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牛奶味的(2 / 2)

不經意間,碰見韓憫的臉,一片濡濕,才知道他哭了。

他哭得沒有聲音,傅詢用拇指幫他擦去眼淚,又轉過身子,雙臂把他攬進懷裡。

先太子過世時,傅詢還在西北帶兵,收到消息,匆匆趕回來時,正好參加喪禮。

那陣子韓家也在辦喪事,有一回兩個人在宮道上遇見,人間百般事,他二人鬼使神差地、就這樣抬手抱了一下。

仿佛外事都煙消雲散。

如同今夜一般。

韓憫趴在他懷裡哭,仍舊不出聲,隻是脊背微顫,傅詢低頭看著他的發頂,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

許久,韓憫回過神,發現自己窩在傅詢懷裡,忽然覺得這樣不太對,想要起來,卻又被傅詢一把按住了。

韓憫掙紮著推了他兩下,兩個人才分開。

哭得厲害了些,他的眼睛還是紅的。

傅詢讓他閉上眼睛,用拇指幫他揉揉。

韓憫放鬆下來時,他才試探著問:“方才傅筌說的話,你聽去了多少?”

韓憫閉著眼,吸了吸鼻子:“全聽見了。”揉眼睛動作一頓,他又問:“先皇駕崩之前,真讓你處死韓家人?”

傅詢很艱難地應了一聲:“嗯。”

他回想起當時的情形——

先皇病重,傅詢匆匆回京。那日夜裡,先皇留他說話。

皇帝側臥在龍床上,虛虛地握住他的手,說話聲音斷斷續續:“你放心,傅筌陰毒,又不是正宮所出,皇位一定會傳給你的。”

傅詢沒有說話。

皇帝繼續道:“朕隻有一點要求,你要皇位,就先把桐州韓家除儘。”

傅詢收回手,把他的手放在床上:“不勞父皇操心。”

說完這話,他起身要走,皇帝伸手要攔,卻險些摔下床榻。

他喘了幾口粗氣,幾次提不上氣來,厲聲道:“朕就知道你是被韓家那個迷了眼了,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你要是早舍了他,朕早些年就立你做太子了,也不用把傅筌扶起來跟你作對。”

他抬腳要走,皇帝又歇斯底裡地喊他的名姓:“傅詢!你不要不識好歹,你不殺他,朕自然有辦法處置韓家。三日之內,處置韓家,朕就把傳位詔書給你。”

傅詢停下腳步,回頭側目:“不必。”

推開殿門時,傅筌就端著湯藥站在門外,朝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傅詢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放他進去了。

方才見老皇帝眼底青紫,傅詢猜到他可能是中了慢性毒藥,如今再看見傅筌手裡端著的湯藥,就都明白了。

他沒有攔下傅筌,反手關上殿門,佯裝不知,卻出宮去點兵。

朝堂沙場浮沉多年,傅詢的心思與雙手,也不是十分乾淨。

隻是不曾在韓憫麵前流露過半分。

*

此時恭王府走廊下,那時站在門外的傅筌將那時聽見的事情抖落出來,韓憫便向傅詢問起這件事。

韓憫想了想:“那……上次在鴛鴦湖遇見的刺客,其實就是衝著我來的。那也不是恭王餘黨,那是先皇留下的人。”

傅詢點頭:“是。”

韓憫推開他的手,睜開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先皇就這麼容不得韓家?因為先太子的事情?”

麵不改色,傅詢再幫他揉了揉眼側的穴道:“不單是因為這個。”

“還有什麼?”

傅詢想了想:“還有我為了你,總是和先皇作對。兄長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很聽他的話,我不聽,他就覺得我忤逆,遷怒於你,想用皇位讓我低一次頭。”

韓憫卻一下子就笑了:“倒像是我蠱惑你似的。”

傅詢正色道:“或許他就是這樣想的。”

“那現在呢?”

“上回那一夥刺客留下一些線索,已經派人去處置了,不會再有事情了。一開始留你在宮裡住,後來讓衛環跟著你,也是這個緣故。柳府邊上也有些人在保護你,你沒察覺。”

韓憫不大好意思,小聲說了一聲:“多謝。”

再幫他揉了一會兒腦袋,傅詢道:“現在沒事了?”

韓憫拍拍他的手,站起來:“沒事了,回去吧。”

“好。”

他卻要向外走去,韓憫提醒他:“走錯了,在那邊。”

傅詢把他拉過來:“讓江渙和衛歸去審,我帶你回去吃東西。”

*

回到福寧宮,兩個人盤腿坐在榻上吃點心。

傅詢點了幾樣,讓小廚房再做一份,送去恭王府,給江渙和衛歸。

韓憫捧著碗,喝了一大口熱奶茶。

旁人覺得裡邊的牛乳腥,他還挺喜歡喝的。

吃得半飽,韓憫才覺得心情舒坦了一些。

傅詢問他:“晚上睡得著嗎?要不要留在正殿睡?”

留在正殿,自然就是和他一起睡。

也不是沒有過。

“如果陛下同意的話。”

韓憫偷笑,好像剛偷喝了牛奶的小貓。

帳子裡縈繞著淺淡的龍涎香,龍床還是一如既往地軟和。

吹了蠟燭,韓憫平躺在床上,扯著被子,把自己圍得嚴實,確保被子蓋住自己,沒有一點兒空隙。

他小幅度地蹬了蹬腿,開始睡覺。

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他這回沒有讓係統參照《三國演義》,也沒有在心裡歡呼傅詢與他君臣情深。

不知不覺的,他開始習慣了。

睡著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也不是鞠躬儘瘁,而是——

傅詢真好。

*

這晚原本睡得遲,後半夜的時候,韓憫迷迷糊糊地醒來。

下意識往身邊一摸,空的。

他睜開眼睛,往枕邊一看。

傅詢不見了。

難怪他醒了。傅詢不在,他夢裡也不太踏實。

此時殿中沒有點燈,窗外陰雲蔽月,黑漆漆的。

韓憫拽緊被角,試探著喊了一聲:“傅詢?”

想他可能是出去喝口茶,韓憫就再等了一會兒。

不自覺又想起從前在暗室裡的情形。

陰沉沉的帳子朝他壓來,韓憫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把係統喊出來,又抱著被子,跳下床去找傅詢。

宮殿太大,也沒有太多伺候的宮人。

係統怒道:“你把我喊起來,然後去找彆的男人?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你就陪我一下,求你了,統子。”

係統哼了一聲:“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和傅詢單獨相處了嗎?你怎麼不聽?現在他丟下你跑了吧?”

韓憫氣得把他屏蔽了,自己推開內室的門,輕聲喚道:“傅詢?傅詢啊?”

他抱著被子,一邊喊著傅詢,一邊走過外間,推開大殿的殿門。

後半夜下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有些濕氣與寒意。

兩個人站在廊下,傅詢與衛歸。

傅詢背對著他,語氣冰冷:“他既然求死,把他送去受刑就是,湯藥吊著,讓他熬到秋後問斬的時候。”

衛歸應了聲“是”,然後看見韓憫。

韓憫站在原地,赤著的雙腳往後退了退,腳趾蜷縮了一下。

“打擾了?”

傅詢回頭:“你先回去睡吧,我很快就回去。”

“啊……好。”韓憫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傅筌尋死了?”

衛歸看陛下的臉色行事,見他麵色如常,才回答韓憫的問題:“是,審到半夜,正要押下去的時候,瘋了似的撞牆,頭上破了個好大的血窟窿。不過已經被救回來了,哪能那麼容易就便宜他了呢?”

韓憫點點頭。

衛歸繼續道:“事關重大,我就進宮來回稟一聲,擾了陛下清夢。”再看了他二人一眼:“臣先回去了。”

他俯身行禮:“臣告退。”

傅詢擺擺手,讓他下去,又拉著韓憫回到殿中。

殿門關上,衛歸臨走前回過頭,看了一眼。

他走下殿前台階,才恍然發現——

這倆人咋睡一間房呢?

衛歸腦子一蒙,腳下步子也跟著亂了,差點從階上摔下去。

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他之前說過這樣一句話——

“這不能吧?從前不是打得很凶嗎?他倆要是能和好,我倒立吃麵,還喝湯。”

衛歸罵了一聲,想想自己說這話時,身邊好像沒有人。

他清了清嗓子,正經地走下台階。

假裝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

*

回到內間,傅詢將蠟燭點起來,又喊來人,要一碗熱奶茶。

燈火昏黃,韓憫裹著被子坐在床邊。

不多時,宮人便將奶茶送來了。

傅詢試了試溫度,把碗遞給他:“是我不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韓憫試圖挽回一點點尊嚴:“我也不是特彆怕黑,就是你一走,就睡不著了。”

他喝得高興,正翹腳的時候,傅詢又小心地問他:“方才聽見我說話了?”

適才他說的話不是很好,把人弄去受刑,又用湯藥吊著,挺不人道的。

他從來沒在韓憫麵前提過這些,怕嚇著他,所以想多問一句。

原來他都聽見了。

也不知道他會怎麼想。

韓憫應道:“是。”

傅詢坐到他身邊,似是在向他解釋:“宮裡爭鬥廝殺,誰的手,都不是很乾淨。”

“我知道。”韓憫想了想,放下碗,握住他自稱“不是很乾淨”的手,“沒關係,心是乾淨的就行。”

喝了半碗奶茶,天色還早,韓憫想再睡一會兒。

躺在床上,他眨了眨眼睛,拍開傅詢的手:“壓著我的頭發……”

他反應過來。

不是壓著了,是傅詢要玩他的頭發。

韓憫護著頭發,又覺著奇怪:“你怎麼在彆人麵前不這樣?”

那當然是——

他恍然大悟:“因為你看我好欺負。”

傅詢枕著他的枕頭:“不是。”

韓憫揉著小肚子:“那是為什麼?”

傅詢見他揉得好玩,便伸手也揉了兩下,怪軟的:“你比較好玩。”

不等他反駁,傅詢便道:“你快睡罷。”

揉著揉著,韓憫就打了個短小的嗝,牛奶味的。

和帳子裡的龍涎香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