鄭老將軍的痛苦終於得以緩解了許多。
前前後後不過也才一炷香的功夫,密密麻麻的冷汗就已經布滿了額頭,足以想見方才的驚險。
眼見他的喘息漸漸平緩,戶部尚書也是狠狠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建議道:“鄭老將軍不如先去隔壁歇一會兒?”
再這樣激動下去,他是真怕這位老將軍出點什麼岔子。
然而鄭老將軍卻擺擺手,咬牙追問道:“此事是真的,那關於軍餉是否也為真?”
戶部尚書一臉苦哈哈地瞅他,生怕將人氣出點什麼好歹來,一時不敢吱聲兒,不過老將軍的眼神實在壓迫感過分足了些,著實叫人難以承受。
“事實上整個大周朝除了武安侯手底下的將士和王子騰大人手底下的還在按時發放以外,其餘的多多少少都有克扣拖欠,少則三個月,多則已長達半年之久。”
不巧,邊疆那一批將士又是其中之最,已足足半年未曾領到軍餉了。
上回嚴將軍要糧草時也提過這事兒,隻道不求全部,多多少少先給一點也好,好叫將士們能過上一個姑且尚可的新年。
結果可想而知,連糧草都克扣成那樣,還能指望發放軍餉?
鄭老將軍怒極反笑,“一個是同流合汙的老夥計不敢克扣,一個是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不能克扣……其餘的管什麼死活?這可真真是我大周朝的好帝王!好好好,再好不過!”
言語之中的“大不敬”都快溢出來了,但在場的大臣們卻沒哪個跳出來吭聲,一個個全都陷入了沉默。
死氣沉沉的氣氛中又流淌著一股詭譎的氣息,似有什麼東西在悄然無聲地翻湧。
許久,丞相長長歎息一聲,“方才來之前本相還聽聞宮裡傳出了消息,說那國師為了給皇上折騰什麼新的丹藥,短短幾天的功夫便已經花費出去十好幾萬兩白銀了。”
這是沒錢的樣子嗎?顯然不是。
戶部尚書也豁出去了,苦笑道:“諸位大人有所不知,年底收上來的賦稅壓根兒就未能在國庫存上兩天,大半夜的就被皇上派人取走了,如今國庫是當真空空如也。”
“合著這是拿國庫當作自個兒的私庫隨用隨取了?”
“荒唐……荒唐至極……”
“帝王昏聵,嗚呼哀哉!”禮部尚書忽的爆發出一聲悲鳴。
詭異的表象似乎瞬間被打破,眾大臣的焦躁不安已然擺在了臉上。
“丞相大人,咱們必須得想想法子了啊!”
“不錯!不能再任由皇上如此胡鬨下去了,否則大周朝的江山……危矣!”
“近一年裡皇上的言行愈發荒唐無度,且顯而易見頭腦已不複清明,大朝之上呼呼大睡都不是一回兩回了,儼然已是老態龍鐘不堪重負之相。”
“先前他叫長公主代筆批閱一些簡單的奏折便也罷了,好歹真正重要的政務還都是他拿主意,可如今呢?身為帝王,他都有多長時間不曾翻過奏折拿過朱筆了?”
“從他對待將士們的態度就不難看出……是真真老了。”
這樣委婉的說辭顯然叫某些人不敢苟同。
隻見鄭老將軍冷笑出聲,毫不客氣地戳破那層遮羞布,“老了?老夫的年紀比他還大呢,我看他根本就是腦子發了昏的,既蠢且毒!”
此言一出,眾人登時就默不作聲了,不過卻依舊沒人跳出來反駁,甚至不少人那表情還都挺讚同。
想來也是,能夠當眾說出那樣一番言論,足以見得周景帝這個大周帝王在大臣們的心裡已然沒有了多少威信。
莫說敬畏,便連最基本的尊重怕也蕩然無存了。
“丞相大人,事到如今,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這……”丞相的眉頭硬生生擠出來一個“川”字,猶豫道:“要不咱們請封太子?”
等的就是這句話。
眾人的眼睛頓時齊刷刷亮了起來,一疊聲的讚同。
可問題又來了,請封誰呢?
以及,皇上是否能同意?
“用腳指頭想想都不難猜測,他必定是不會鬆口答應的。”鄭老將軍無情地戳破了眾人的幻想,平淡的神情中又何嘗沒有些許的期望呢。
丞相笑容苦澀道:“無論如何也總要嘗試努力一下,這樣由著他任性下去也不叫個事兒啊。”
不逼他一把,怎麼自亂陣腳呢?
不明其中內情的大臣還尋思呢,“如今成年的皇子也就隻有那三個,再往下不免小了些,正兒八經的課都還未上完呢……不知丞相大人心裡可有傾向?”
丞相搖搖頭,“本相素來與皇子們無甚交集,並不很了解幾位的品行學識及才能,這一時半會兒著實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又問,“諸位大人可有何想法?若有主意不如說出來大夥兒一同參謀參謀,也好叫本相心裡多少有那麼點了解。”
此言一出,在場的大臣們便又詭異的靜默了片刻,眼睛相互瞟瞟彼此,似乎都在暗自盤算著什麼。
“丞相大人以為六皇子如何?”禮部尚書小心試探著說道:“六皇子雖出身不大好,不過還頗有幾分才氣,為人亦十分寬和……”
他這話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了。
“徐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以為六皇子的性情頗為陰晴不定,且所謂才氣也不過僅是幾首歪詩罷了,並無甚治國之才,不堪大用。倒是四皇子為人低調,是個悶頭乾實事的性子。”
“本官覺得還是七皇子更適合,一則為人霽月光風、甚是溫潤仁慈,二則算是皇後娘娘名義上的養子,較之其他人更名正言順些,三則與長公主關係親近……長公主的為人做派大家有目共睹,相信七皇子自幼耳濡目染必定也學到不少,將來……必然能成為一位仁君、明君。”
“下官有異議……”
於是乎,大臣們就兀自吵了起來。
三位成年的皇子都有人支持,相互之間誰也不服誰。
說穿了,其實還是因為本身實力半斤八兩,誰也沒比誰強。
聽了老半天,鄭老將軍就忍不住說了句大實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卻是吵了半天也沒聽見你們說一句哪個皇子的治國之能、為君之道如何如何強一些,左不過就是這個性情溫和那個為人實在。”
吵得火熱的眾人頓時都啞然了。
這些個皇子自幼到大是什麼樣的教育環境誰還不知情呢?便是硬要吹實力也沒人信啊。
隻能絞儘腦汁從人品性情上來說道說道罷了。
如此一來自是誰也說服不了誰,都覺得自個兒支持的好。
硬要較個高低呢,大抵也就是背靠長公主的單子玦隱約略勝一籌罷了。
雖說長公主是個女人家,但一則來曆足夠稀奇,拋開“菩薩轉世”是否屬實不提,預知天災**的本事已經經曆過數次驗證,真得不能再真。
有這樣一個公主,對於大周朝來說實在是莫大的福分,對於天下百姓來說更是如此。
二則,這麼長時間下來,長公主的種種言行無不都彰顯出其仁義良善之本性,較之那位帝王更懂得憂國憂民,真真是將百姓記掛在了心裡。
這樣一個人,他們願意信任。
矮子裡頭拔將軍,七皇子自然而然就被愛屋及烏了。
“可惜長公主怎麼就不是個皇子呢……”不知是誰這麼感慨了一嘴,言語中那股子遺憾惋惜勁兒可彆提了。
卻誰知在場有類似想法的人竟還不少,一時引起共鳴無數。
鄭老將軍更是直言不諱,“倘若長公主是皇子,老夫定然堅定不移地支持她!”
“下官亦是。”
“下官……”
正在眾人捶胸頓足哀歎之際,沉默許久的丞相突然說了句,“其實細想下來,是男是女當真那般重要嗎?相較而言,你們莫非寧可那位繼續坐著上頭禍國殃民?”
“時辰不早了,本相還要去公主府親自看一眼問一問方才能安心,先行告辭。”
眾人愣住了。
“丞相大人這話是何意?”
“應當沒什麼特殊含義吧?興許不過是對那位的怨氣實在太大了些。”
大抵是某些猜測實在過於荒誕,一時半會兒誰也不敢往那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