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盤珠子劈裡啪啦作響,連隔壁的聾子都聽見了。
王夫人的眼神不由閃了閃,遲疑道:“自打那回與老太太鬨僵之後,這麼長時日那丫頭也再未踏足過咱們府上,可見是個心狠的。如今又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隻怕未必還能夠將咱們這些窮親戚放在眼裡。”
“什麼那丫頭這丫頭的?玉兒如今是大周的長樂長公主,可彆再拿著你那長輩架子出來說話了。”
賈母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姑娘家有些氣性再正常不過,好好哄哄就好了,不見她雖不曾親自上門來,三不五時的卻也總要打發人送些藥材補品給我?”
“可見心裡仍時時惦記著我這個外祖母,哪裡就是那狠心的人?”
話雖如此說,可那臉色卻顯得有些難看,顯然心裡想的也並非這麼回事兒。
要說起來,林黛玉這性子跟她親娘賈敏便是相似度沒有十成,也足能有個七八成。
慣是個心思細膩敏感又純粹極致的人,無論是什麼親情也好愛情也罷,傷了心便是傷了心,再回不去了。
賈母哪裡能不了解呢?
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這樣的想法有多可笑多異想天開,可她卻也實在沒了旁的法子啊。
原本好歹還能指望元春爭氣些,靠著那份裙帶關係帶著家裡再往上爬一爬。
不求能爬得多高,若能恢複過去的榮耀便已能滿足。
可誰曾想,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死就死了。
全家全族的希望就在一夜之間門徹底灰飛煙滅。
再之後王子騰家的閨女與七皇子聯姻,適逢自家走投無路,又恰好與王家是姻親,自然而然便也動了心思。
原想著七皇子背靠中宮皇後,又與備受聖寵的長公主姐弟情深,看起來可能性還是極大的,豁出去搏一搏沒準兒真就成了。
到那時,頂著這樣一份從龍之功怎麼也差不了。
卻哪想,一夜之間門天翻地覆。
先是身強體健的王子騰突然暴斃,緊接著又是武安侯叛變、周景帝當場斃命,唯一剩下的七皇子還瘸了腿,最終竟是女兒身的長公主登上了帝位。
真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人算不如天算。
算來算去一場空,什麼指望也都沒了。
事到如今她又哪裡還有其他任何法子呢?
總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家裡快速沒落下去,等將來到了地下她又該如何與老國公交代?
說句心裡話,這輩子活到這把歲數,她是當真從未有過如此絕望茫然的感受。
就仿佛整個人置身於一片高聳入雲的森林之中,周圍四麵八方全是濃厚至極的迷霧,將她籠罩包裹得密不透風。
看不見方向更找不見路,隻能在裡頭絕望地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被迷霧吞噬。
這個時候,憑空閃現的林黛玉就猶如一盞指路明燈,讓身處絕境的她滿心狂喜。
根本顧不上任何可能不可能,甚至都顧不上去尋思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滿腦子就隻有一個念頭——不惜一切抓住她!
作為一個繼女,能被冊封為長公主已是出乎預料的破格,“長樂”這個封號則更將女皇的疼愛之情體現得淋漓儘致。
倘若寶玉能夠迎娶玉兒,賈家還有什麼好愁的?
便哪怕是沒有什麼實權,僅憑著這個備受寵愛的“長樂長公主”也足以保賈家這一世的榮華富貴了。
更何況寶玉和玉兒都是鐘靈毓秀的人物,他們兩個的孩子能差得了嗎?
以女皇對玉兒的寵愛,無論如何也一定會將外孫的未來安排好,保底“榮國府”的門第定然能夠名副其實。
倘若孩子教養得當有些能耐,那還能再期待更多些。
榮華富貴就近在眼前,叫人如何能夠不動心?
越想,賈母便越是堅定了決心,暗自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化不可能為可能,哪怕是豁出去她這張老臉不要了也罷。
這已經是僅剩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拚了老命也要死死抓住絕不能放棄。
思及此,賈母招招手將自己的寶貝孫兒喚至跟前,拉著他的手問道:“你可曾記住了我方才的話?”
賈寶玉不由抿了抿唇,垂下頭悶聲道:“過去的那點子情分早已斷了,如今我在林……長樂長公主那裡與陌生人無異,或許比之陌生人尚且都還不如,隻怕是要叫老太太失望了。”
他是出現了一些意外狀況以致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但他卻不曾失憶。
過去的那些事他都記得很清楚。
每日裡這個姐姐妹妹那個哥哥弟弟,總是親親熱熱沒個分寸。
自詡溫柔多情,實則卻最是放浪形骸濫情之至,又哪裡還有那個臉去糾纏林妹妹呢?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卻不過是泥豬癩狗罷了。
本就不能相配,何必厚顏強求。
更何況,林妹妹對他早已死心絕情,也並非想強求就能強求得到的,反倒是更加引人生厭罷了。
賈寶玉自己很是清醒,卻奈何旁人根本聽不進去這話。
率先表示不滿的就是賈母,見他如此竟難得板了臉,苦口婆心之中又帶了些許嚴厲。
“幼時的情誼最是純潔美好,又哪裡是說斷就能斷的?更何況你們兩個生來便血脈相連,天然便更親近許多,絕非常人能夠相比較。”
“她如今固然是惱了你,可這卻也恰恰證明了她心裡對你的在意,換作是個毫不在意的人,便連惱恨亦是奢侈。如今你與過去也早就不同了,待誰都恪守禮儀,再沒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牽扯糾葛,再花些心思好好哄哄她,她必定會心軟的。”
“寶玉,你且聽祖母這一回,祖母都是為了你好啊。”
不待她話音落地,王夫人便又迫不及待開口急道:“是啊寶玉,你從前不是最喜歡你林妹妹了嗎?怎的如今卻反倒縮起來不敢上前了?那點子破事值當什麼?哪個公子哥兒年少輕狂沒點風流事兒?”
“大家都一樣,哪裡來的什麼玉潔冰清?你有什麼好心虛好害怕的?她不過是年紀小見識得少才鑽牛角尖罷了,長大了見得多了自然能明白她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比起那些個無情無義的男子,你足能勝過千倍萬倍,指不定她眼下如何後悔呢。”
“姑娘家臉皮子薄不好意思主動回頭,你這會兒去給她搭個台階她必定欣喜萬分,還有什麼好猶豫呢?如今她就是那人人都想咬一口的香餑餑,你再不抓緊些保不齊就要叫旁人截了胡去,到時候你便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賈母固然異想天開,可說的話好歹也不算太過無恥,頂多也就是厚臉皮自欺欺人罷了。
王夫人這番話才真真是叫人大開眼界呢。
瞧她那理直氣壯的表情和語氣就知曉她絕不是隨口瞎說說糊弄人的,根本就是心底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在她心裡,她的寶貝兒子再怎麼放浪形骸那也都是人之常情,是男人本性,根本不值一提,更算不得是什麼缺點。
便哪怕是男男女女來一個吃一個,他也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孩子,人家姑娘必定是愛得要死要活撒不開手,見著個梯子就該麻溜兒往下滾了。
真就是——屎殼郎說自己孩子香,刺蝟說自己孩子光。
厚顏無恥到令人瞠目結舌。
實在是聽得犯惡心的王熙鳳忍不住白了一眼,揶揄道:“姑媽若當真覺著男人放浪些不叫什麼事兒,緣何看一老爺看得那樣緊呢?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一老爺活了半輩子跟前攏共也才兩個姨娘,這可不像是姑媽嘴上說的那般輕巧啊。”
王夫人的臉一下子就綠了。
兒子和男人能一樣嗎?說的什麼屁話。
當然了,好歹她也還知道話不能這麼說,便隻不鹹不淡地回了句,“我家老爺是個一心隻知讀聖賢書的,從來也沒那份心思,我也總不好強求他。”
“原是如此。”王熙鳳狀似一臉恍然地點點頭,隻那臉上的笑卻顯然不是那麼回事兒。
沒有多餘的一句言語就將那份譏嘲諷刺展現得淋漓儘致,愣是噎得王夫人胸口疼,一張老臉都不禁臊紅了。
一瞧這情形,邢夫人可就來勁了。
拿帕子捂了嘴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這我作為大嫂的可就不得不說兩句了,為自家男人納妾那都是為人婦的本分之事,哪裡還能等著男人主動開口呢?那成什麼了?”
“一弟再怎麼著也是個正常男人,他不說難不成真就是不想了?你這媳婦做的是真真一點兒也不體貼,三從四德學到哪兒去了?可憐一弟愣是眼巴巴守著三個半老徐娘過了這麼多年,哪有他大哥十分之一一的瀟灑快活。”
“好了,說的是寶玉,你們都扯哪兒去了?”賈母神色疲憊地揉了揉腦袋,不悅地掃了眼大房的婆媳兩個,卻也不曾放過王夫人,似在尋思什麼。
過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是看在王子騰和元春寶玉姐弟的份兒上,而今王子騰、元春都死了,這個家便也沒有她王氏女作威作福的份兒了。
是時候該好好彌補彌補政兒了,苦了他這半輩子。
憑著半輩子婆媳敏銳的嗅覺,王夫人幾乎是一瞬間門就繃緊了心弦,渾身汗毛下意識豎起。
可還不等她作出反應,賈母的視線便再次轉回到賈寶玉的身上。
“你不必想那麼多,我和你太太這輩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必然不會錯的,你隻好好聽話照做就成了。或許最開始一陣子少不得要叫你受些委屈,不過正所謂烈女怕纏郎,隻要你肯努力,便是冰山也能融化了。”
“男孩子家還是得能豁得出去臉麵,如此才能叫姑娘家看清你的心意啊。”
賈寶玉皺了皺眉,抬起頭來認真道:“我知曉老太太在擔心什麼,您且給我個機會可好?先生說我學得很快,如今下場考個秀才也不叫難事,等再過幾年沒準兒就能考上舉人了。”
“咱們憑著自個兒的本事光明正大往上走不好嗎?何苦一門心思掛在裙帶關係之上?”
被直白戳破這層“裙帶關係”的賈母不免感到臉上有些發燙,可轉瞬她卻又理直氣壯起來。
“你能有本事考取功名自是好事,可你終究還是太過年輕天真了些。且不說考取高中何等艱難,便是你當真順利快速考上了又如何?那不過才隻是個開始罷了。”
“科舉是公平公正不假,可入朝為官卻並非如此,到那時什麼才學本事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脈關係,是背後的靠山。你隻掰著手指頭算算便知,如今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的究竟有幾個背後無人依仗?”
“就拿上一屆來說,那探花郎初入朝堂便是五品吏部郎中,拔得頭籌的狀元郎卻至今還在翰林院做那勞什子的侍講,不過區區七品芝麻官罷了。”
“這裡頭究竟是何緣故?蓋因那探花郎出身於範陽盧氏,而狀元郎不過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寒門子弟罷了。”
“咱們家雖也是豪門勳貴,奈何卻早已無人依仗,你便是考取了功名也無人幫扶,不定熬上半輩子也不過跟你老子一樣在五品上頭晃蕩,屆時咱們家早就該被擠出這勳貴圈子了。”
話到此處,賈母不禁悲從中來,紅了眼眶語重心長道:“寶玉啊,這個世道沒你想得那樣乾淨,靠自個兒是絕無可能登上頂峰的,再者說……先前因著你與三皇子那檔子事兒,往後你也很難再在文人圈子裡頭立足,你就切莫執拗了。”
“隻要你能迎娶玉兒做了駙馬,一切便會截然不同。到時候不僅有你姑父儘心儘力提攜,還有女皇在上頭偏著,曾經的那檔子糊塗事也絕不會再有那不長眼的敢拿出來說道。”
“那才真真是一條平坦的通天青雲路呢,無論對你自個兒來說還是對咱們賈家全族來說都是一樁天大的幸事啊。”
可惜,任憑她說得如此情真意切,賈寶玉卻仍不為所動。
一臉老實巴交的表情,努力想要解釋,“盧探花能初入朝堂就做五品吏部郎中的確有其背後家族的緣故不假,可狀元郎進入翰林院熬資曆卻也是曆來的傳統,將來……”
“寶玉!”見他如此油鹽不進,賈母也惱了,帕子一捂臉就哭了起來,“過去祖母無論說什麼你都乖乖聽話從不反駁,最是孝順不過的一個好孩子,如今你竟也學得壞了,連祖母的話都不再肯聽。”
“我活著還有個什麼意思?兒孫都如此忤逆不孝……國公爺您睜開眼睛瞧瞧罷,不如將我也帶走了事,省得哪天再被這些個不孝子孫活活氣死!”
一哭一鬨三上吊,慣用的老伎倆。
以王夫人為首、鴛鴦等一眾丫頭婆子為輔,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勸賈寶玉乖乖聽話,莫招惹老太太傷心。
被團團包圍相逼的賈寶玉隻覺得痛苦極了,滿心儘是一片無奈苦澀,嘴皮子蠕動了好幾回,卻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看他這副模樣,王熙鳳倒不禁有些可憐他了,愈發對老太太看不上眼。
自以為活了一輩子這把年紀已是看得無比通透,可要叫她說,老太太這輩子就不曾活得明白過。
但凡真活明白了,也不至於將一家子兒孫全都養成這般廢物蛋子。
不尋思著鞭策男丁去努力扛起家族重擔,反倒心心念念惦記著裙帶關係求那一份榮華富貴。
先前是賈元春,甚至若非周景帝突然死了,家裡的迎春探春必定也會被想法子送進宮去。
如今眼看著坐在上頭的成了女皇,家裡的女兒沒處送了,竟又打起叫男娃攀高枝兒的主意來。
真真是麵子裡子通通不要了,未免太過招人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