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2 / 2)

宣和緊緊咬著牙,不叫自己抽噎出聲,隻是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決堤一般往下落。

謝淳擁他入懷:“我在。”

隔著冬衣謝淳都能感受到肩上的熱意,宣和再抬頭時情緒已經穩定了許多,至少看起來是的。

他們換了衣裳往寧壽宮去,到了太後寢殿外,宣和又停下了腳步,謝淳沒有催促,站在原地陪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宣和才重新邁開腳步。

太後穿著朝服戴著鳳冠,枕著玉枕,雙手交疊置於腹上,即便是躺著也顯得雍容華貴,看上去與平日裡沒有兩樣,仿佛隻是睡著了。

下一瞬她便能睜開眼喚一聲“寶兒”。

但宣和知道不會了,和爹爹一樣,再也不會醒了。

宣和用儘全部力氣克製著淚意,身體微微顫抖,他右手握拳,抵著胸口,猛地喘了一口氣,原來難受的時候心真的會痛。

視線有些模糊,耳邊也開始嗡嗡的響,他仿佛聽到謝淳的聲音了,謝淳說:“宣太醫。”

痛到極致反倒是沒了知覺,他怔怔地想,我也要去了嗎?

宣和體驗了一回中醫的急救技術,再睜開眼時口中彌漫著濃濃地苦味,不知道他們給他灌了什麼藥,身上還紮著長長的針,宣和眨眨眼,艱難地轉了轉脖子。

給他施針的太醫鬆了口氣,為他拔除身上的銀針。

不一會兒,宮女又端了藥來,謝淳親自喂他喝了。

喝完了藥謝淳將他緊緊擁入懷中,他抱得這樣緊,宣和有些喘不上氣,但他沒有掙紮,而是抬起手回抱他。

他身上沒什麼力氣,抱起人來也軟綿綿的,沒一會兒便無力地垂下手,鬆開他,拉起她的手輕輕為他揉按,一邊低聲同他解釋:“太醫方才下了猛藥,有些餘毒,過幾日便好。”

宣和點點頭,這藥可能真的有點猛,他說不了話。

“阿和,彆離開我。”

宣和又點了點頭,他這條命,來之不易,所有人都希望他活著,他自然也不會做傻事。

方才的藥裡有些助眠的成分,加之今日心緒起伏大,心臟還出了些問題,宣和很快就困了。

謝淳為他掖好了被子才出去,整個太醫院都在外頭候著。

“他說不出話。”

太醫們麵麵相覷,方才的急救湯藥頂多是叫人渾身無力,手腳發麻,運氣不好或許會想吐,不管哪個症狀都和失聲扯不上關係啊。

還是方才施針的太醫站出來說:“殿下是過於悲慟。”

“多久。”

“此事因人而異,多數人在七日之內便可恢複,也有一輩子都恢複不了的。”

他說到最後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去看謝淳的表情。

謝淳倒是沒有說什麼治不好就全殺了之類的話,他說:“朕養著你們,不是為了看你們束手無策。”

太後薨逝又是國喪。

京中漸漸有了流言,說謝淳命太硬。

出生沒多久就死了娘,送到涼州多年,一切安好,他一回京皇帝就重病,第二年就病逝,登基之後連太後也走了。

他還不娶妻,說不定是身邊的女人都活不久。

謝淳沒有顧忌這個,一來他不在乎,二來他要做的事很多,一邊要處理政務,一邊要主持喪儀,還有宣和要他照顧。

宣和說的沒錯,往年倒春寒總要下雪,而如今,今年就隻是冷,並不下雪,三月過後更是沒有再下過雨。

謝淳通過欽天監叫朝臣重視此事,澇災過後滿朝上下又開始想法子抗旱。

朝中諸事宣和一概不知,他臥病在床,連靈堂都沒有去,即便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他也沒有去,隻在小斂大殮時露了臉。

先帝過世時他守在靈堂寸步不離,這一次,他卻沒有勇氣了。

倒是謝淳,日日都去,他是替宣和守的。

欽天監卜算之後說近來沒有吉日,要到年末才好,宮中不可能停靈這麼久,因此要另設殯宮。

謝淳沒有皇後,國事家事都是他自己操持,原本能處理家事的人如今還要他照顧。頭幾日宣和一日三餐連帶著藥都是謝淳喂的,他身體好些之後謝淳也會來陪他用膳

夜間待他入睡之後又起身處理事務。

事雖多,忙而不亂,就是休息不好,朝中大臣們眼見著陛下日漸消瘦,似乎比往日更寡言了。

原想著太後一走,慕家便要倒,如今看聖上這態度,可不像是同太後關係不睦啊,也有些人看得更深一些。

慕家不僅是韓王妃的娘家,還是秦王舅家,聽說秦王同慕家的關係比沈家要親近多了。即便沒有太後,慕家至少也還能繁榮三代。

白修遠在翰林院當差,常在禦書房心走,聽聞宣和病了便想去看看,雖在皇帝身邊當差他卻從未掩飾過向著秦王的心,他說了,謝淳便允了。

“想法子叫他說說話。”

“臣遵旨。”

白修遠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地退出去,卻見禦案前的人又說:“不願說便罷了。”

“……是。”

宣和知道他嗓子出了些問題,太醫已經來看了幾回了,謝淳倒是一副平常的樣子。他其實有感覺,他並不是說不出話,如果非要說,應該也是可以的。

他隻是不願意用力。

不止是說話,若非謝淳盯著,他連吃飯都想省了,自然也懶得見人。

床上躺了這麼久除了謝淳他隻見了謝灃,青鸞如今貼身照顧他,直接做主放了白修遠進來,隻是同宣和說了一聲:“小白大人來了。”

宣和點點頭。

白修遠見了宣和便輕輕歎了口氣,哀而不傷,談何容易。

父母過世,他也曾經曆過,不是旁人一句節哀就能過去的。

他也不說什麼寬慰的話了,隻說些王府的事,王府已經修好了,百裡彙膽子越來越大了,常去看安安和白棋,安安已經會從他手中接竹子,白棋也不躲著他了。

宣和反思,我這寵物養得夠不經心了,隻是臉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白修遠自顧自地說了小半個時辰才告辭。

這之後百裡彙,錢毅、宋錢,鮑康等人都被召進宮來見了他一麵,最後連蘇婉清都來了。

她是唯一一個說起貴妃的人,沒錯,她說的是貴妃不是太後。

蘇婉清在京中名聲不小,但比起慕貴妃實在是不值一提。

到如今眾人提起大雍第一美人想起的都是慕貴妃,不是皇後,不是太後,是貴妃,是當年名動京城的慕家長女慕惜娘。

“那般風華,大雍前後三百載,無出其右者。”

蘇婉清眼中有傾慕,她是見過貴妃娘娘的。

宣和知道她的意思,貴妃合該是一身的風華,太後二字,於她有些違和。

她的前半身享儘了榮耀,這深宮,缺了最重要的人,又有什麼意思。

她是太後,卻從未自稱哀家。

宣和閉了閉眼,太醫說她是在睡夢中離去的,平日裡健健康康,說是急症都有些牽強,那日正是先帝忌日,先帝與太後伉儷情深,傳到如今便成了她在夢中隨先帝而去。

倒也不算錯,她是自己走的。

大約是同為女人,蘇婉清言語間對貴妃滿是向往,反倒叫宣和覺得這是她為自己選的最好的歸宿。

他又何嘗不知,這一年本就是為了他留下的,若非有他,去歲便該隨先帝去了,知道卻不意味著能釋懷。

為什麼又要拋下我?

先帝走時他覺得假,過去一年他回想起來還有些恍惚,仿佛昨日才同他一起用過飯,搶著喝貴妃煮的魚湯。

如今一回首都已成了空。

貴妃走了他卻真切地感受到,他沒有娘了。

父親和母親是不同的,說不上誰的離去叫他更悲慟,前者如夢似幻,叫他心中缺了一角,後者痛徹心扉,叫他心底裂了一塊。

蘇婉清走後謝淳來喂他用藥,平日裡宣和都不聲不響,謝淳喂一勺他就喝一勺,這藥不苦,也算不上好喝,他卻從沒想著要一口氣喝完。

今日卻偏開了頭。

謝淳放下碗勺,並不迫他,原就是滋補的藥,用不用也沒太大妨礙。

“謝淳。”

過去半月有餘,宣和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因為長時間不說話,嗓音有些沙啞,宣和都覺得自己聲音有些陌生。

他抬手摸了摸喉結,怔了怔。

謝淳並不意外他能說話,太醫說宣和的症狀有些像失魂。他知道阿和不是那樣脆弱的人,他能控製自己,隻是難受了,不願說話罷了。

現在他願意說了,他說:“謝淳,我沒有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