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牛奶味的(1 / 2)

先太子傅臨在世時不曾做過太子, 永樂太子的封號,是他死後,先皇追封的。

這日夜裡,要去恭王府之前, 傅詢帶韓憫去了一趟明堂殿。

明堂殿正殿供奉著曆代皇帝的畫像與牌位, 偏殿則是後妃、功臣或早夭的皇子的靈位。

先皇生前十分寵愛傅臨, 還專門開辟了一處地方安置他的靈位, 日日長生燈燭不熄, 月月和尚道士誦經。

傅詢推開偏殿的門,韓憫卻往後退了半步。

“陛下, 我還是在外邊等著……”

傅詢握住他的手:“你彆怕,先皇已經駕崩了, 他不會怪罪韓家了。兄長從來沒有要發落韓家的意思, 我也沒有。”

韓憫定下心神,輕輕地點點頭:“我知道。”

傅詢摸摸他的鬢角, 試著把他拉進殿中。

偏殿偌大, 正中是一張大供案, 案中放著先太子的靈牌, 時鮮瓜果貢品。

四周靈幡素綢垂落, 卻一動不動。

此時已是黃昏, 門開時,將散的晚霞光彩映入門內, 將白布都染上昏黃的顏色。

晚風吹入,緩緩地拂動靈幡。

韓憫這才看見, 偏殿的左側是一片荒蕪似的焦黑。

傅詢問:“你兄長跟你說過嗎?”

韓憫思忖了一會兒, 最終搖搖頭。

“韓家抄家時, 你在牢裡, 先皇依著傅筌的意思,把你兄長召進宮中,給我兄長祈福。”

“深夜殿中走水,宮人不曾察覺,後來傅筌攔著不讓救火,你兄長就抱著我兄長的靈牌,躲到供案下。”

“最後東風散雨,火光退去。”

原來是這件事。

韓憫道:“兄長沒跟我提過,但是楊公公跟我說起過。”

原來就是在這裡。

傅詢又道:“燒了左側的宮殿,先皇隻讓他們將外牆砌起來,說裡邊是兄長顯靈的痕跡,就沒讓他們動。”

先皇仿佛是個很複雜的人。

於傅臨,他是個好父親。雖然位高權重,但是於嫡長子,卻不曾有過帝王家常有的猜忌與懷疑。

對其他兒子,不做儲君培養,隻是讓各宮妃子教養,偶有寬厚慈愛的時候。小時候韓憫與五王爺傅讓在一塊玩兒,見過他兩麵,不過是尋常嚴父的模樣。

或許是在宮廷漫長的生活中漸感無趣,他便將大部分的精神寄托放在嫡長子身上。

給大齊留下一個合格的統治者,消磨了他大半生的時光。

可是傅臨去世了,就好像孩童耗費一個下午,搭建得高高的積木塔一樣倒塌了。

先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剩下了些什麼。

所以他怨恨一切相關聯的人與事。

倘若沒有恭王挑唆,韓家依舊會遭此一劫,根源就在先皇。

韓憫也一直恨他。

他試圖培養一個合格的儲君,卻忘了把自己也變成一個合格的君王。

不過就算韓憫記恨他,也很少在傅詢麵前表現出來。

畢竟是傅詢的生身父親。

可是今日,韓憫抿了抿唇角,壯著膽子道:“可先太子不是因為先皇才顯靈的,是因為我兄長。”

“是。”

傅詢從案上拿起香燭,點燃之後,分了三支給他。

“他要你兄長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白煙淡淡,韓憫接過三支香燭,隨傅詢在先太子的牌位前揖了三下。

從明堂殿出來時,天色已暗,韓憫思忖半晌,終是問道:“下回我兄長回來,能讓他也過來祭拜嗎?”

傅詢頷首:“自然。”

*

暮色四合,馬車緩緩駛出宮門,木輪碾過石板。

韓憫攏著衣袖,坐在馬車裡,臉色微沉,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傅詢看了他一眼,問道:“派人去柳府找小劑子,把那柄長劍帶過來?”

韓憫抬眼:“不用。陛下人就在這裡,我哪裡要什麼長劍傍身?”

傅詢勾了勾唇角,拉過他的手。

二月底恭王伏法,由江渙審他。

許是做過的事情太多,審了快有一個半月,今日才算是將卷宗整理出來。

衛歸抱著佩刀站在恭王府前,不多時,便看見遠處一輛馬車緩緩駛來。

他整理好窄袖,清了清嗓子,走下府門前的石階。

在馬車停下,裡邊人掀開簾子下車時,抱拳行禮。

“臣衛歸參見陛下。”

傅詢應了一聲,回過頭,扶了一下韓憫。

衛歸又笑著喊了一句:“韓大人。”

韓憫還禮:“衛將軍。”

衛歸側開身子,讓他們先行,一麵道:“江大人都已經預備好了。”

知道韓憫害怕暗室,傅詢特意吩咐把傅筌提出來審,就在恭王府的一處廳堂裡。

在暗室待了近一個半月的傅筌,也被按著洗了把臉,收拾得乾淨一些。

他手腳上都戴著鐐銬,跪伏在地上。看上去瘦了許多,新換的素白囚服下空空蕩蕩的,一雙眼睛深陷下去,黑得死氣沉沉的。

廳堂正中與兩側都擺著圈椅,是恭王府被查抄之後,臨時安放的。

幾個士兵守在外邊,江渙坐在左側的椅子上,手裡捧著碗筷,身邊的桌上擺著幾個清淡的小菜——

他在吃晚飯。

而後看見傅詢到了,江渙便放下碗筷,讓人把飯菜端下去。

傅詢擺手:“你吃罷,吃完再審。”

他在堂前的位置上坐下,又讓韓憫在他身邊坐,隨手翻了翻放在案上的卷宗,最後卻把一塊點心遞給韓憫。

衛歸扶著佩刀,站在他們身後。

江渙則繼續用他的晚飯。

丞相事務繁忙,常顧不上用飯,隻有偷閒吃點東西。

而他脊背挺直,動作端方,吃得很香,偶爾還抬眼看一看傅筌。

不像是在吃飯,倒像還在審訊。

他很快就解決了晚飯,讓人將東西收拾好。

江渙拿起手邊的卷宗,翻了兩頁。

若不出錯,今夜的審訊應當是最後一次審訊,待傅筌畫押認罪,就可以昭告天下臣民。

罪名太多,一時間說不完,隻挑了重點來講。

於國不忠,弑父殺君,意圖謀反,還有——

殘害手足。

問過前幾條罪名。這一個半月來,傅筌早已受不住,江渙問的事情都一一答了。

好半晌,江渙的目光自卷宗上移到傅筌身上:“三年前,先太子狩獵身死,你做了什麼?”

傅筌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其實這些話,在此時說前,就已經問過幾遍,這是最後一次,給他定罪的審問。

傅筌抬起頭,放空的目光不知道看向誰。

他啞聲道:“先太子箭囊裡有三支箭,是被事先調換過的,蠟製的箭頭,混在其他箭中。”

“白虎是否為你所馴養?”

“自一個北方商人手中買來。”

韓憫坐在位置上,不自覺捏緊圈椅扶手。傅詢看看他,抬手覆住他的手。

江渙回頭看了一眼,傅詢道:“不妨事,你繼續問。”

“先太子為何執意追逐?”

傅筌嗓音乾澀,聲音愈發低沉:“白虎帶有血跡,遠處有人驚呼‘救命’,先太子自然會去追逐。”

他們這才明白,先太子為何會執意追去。

不是因為一時的衝動魯莽,而是救人心切。

聽見呼救時,傅臨來不及告訴身邊二人,或許又以為他們也聽見了,所以徑直策馬追去。

箭囊中的利箭又被調換為蠟製的,隻能激怒白虎,此外毫無作用。

事後傅臨重傷,說話也艱難,唯一說的一句話,還是請先皇放過韓家。

韓憫的叔父韓仲齊早已身死,而韓憫的兄長韓識,應該是當時沒有注意到遠處微弱的呼救,隻是跟著先太子過去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韓憫雙目微紅,一隻手被傅詢緊緊地握住,才稍微冷靜下來。

那頭兒,江渙又問:“當時德宗皇帝與先皇,將此事交給你調查,你是否在其中做了手腳?”

傅筌道:“自然是銷毀證據。”

然後將所有的事情推到已經死去的人身上。

或說先太子爭強好勝,或說韓仲齊攛掇他,總歸他們已經死了。

行宮獵場裡挽弓射箭的青年,被自己的善心拖向死亡,死後還要背負多少人的懷疑與揣測。

問完了手足相殘的罪名,江渙便問起傅筌弑父殺君的事情。

這件事情是傅筌逼宮那日,他嚷著要看傳位詔書,最後親手從先皇棺槨中拿出一截烏黑的骨頭,才被發現的。

江渙道:“太醫所的脈案所記,先皇在兩年前開始出現氣短的症狀,你是不是從兩年前開始下毒的?”

傅筌道:“是。”

“是什麼毒?”

“藏針。”

韓憫不想再聽,長舒了一口氣,忍住想把桌上燭台摔向傅筌的衝動,推開傅詢的手,站起身來,向他作揖:“陛下,臣精神不濟,想先請告退。”

他語氣平靜,再向衛歸與江渙行了禮,便拖著步子要走,轉身時揉了揉眼睛。

傅詢看他不對,起身要跟上去。

這時,傅筌在他身後尖聲喊道:“韓憫,你以為傅詢就是很好的人嗎?”

韓憫的腳步停也不停,攏著手,隻想要快點離開。

傅筌繼續喊叫:“先皇駕崩那晚,留他說話,一定要他誅殺韓家人,才肯把皇位傳給他,你猜他答應了沒有?他出來之後,親眼看著我把含有藏針毒的湯藥端給先皇,他什麼都知道,他也不是好人!”

話沒說完,傅筌就被衛歸按倒在地。

衛歸直接卸了他的下巴,讓他說不出話來。

而傅詢看也不看他一眼,隻吩咐江渙繼續審,就徑直跟著韓憫出去了。

*

韓憫攏著衣袖,垂著頭,也不知道沿著哪條路在走。

不知道他聽沒聽見傅筌最後說的話,傅詢走到他身邊。

“韓憫?”

韓憫轉過頭,這才發現傅詢也跟出來了。

他扯著嘴角笑了笑,問道:“陛下怎麼也出來了?不是還沒審完嗎?”

“江渙在審,你要去哪裡?”

“隻是害怕禦前失儀,出來隨便走走,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韓憫指了指走廊前邊的闌乾:“那兒沒人,過去坐吧。”

他二人並排坐在闌乾上,背對著庭院,月光自身後投來,將模糊的影子打在牆上。

默默地坐了一陣,韓憫道:“我之前也問過傅筌這件事,隻是沒有這麼詳細。他說‘隻是因為你兄長不巧在旁邊。’”

他抹了抹臉,故作輕鬆道:“好奇怪啊,每個人都隻有一條命,他怎麼就那麼輕賤彆人?”

傅詢沒有說話,隻是抬手攬住他的肩,搓了搓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