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棠動了動手指,一旁的青衣美人斟酒。
那酒一斟入象牙杯中,象牙杯便立刻變成了烏黑之色。
獨孤棠注視著這杯酒道:
“憐仙既然犯錯,自然應受懲罰。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
這裡有一碗毒酒,你來決定、誰來喝這碗毒酒。”
蘇試也注視著這杯酒道:
“所以,憐仙犯了錯,她愛上了不該愛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就是我?”
獨孤棠冷哼一聲,抬起眼睛看向他。冷眼。
蘇試卻沒有看她,而是歎了口氣,而後端起酒碗,一飲而儘。
他擱碗道:“好酒。”
獨孤棠看向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欣賞。
“好!”
獨孤棠讚道,“既然你夠爽快,那我也可以答應你——
隻要你能認出她,我就讓你帶走她。”
她拍了拍手,立刻有紫衣美人領著一群女人進來。
一群老女人。
個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腰背,穿著粗灰布衣,沒有一分顏色。又個個臉皺如菊、胸垂如袋。
——不愧是畫骨堂堂主江鴨鴨的一雙神仙妙手!易容之術,可謂是巧奪天工了!
施與人身上,便如造物主般神奇!
這些老太婆,也許原來都儘是些如花美人。
現在卻是個個又老又醜,令人想吐。
即使你知道這紫衣美人江鴨鴨是個易容高手,你也會懷疑:也許真的有老太婆混在其中也說不定呢!
蘇試卻隻是向這群老嫗掃了一眼。
隻一眼,他的目光就凝注在其中一個灰發藍衣的老嫗身上,輕聲道:
“想必你就是憐仙吧。”
憐仙怔住,忽而落淚。
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落淚。
是否她已覺得,自己喜歡的人能認出自己,是一種幸福?
獨孤棠也不得不驚訝:莫非,這個世上真的有,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看向蘇試的目光,不由得已經帶上了滿意。
就好像丈母娘看著自家女婿般,變得溫柔而又慈祥——
“你已經認出她,我也會信守承諾。你帶她走吧。”
蘇試轉回首,看向她道:“我不能帶她走。”
獨孤棠的眼底已有了殺意:“你既然認出了她,卻不肯帶她走?”
周圍的美人跟著臉色變冷,一雙雙美麗的手,已經摸向了致命的武器。
蘇試道:“我不認識她,要帶她往何處去?”
獨孤棠冷笑道:“你不認識她,卻肯為她戴上索命鎖、飲下毒酒?閣下可真是個情聖。”
蘇試卻看著獨孤棠微微一笑道:“我是為了你戴上了索魂鎖、飲下毒酒,難道我該帶走你?”
獨孤棠一怔,周圍的美人倒吸一口涼氣——
從來隻見穀主調戲美男,沒想到還有男人敢調戲穀主!
獨孤棠看著蘇試的美目已經結冰。
蘇試卻仿若未覺,仍緩聲道:
“合歡穀是一個充滿快樂的地方。從我踏入這片土地之始,我見到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是臉上洋溢著快樂、安適的容光。早就聽聞合歡穀內,都是些名節敗壞、為世所棄的女子。可我目之所見,沒有一人淒淒惶惶——能夠做到收容身世淒涼的女子,又能做到為她們遮風擋雨,給予她們無比的安全感——非有大愛者不能為此。
所以,我便戴上鐐銬。”
獨孤棠手中捏緊了酒杯。
蘇試溫和地看著她,繼續道:“我進得屋來,見你斥責彈琴的女子,卻無視端茶小婢的差錯。你不計較小婢的無心之失,是因為你並不自視甚高,胸襟寬廣。你無法容忍曲調上一點點的錯誤。因為老師對於鐘愛的學生,總不免要苛求。希望他比一般學生,更能成材。師者之心如此。
所以,我飲下了這碗、”
蘇試看著象牙杯一笑,“‘毒酒’。”
“因為我相信一個心中充滿了愛與寬容的人,其行事也必然是磊落而坦蕩的。”
獨孤棠的指尖摩挲著杯子,她忽而、猝然、短暫地一笑:“你倒是會說話。”
蘇試道:“我不知道獨孤姑娘愛聽什麼話,倒是知道你不愛聽什麼——
“昔年你曾與人私奔,敗壞了名節,不料對方竟是有婦之夫……”
室內在一瞬間寂靜無聲,針落可聞。
隻聽得細細的一聲“哢”,是杯子碎裂的聲音。
獨孤棠的一雙眼睛已像結了冰的寒湖。
蘇試卻輕柔而舒緩地道:“你很了不起。”
一顆心若總是記著仇恨,又哪有地方容得下愛呢?
一顆心若總是記著愛,又怎麼會分毫浸溺於仇恨?
能讓自己的胸懷忘卻仇恨,已經很不容易。記著自己受過的苦,由此來愛惜同樣受苦的女子,則可謂是不凡。
獨孤棠凝注著蘇試。
蘇試亦靜靜地凝注的她。
在這種無聲的凝注中,獨孤棠的眼睛逐漸冰釋。
蘇試輕聲道:“我為獨孤姑娘戴上索命鎖、飲下了‘毒酒’,可否將姑娘帶走?”
獨孤棠垂下眸,捏起那發黑的象牙酒盞道:“我若是真下了毒呢?”
蘇試微微一笑道:“我自以為了解你,活該被毒死。”
獨孤棠抬眸看他,忍不住一笑。
她一笑——
一雙眼睛便從冬天的湖,變成了春天的湖。
獨孤棠道:“毒雖然沒有,酒卻有很多。我請你喝酒。”
她率先從酒壺倒出一碗“毒酒”,就著象牙碗一飲而儘!
弦音,響;
美酒,來。
酒逢知己千杯少,
會須一飲三百杯。
——可蘇試又是怎麼一眼認出憐仙的呢?
——愛你的人,與不愛你的人,看你的目光畢竟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