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七點四十,蒲醫生冷靜的聲音傳來,宣布即將注射麻醉時,觀察室的門突然又開了一次。
老方走了進來。
小護士見狀連忙要給他搬備用椅,但老方卻擺了擺手,沒要。
隻抬眼看向觀察室中心的熒幕。
這絕對是一個曆史性的手術,裡邊坐著的人每一個都在瘋狂記錄筆記。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病例,也是他們從未見過的病人。
隻有老方沒有記,他冷靜地看著醫生的手術刀,每一分毫都不錯過,在腦海裡模擬自己手術的樣子。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他專注時,氣管的呼吸會有點重。
而這場在眾人看來裡程碑意味的手術,最後竟然隻持續了二十分鐘。
腦波從處理血管時的低平,到預備摘心時突然高亢,再到一陣跌宕起伏,最終歸於一片虛無。
觀察室內的人幾乎都傻了。
他們完全沒有想過,這場被那麼多人期待,耗費了那麼多資金,那麼多準備的手術會結束得那麼快且突然。
而抬首望去,原本站在門口的老方已經走了。
他坐在研究院的大榕樹下,看著眼前昏暗的天空什麼也沒說,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他總是這麼乾,研究院裡的人都不得其解,隻有過去江城醫院裡的人知道。
那小孩兒以前還活著的時候,經常坐在這棵榕樹下玩老方送給他的小笛子,吹的時候熱鬨,不吹的時候就安安靜靜地呆著。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人影突然出現在老方身後。
“師父。”手術結束後有個漫長的會議,蒲俊寧坐下後拍了拍疲累的腿,沉默數秒:“我儘力了。”
老方應了聲:“知道。”
“沒成功,小柏還是去那個世界了。”蒲俊寧說。
老方不吭聲。
“手術記錄您看嗎?我給您留了份,還有後續處理。”
“看。”
“……您也彆太難過了,真真假假的,誰知道咱們這個就是真的呢,小柏能在那邊待那麼多年,那萬一那邊才是真的,或者也是個真的呢?”
老方沉默了很長時間,轉頭:“記錄在哪,你電腦裡?”
蒲俊寧愣了愣:“哎。”
老方於是起身往回走。
這會兒已經是大半夜了,研究院裡邊還在就剛才的手術開會,這是一項跨度太長的實驗,裡邊的每一個細節他們都需要敲清楚。
而老方則目不斜視地穿過他們的會議室,慢吞吞地走進蒲俊寧的辦公間,翻出了他的電腦。
老方用電腦不太利索,但也沒太遲鈍,這年頭早就改成了電子病曆。
而老方則在翻開蒲俊寧的記錄片刻後,戴上了耳機。
耳機裡傳出的,是監控器捕捉到的江柏黏糊的呼吸聲,以及他極微弱的心跳。老方一邊聽,一邊垂眸看著上邊的手術記錄。
這些實操老方在觀察室裡早就看見了,他現在看的主要是電腦顯示的具體指標。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想從裡邊評估這場手術江柏到底經曆了多少次軀體反複,知道他到底經曆了多少痛苦。
老方皺著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耳邊江柏的呼吸聲突然變得急促,心跳聲也變得急促時,老方突然捕捉到了一點彆於心跳與呼吸的,奇怪的聲音。
蒲俊寧正好推門而入,老方急急招他:“你過來。”
“怎麼了?”
“這兒,聲音,放大。”
“呼吸啊這不是,這個地方的心跳--”
“不是,你放大,你把這個地方的機器音也放出來。”江柏是被養在倉囊內的。
“機器音?”蒲俊寧愣了愣,開始調試設備,電腦裡頓時傳出滋滋啦啦的電流聲。
“這,沒什麼啊。”
“有,再大點,大。”老方急。
蒲俊寧將聲音調到了最大,耳機嗡響刺耳,但老方還是將耳朵湊了過去。蒲俊寧見狀,也連忙跟上,但他除了震耳欲聾的聲響以外,根本什麼也沒有聽見。
直到老方不斷回播,他才好像隱隱約約聽見了什麼。
那是夾雜在複雜電流聲中,極其微小的一段聲音。因為錯亂覆蓋在上邊的電流實在太多,那聲音聽起來就好像是複雜電路管道內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蒲俊寧一開始都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他使勁聽,最後才終於聽明白,那是一段……琴樂。
往前之所以模糊難明,是因為琴樂暴躁到好像和電流交雜在了一起。直至陷入痛苦的低鳴,蒲俊寧才漸漸聽清楚。
他或許不太熟悉這樣的聲音,可老方卻不同。
這些年裡他想過夢過多少次,終於再度在他耳邊響起。並在最終將那痛苦打破,穿越時間與線路,於老方耳邊開出溫暖的花來。
蒲俊寧愣住了。
而等他回過頭時,身側的老方不知什麼時候竟蹚出兩行熱淚,嗚咽出聲。佝僂的身子骨裡好像釋放出了壓抑已久的巨大悲鳴。
窗外暮色深。
但待明日之後,卻又是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