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六章(1 / 2)

在你眉梢點花燈 沉筱之 11458 字 4個月前

白雲寺坐落在京郊白雲山, 距金陵城二三十裡路,行車走馬都要大半日。

程昶昨夜沒休息好, 坐在馬車裡,人困乏得緊, 卻睡不著。

昨晚的夢境擾得他心緒不寧, 恍惚中竟生出一種倉促之感, 像是再不來白雲寺, 一切就要來不及了似的。

昭元帝近年龍體遷安, 此去祭天, 並未親臨,領行的反而是琮親王、陵王和鄆王。

待到白雲寺,正是正午時分,宗室們用過齋飯, 去佛堂裡誦了一個時辰經文。

正式的祈福要等隔一日,從寅正起,一直持續到亥初,禮節繁複,規矩頗多,因此反而是今日,眾人能得小半日空閒。

淩王妃的身子骨一直十分不好,誦完經文, 便由陵王陪著去歇著了, 琮親王見陵王走了, 也不多約束, 讓餘下的宗室們自行其事,也帶著程昶離開。

程昶陪琮親王去了一間淨室,聽他與方丈議了一會兒佛,想到自己來此的目的,便辭說想去山中走走。

白雲寺是一座大寺,其中求平安符最好的地方在西邊的觀音廟裡,與程昶要去清風院同路。

這日山中拒了來客,十分清靜,程昶到得觀音廟,卻見廟中已有一人先他一步在佛案前點香,正是程燁。

程燁也聽到動靜了,回頭見是程昶,微微一詫,擱下手中的香,先一步拜道:“三公子。”

程昶回了個禮:“小郡王。”

他二人並不怎麼相熟,一時禮畢,各取了香火,跪在蒲團上,對著廟中觀世音大師像拜了三拜。

候在一旁的小和尚遞給他們一人一張紙箋,讓他們把所求平安人的姓名寫在上頭,然後把紙箋晾乾折好,塞入平安符中,說道:“二位貴人心誠,此符所佑之人必能安穩順遂。”

程昶與程燁謝過,一並出了觀音廟。

未時近末,山中風涼,兩人同路走了一會兒,程燁道:“想不到三公子今日也來求平安。”

程昶“嗯”了聲,說:“聽說這裡的香火靈。”

程燁點了點頭,想到此前對程昶與雲浠的種種猜測,心中一個念頭頓生,忍不住道:“三公子的平安符,可是為自己求的?”

程昶道:“不是,為一個朋友。”默了一會兒,問,“小郡王呢?”

“在下也不是。”程燁道,“我是來為雲校尉求的。”

他一笑:“日前在文殊菩薩廟遇見她,聽她說來不及去香火靈的地方求平安,便來這裡為她求一枚。這畢竟是她第一回領旨平亂,山匪悍勇,想來不易。”然後問,“三公子呢?”

然而程昶卻沒答這話。

他頓住腳步,指了指眼前的岔口,說:“我去西麵的清風院一趟,暫與小郡王彆過了。”

程燁愕然,白雲山深幽,這日宗室們祭天,山中禁衛遍布,然而清風院地處偏僻,又沒什麼宜人的景致,常人不至,連守衛也分派得鬆散許多。

但這畢竟是三公子的私事,程燁不好多問,又見他身後跟著四個王府武衛,遂點頭道:“好,那明日大禮上見。”

程昶院中的廝役大都不成體統,祭天這樣的場合,他們不便跟來,琮親王雖派了四個親信武衛保護程昶,但程昶對他們並不多信任,到了清風院,囑他們在院門等著,一個人入了院內。

前兩日張大虎去打聽忠勇侯的案子,早在清風院找到了接洽的守衛,這守衛一見程昶,躬身喚了句:“三公子。”將他引入一間暗室。

暗室裡候著的兩人一高一瘦,精神雖不怎麼好,但看得出是行伍出身,指腹與虎口都有很厚的繭。

守衛道:“這位是禦史台的禦史大人,今日前來,是想問一問當年忠勇侯塞北之戰的冤情,他問什麼,你們答什麼就是。禦史大人明察秋毫,隻要你們不多隱瞞,想必一定能為忠勇侯,為你二人翻案。”

“是、是。”高個兒和瘦子應了,稱是當年雲舒廣手下統領,先把塞北一戰的大致情況一一道來,爾後說,“草原上那些蠻敵,通常也就是沒吃沒喝了,來邊境搶搶東西,乍一交手,凶悍無比,但因為沒糧,戰不長久,打打就退了,因此忠勇侯鎮守塞北多年,幾乎沒怎麼吃過敗仗。”

這個程昶有耳聞。

也正是因為雲舒廣鎮守塞北多年,居功至偉,今上才把他招回金陵,想著他年紀大了,回來享幾年清福,等過兩年,另派年輕的將帥去塞北。

沒成想忠勇侯一走,隔一年,蠻敵就舉大兵入侵。

“那年蠻敵雖來勢洶洶,也不過就是比往年多些兵,多些馬,今上慣來當他們是紙糊的老虎,起先沒怎麼當回事,直到失了一個城池,才引起重視,太子殿下擔心百姓安危,以防萬一,於是保舉了忠勇侯出征。”

“誰知忠勇侯一到塞北,才發現這回的狀況有些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了?”程昶問。

“我們和塞北的蠻子交手,每一仗最多打半年,有時候都不是因為他們打不過,而是他們沒糧食,撐不下去了。可是這一回,忠勇侯到塞北的時候,他們已然與我們打了數月,隨後交手,也不像之前那樣猛攻,反而迂回了起來,就像要打持久戰似的。”

“忠勇侯發現事有蹊蹺,於是給樞密院去急函,請求樞密使大人急調兵糧前來。”

“結果急函一去三月,樞密院那邊才緩緩回了一封信,說兵糧已在路上。”

“但是,這封信來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蠻敵忽然整軍再犯,忠勇侯不得已,帶著手下七萬人迎敵,起初得勝,一路追出山月關才發現中了蠻子的圈套——先頭與我們交手的,其實誘敵深入的幌子,真正的蠻敵大軍竟排布在境外,有十萬之眾,我們當時早已戰至力竭,如何能與這十萬人交手?”

“可退又退不了,忠勇侯這才帶著咱們拚死一戰,最後雖贏了,我們的人手幾乎死傷殆儘,忠勇侯也因禦敵而死。”

程昶聽瘦子和高個兒說完,若有所思。

其實他們所交代的情況,與朝廷卷宗上記錄的差不多,忠勇侯冒進,率兵追出境外,中了蠻敵的圈套,以少兵疲兵對上十萬大軍。

可是仔細一想,實情又不儘然如此。

朝廷的卷宗上,對忠勇侯出征前的塞北戰事隻寥寥提了幾筆。

可這兩個統領方才說了,蠻子打仗,通常打不長久,這回卻刻意拖長戰時,擺明了有詐,雲舒廣意識到這一點,去急函讓樞密院調兵馬糧草,樞密院為何直至三月後才回信?

如果樞密院及時調來兵馬糧草,雲舒廣便也不至於以少敵多了。

且兵馬糧草未至,雲舒廣明知有詐的情況下,卻帶著七萬人迎敵,並且追出境外,是不是說明了他也有不得已之處?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追問。

但這高個兒與瘦子卻說,忠勇侯帶兵追敵後,他二人率餘部留在境內策應,具體發生什麼,他們並不知情。

瘦子還說:“其實三公子的這些問題,今年年初,樞密院的羅大人都來問過我二人,問完後,就說忠勇侯大約是有冤的。三公子若有不解之處,不如再去跟羅大人打聽打聽,他是樞密院的人,手上或許有證據。”

程昶點頭。

是了,羅複尤掌樞密軍政文書,羅姝說,他當時就是發現了文書上有缺漏,才來白雲寺過問忠勇侯的案子的。

暗室裡一時靜了下來,程昶將思路理了一遍,見天色不早,便要起身離開。

瘦子和高個兒見他要走,將他送至門口,都拜道:“還請三公子一定要為忠勇侯、為我二人伸冤。”

程昶正欲點頭,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二人……方才稱他什麼來著?

三公子?

可是,他方才來時,並未曝露自己的身份,連引路的那個看守也隻說他是禦史台的禦史大人。

難不成這二人從前見過他?

程昶不動聲色地問:“當年今上招忠勇侯回金陵,你二人可是隨他一起回來了?”

“沒有。”瘦子說,“當年忠勇侯回京,隻帶回了一小半兵馬,我二人是留守在塞北的。”

這麼說,直到他們被秘密押回金陵問話前,都一直住在塞北?

換言之,這兩個人,根本沒有機會見過自己?

既沒見過,為什麼他們會知道他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離開暗室。

他上輩子就是個普通人,對政事十分不敏感,但他人不傻,可以說是極其聰明的。

他剛來暗室時,這兩個統領還稱他是禦史大人,怎麼說了沒一會兒話,就改叫三公子了?

是有人提前跟他們透露了什麼?還是,他們刻意改稱呼,想要提醒他什麼?

可是,他們想要提醒自己什麼呢?

候在清風院外的四個武衛還在,見程昶出來,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著應了,徑自往山上主寺的方向走,腳步越來越快。

有時候一樁事想不通透,是因為從來沒換角度思考過,一旦變換角度,就如落石如水,漣漪層層蕩開,一環一環清晰可見了。

他怎麼沒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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