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碑文(“不準插手。”...)(1 / 2)

馬車碾過了積水的路麵, 也碾過一路沒來得及清掃的落葉,終於停在星祠前麵。

星祠周圍一裡,按律法不能行車, 但十七等爵往上,不受限製。盧桁的車架就不受限製。

雨已經停了, 四下唯餘冷氣, 雲乘月下了車,又回頭凝視著後方那棵梧桐樹――他們剛剛經過那裡。

“雲姑娘?”

她回過頭,對盧大人說:“我覺得剛剛有人在看我們。”

盧大人並無意外之色,說:“那是封氏的人。”

“封氏?”這個名字依稀耳熟, 她想起來了,“就是城外通天觀的命師?”

聶小姐提到的辟邪符, 就是封氏命師給的。那枚辟邪符她還保留著,尚未發現什麼異常。

盧桁隨意道:“不錯, 封氏一脈擅長觀星測命,是一個傳承千年的古老家族,曆經無數朝代而不倒。”

這位老人還坐在車廂裡,正按著時候喝藥。說罷, 他一氣喝了最後一口藥汁,放下藥盅,皺眉咂咂那股酸苦的藥味兒。年輕時覺得苦藥清雅有風骨,越老卻越不喜歡,喝下一口苦藥, 仿佛就少了一截健康的生命。

“您吃糖麼?”雲乘月見狀, 摸出一粒芙蓉糖遞給老人, 這是她在路邊買的,她很喜歡清甜的花香味。等盧桁接了糖, 她又請求道:“您和我講講封氏吧。”

老人托著糖,笑起來,沒有說自己不愛甜,隻將糖果放進口中。他目光柔和,麵上的剛硬都像泡在慈愛裡:“這些東西,往後你也會學到。封氏能追溯到戰國之前,也就是千年前的大夏時代。”

“大夏?”

“千年前,夏皇結束亂世、建立夏朝。但很快,各州起義、自號諸侯,開啟四百餘年的戰國時代。又經曆幾番朝代變遷,二百年前,就有了大梁天下。”

“各州……”雲乘月意識到什麼,“今天各州,還是當年夏朝的各州嗎?”

“可以這麼說。名稱雖有變化,各州範圍卻大致不變。”盧桁道,“封氏千年前是宸州州牧,後來成了宸州的諸侯王。到大梁開國時,他們主動臣服,甘居人下,安心做國朝的命師。”

“直到今日,封氏在宸州仍有很大的影響力,族人常常巡視全州。”老人又笑著誇她,“不過,你現在才是聚形境修士,就能察覺到他們的窺視,十分了不起。”

雲乘月謝了他的誇讚,卻高興不起來。

如果封氏是千年前的州牧,那就是薛無晦的敵人了。他……如果“祀”字真的和他有關,他的目的是殺死封氏?封氏有多少人,他打算怎麼殺,會不會牽扯到無辜的人,又會不會威脅到他自己?

他什麼都不告訴她。在帝陵中時,他明明還千方百計要她幫忙。

是嫌她實力低微麼……

作為立誌要養家的人,雲乘月感到自己被嫌棄了,有點受傷。可能怎麼辦?她現在實力確實不大行。他撇下她、神神秘秘做些事,她也隻能乾瞪眼。

她不由歎了口氣。

“雲姑娘這是……?”

她苦惱地問:“盧大人,聽說修行有七個境界,如果想成為最厲害的修士,需要多久?”

老人一愣,失笑搖頭:“第七境飛仙境隻存在於傳說中。如果你說的是第六境通玄境……據我所知,世上最快晉升通玄境的人,是已故的五曜之首、歲星星官,嚴伯舟,他花了五十九年。”

五十九年?啊這……

雲乘月眼神發飄。

“你才多大啊。小孩子,腳踏實地才好!”盧桁更笑起來,下了車,吩咐了手下幾句,又和守門人打了個招呼,才帶著雲乘月往裡走。

老人以為她說的是孩子話,但她是認真的。雲乘月跟在他後麵,默不作聲,隻更堅定了強大自身的信念。

今天的星祠安靜依舊。歲星之眼邊上有一片落葉,大約是風雨帶來的。很奇怪,這裡乾乾淨淨的時候不覺得冷清,多了一片落葉,立即就多了許多的寂寞。

但也或許是因為雲乘月想著封氏的事,有些走神,才生出了無端的感歎。

她搖搖頭,走進八角亭,麵對祭祀碑,抬手喚出“光”字書文。有了浣花書院的經曆,她兩枚書文都能大大方方地用了。

“這就是那枚書文……光,不錯。”老人咽下最後一口糖,頗感興趣地端詳著,“天字級,還有些成長的潛力……嗯,來日方長,不知會到何種地步。”

雲乘月想起虞寄風也說過類似的話,問:“書文也會成長?”

“自然。”老人道,“你讀書時,可曾遇到似懂非懂的狀況?彼時若有所悟,仔細一想又糊裡糊塗。”

雲乘月點頭。

“書文也是如此。觀想之初,受製於修為、心境,書文等級可能不高,待日後主人成長,書文也有可能突破等級。”盧桁笑道,“不過,這並不容易。書文是道心映照;一個人很難真正突破自己,所以書文也很難真正發生變化。”

“您是說,知行合一、字如其人?”雲乘月脫口道。

盧桁驚訝道:“正是,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聽過一些講解。”是薛無晦說的。雲乘月收起書文,目光落回祭祀碑上,定定注視片刻,張張口,卻又先再摸出一粒芙蓉糖。想了想,她乾脆將整個裝糖的袋子都拿出來,雙手捧給盧大人。

老人望著這袋糖,臉上的表情緩緩組成一個問號。

雲乘月小聲說:“您能……給我講講碑文嗎?”

她有些慚愧。之前她還信誓旦旦說,會報答盧大人、但不會和他過多來往,結果幾次三番麻煩彆人,還隻能用一包糖來“賄賂”――可給錢的話,感覺盧大人也不會收。

在浣花書院聽過課後,她就發現,雖然自己也能揣摩字帖,但還是先聆聽前人經驗,更事半功倍。

祭祀碑正是盧大人所寫,書法水平之高,令她敬佩不已。她想要抓住一切機會提升實力,之前的那點清高,還是扔開一點吧。

雖然抱有這種決心,可雲乘月還是挺不好意思……好自己打自己的臉啊。可要做一些事,就不能怕丟臉。

盧桁聽明白了,再看那包糖,簡直哭笑不得:“你這孩子……這,給我糖做什麼!好了好了,你們小姑娘的零嘴收好。你想聽,我講就是了。”

雲乘月自覺說過盧桁壞話、問心有愧,行了一禮,乖乖站著,擺足了好學生的模樣。

盧桁看向碑文,沉吟道:“這碑文處理過,書意不剩多少,但筆勢、結構、布局還是能講一講。”

“書意?”雲乘月抓住了第一個問題,“不是精氣神嗎?”

“那是方便初學者理解的。你看,修行七境,除開飛仙境,前六境分彆叫聚形、凝神、連勢、化意、洞真、通玄,這六個境界都和書文相對照。”

說到這裡,盧桁一捋胡須,卻是含笑停下:“正好,考一考你,這六個境界是如何對照的?”

這個問題雲乘月思考過,稍一回想,就流暢答道:“聚形是磨練基本功,寫出的文字完整、筆畫流暢。凝神是指書寫者聚精會神,全情投入書寫。連勢……我看書上說,是指下筆有勢、行文有勢,更多卻是一知半解了。”

盧桁聽得還算滿意,點頭道:“‘勢’字說起來容易,解釋起來確實困難。所謂‘勢’,就是指筆勢。你看――”

他指著碑文開頭“宸州浣花星祠祭祀碑”幾個字。

與雲乘月此前觀賞過的《鐵鎖星河》、《雲舟帖》不同,祭祀碑文字體方正渾厚,和《樂陶墓誌》的風格更加類似,卻又少幾分蒼涼古樸、多許多莊嚴冷硬。

尤其是每一豎畫,中鋒外露、收筆厚重,更顯得字字鐵骨、冷銳十足。

“不要單看筆畫。”

盧桁仿佛知道她在注意什麼,出聲提示:“注意結字。”

雲乘月被他一提醒,發現自己看字帖還真是重點看筆畫。她聽見一個新鮮詞:“結字……?”

“就是結體。單字寫法叫筆法,整幅作品的安排叫章法,而具體文字大小安排、疏密架構,就叫結字。”

蒼老的手指懸浮背麵,緩緩沿行文方向滑動:“看,‘花’字相對‘祭’字而言,筆畫、結構更簡單,但通過刻意安排,讓兩個字呈現出一致大小。”

果然如此。

雲乘月仔細端詳,很快舉一反三,指著後麵的碑文說:“這裡,這裡,還有……全部都是刻意調整安排過的。”

“不錯不錯……咳咳。”盧桁很高興,正想誇,又扭頭猛地咳嗽了兩聲,喘勻了氣,繼續講,“一副好的作品,筆法、章法、結字必然渾然一體、自然圓融。――這碑文是我所寫,這麼說來有些自誇,但這副作品我的確比較滿意。”

“通過這三者,就形成了筆勢。”老人敲敲石碑側麵,“你看這碑文,有什麼感覺?”

雲乘月邊看邊答:“撲麵而來的冷硬尖銳……不,很奇妙,每個字都銳意分明,但每個字又都相互聯係、相互呼應,就像,就像……”

她思索片刻,拍手道:“像列隊整齊、甲胄閃閃的軍隊!”

“正是如此!”盧桁說得興起,一拍石碑,“這份聯係之感,就是筆勢!”

雲乘月先點頭,再又疑惑:“可……那精氣神是什麼?您剛剛說的書意又是什麼?”

“精氣神常用來給初學者,統稱筆勢和書意。”盧桁道,“而書意嘛,就是道了。它既存在於文字當中,也存在於文字之外。”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也就是書寫者的性格、經曆、情感當中。古人雲,意在筆先,又雲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對成熟的書寫者而言,筆法、章法、結字都退居其次,如何表達胸中真意才是關鍵。”

“所以,貫通筆勢為第三境,連勢。而若能將書法、道心相合,就到了第四境――化意。至於其後的洞真、通玄,就要看你能沿著自己的道路走多遠,又能多接近這天地大道了,這些是每個人自己的道路,強求不來。”

老人負手望天,看陰雲密密流動,感慨道:“傳說古時有皇帝,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可老夫未曾親見,便是第六境通玄修士,都沒有這般手筆。或許,那飛仙境的大能真的可以做到罷?”

“飛仙境,筆落驚風雨……”

雲乘月手裡一直抱著兔子。剛才盧桁讓她將兔子放在車裡,她沒答應,堅持將兔子隨身帶著。現在她舉起兔子,兔子垂著軟趴趴的耳朵,紅眼睛還是那麼無辜又威嚴。

“我可能養了一隻仙兔。”她喃喃道。

盧桁一愣:“仙兔……何解?”

雲乘月搖搖頭,隻抱緊兔子。她凝住心神,按照盧桁教導的觀察方法,仔仔細細通讀碑文,去看碑文的筆勢,也注意去看那據說不剩多少的書意。

當她聚精會神時,眉心識海裡的“光”字書文又躍躍欲試。這一回,雲乘月沒有阻攔它;她想要探知碑文中的秘密。

碑身黑黝黝的,被風雨吹得更幽涼;淡金色的碑文方正嚴整,密密排列。看著看著,她感到眼前仿佛有一個旋渦,她的意識飛向其中,不斷下沉、下沉……一直降落到很深的地方。

寂靜廣袤的黑暗裡,隻有文字閃耀;她環顧四周,看見筆畫舒展。無數筆畫遊動著,最後聚集成了……

一把劍?

如果意識也有眼睛,她的意識一定狠狠眨了一眨眼。但她沒看錯,那的確是一把劍。

“光”字在她身邊顫動,她依稀還聽見盧大人“咦”了一聲。但此刻,雲乘月全部心神都被那柄劍吸引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拿。從這個念頭出現開始,她丹田中的靈力旋渦飛速旋轉;大量靈力被抽出,瘋狂湧向碑中,但是不夠――還是不夠!

她努力去夠,再努力……堅持住,靈力再堅持一下!

一息、兩息……還是過了漫長的一年、兩年?時間的概念都模糊了。她思維裡隻剩下那一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