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2)

一碗湯藥灌下去, 傅琛坐在床邊,注視著沉睡的她, 腦子裡全是張青說過的話。

他問:“你們怎麼逃出來的?假的唐小姐又是怎麼回事?”

張青似乎又回到了當時的戰場:“……城破的時候, 小姐護著府裡的人殺出城去,但她心係大帥, 又隻身折返,遇上了俞小將軍,兩個人一起衝過去,最終也沒見到大帥。薛嶽劈暈了小姐,將她交給我,讓我帶出城去, 他們……”他張張口, 有些茫然:“他們都再也沒有活著回來。”

“我帶著小姐出城的時候, 撞上了一股北夷人, 又是惡戰一場,小姐受了重傷,我們撐著一口氣逃出去, 若非巧遇山間獵戶, 都無處容身。小姐高燒多日, 差點……差點就……”

“少將軍離開的時候, 再三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小姐, 我就算是拚了自己這條命不要,也要完成少將軍的臨終囑托。等到入了秋,小姐的身子骨才有了起色, 我陪著小姐下山,但府裡的仆人都……守門的老蒼頭說唐小姐已經跟著二皇子進京了,讓人攆我們走。”

“小姐說不能讓彆人頂著她的名字敗壞唐家的名聲,我們祭拜過大帥跟少將軍,就找了個商隊入京了……”

青年蹲在地上,抱著腦袋久久不願起身,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傅琛卻能從他垮下去的肩膀感受到當時的絕望。

他一顆堅硬的心好像被泡在不知名的液體裡,又酸又疼,零散四碎,都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種情緒,這陌生的的情緒讓傅大人幾乎要無所適從,鬼使神差的,他一隻手伸進被子裡去,摸到她滾燙的小手,緊緊的握在手中,仿佛想要在夢裡也借給她力量。

她的手骨細軟伶仃,瘦的驚人,好像薄薄一層皮膚覆蓋在指頭上,然而虎口處,手心都有長期握兵器磨出來的繭子,卻又透著說不出的倔強,一摸就知道不是雙養尊處優的手。

傅琛當年發憤讀書的時候,還不似如今心誌堅硬如鐵,能達到色即是空的境界,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曾經暢想過紅袖添香的樂事,設想過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的喜悅,他想象之中能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必然是門當戶對,溫婉賢淑的閨秀,讀過很多書,閒來詩詞解意,溫酒煮茶共杯盞,做一對神仙眷侶。

然而後來命運拐了個大彎,推著他走到了另外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上去了,他握慣了羊毫的筆不得不去握刀箭,調弄過書畫顏料的手不得不去熟悉人身上的每一根骨骼,以確保在刑訊的時候能快速讓骨頭發出斷裂的脆響,以便得到滿意的答案。

最痛苦的是,他要放棄照耀他前行的先賢至聖的教導,放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轉而去揣摩人心,去觸碰許多人心中的暗礁,還要讓自己變成一把會聽話的刀,刀鋒所向,聞者瑟瑟,莫敢匹敵。

一把聽話的刀,早就應該舍棄私欲,絕少牽絆,唯命是從,才能沿著窄處爬上去。

遇上她,完全是意外。

他才知道,原來少年時代那旖旎的綺夢早就被他拋之腦後,零落成泥。

遇上她,他才知道,不必溫酒煮茶、詩詞解意,他就已經心旌搖蕩,牽魂奪魄,不能自已。

唐瑛睡的極不安穩,她夢見自己赤著腳在烈火中行走,前路茫茫,灼熱的氣浪逼出了熱汗,她嗓子乾的好似要裂開了,心肝脾臟全都成了焦涸的土地,急需一場暴雨甘霖解救。

額頭有冰涼的東西貼上來,她縱然意識模糊,也還是戀戀不舍的恨不得緊緊貼上去,那冰涼要挪開,她閉著眼睛哼哼著不耐煩的使勁按住了。

這下老實了吧?

傅琛低頭,眼睜睜看著兩隻小細爪子牢牢按著他試體溫的大手,手心裡漸有了濕意。

她終於出汗了。

太醫說高燒最忌乾燒,隻要出汗,再好好睡幾日,就能緩解一半病情,至於另外一半毛病,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調理好的。她除了重傷留下的病根,最大的問題正如姚娘所說,是煎熬太過。

“小小年紀,煎熬心神,日夜不寧,若是不早早調理,恐不是長壽之象。”太醫脈把的仔細,調理婦人身子也是行家,親自煎藥端了過來,看著傅大人給那小姑娘灌下去,原先的害怕早被抓心撓肝的好奇給代替了。

外間都傳傅大人不近女色,冷若冰霜,可是瞧他喂藥的姿勢,給小姑娘拭汗的溫柔勁兒,好像多用一點力氣,就能把小姑娘給禿嚕下來一層皮似的,那種小心翼翼恨不得捧在手心裡的姿勢,若教外麵的人知道了,隻恐要驚的眼珠子都掉出眶,隻當自己看錯了。

如果對方不是禁騎司指揮使,太醫說不定前腳離開傅府,後腳就要憋不住找個最要好的朋友灌著小酒講這一場風月故事。

傅大人的風月故事——他不由摸摸自己的脖子,硬度不夠,遂遺憾的準備把這件風月故事爛死在肚子裡。

唐瑛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有一瞬間的茫然。

她兩隻爪子牢牢抱著個東西,就捂在自己的胸口,低頭看時,不禁一呆。

那居然是一隻男人的手!

她牢牢抱著的……居然是一隻男人的手,骨節修長有力,隻是不知道為何會被她一隻病貓給捉住了,竟然也沒掙紮,老老實實任由她抱著。

順著這隻手一路看上去,對上的就是傅大人一雙泛著紅血絲的眼睛,還有青青的胡茬,幾縷散下來的淩亂發絲,分明是個冰雕雪鑄的出塵美男子,卻被這副造型給生生拖進了紅塵泥濘,居然有了點煙火氣。

“咳咳——”唐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忙不迭鬆開了爪子,傅大人卻沒動——被小丫頭抱著手姿勢怪異的守在床頭一日夜,全身的骨頭都僵硬了,這隻手都好像失去了自主能力,寧願被她乖乖抱著,凝視她沉靜的睡顏,也不願意再挪動分毫,隻要她的眉頭不再緊皺,不再“爹爹哥哥”的燒出囈語妄言。

唐瑛感覺自己許久都沒睡的這麼飽足過,她不知道王太醫在治病的湯藥裡還添了幾味安神的藥,懷裡又緊握著一隻溫暖的大手,夢境裡居然也能趟過火海刀山,一往無前。

“大人怎的在這裡?”唐瑛問出口就後悔了。

果然,傅大人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慢騰騰的收回了自己的右手,誇張的活動右手,居然還聽到了關節的咯叭響聲:“你說呢?”

唐瑛沉睡了一聲,也許是睡的太過舒服所致,腦子還落在夢鄉一時沒撿回來,張口就犯了胡說八道的毛病,也不顧嗓子都快要乾的冒煙了,且先解決眼前的尷尬:“不怪我夢到自己捉住了妖怪的爪子,還拿刀剁成好幾截來著,忒英勇了些……”在傅大人了然的目光下暗自懷疑自己是不是睡著之後磨牙放屁做了什麼不雅動作,怎麼瞧著他的眼神不太對呢?

大妖怪傅琛:“……”是誰睡著了死抱著他的手不鬆開,爹爹哥哥的亂叫?

唐瑛連忙描補:“大人您要知道,人睡著了是沒有意識的,所有的行為都是在非清醒狀態之下發生的,也就是說假如一個人做夢殺了人,但其實他本來就患有夢遊症,也確實在睡著的情況下爬下床去殺了人,但這個人主觀意願上……並不是想殺人來著,而且他自己也並不覺得自己殺了人……”

她想:我在說什麼呀?

抱著頂頭上司兼房東雇主的手睡了一覺,本質上屬於調戲,雖然這並不是她的主觀意願。

輕薄了上司該如何緩解尷尬?在線求助!急!!

唐瑛腦子裡瘋狂彈幕,仰視著頭頂上方的男人,小心觀察他的神色,胡亂揣測:傅大人他這是什麼意思?

大兄弟,給個反應撒!

傅大人的臉色似乎並沒有她這段話而有所改變,依舊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她。

“同理可得,我在睡夢之中抓住了大人的手,肯定也不知道這是大人的手,也許在夢中是我認識的什麼人的手……”張青剛好端了熱水進來,唐瑛即興發揮:“可能當成了我大哥的手,所以才無所顧忌。”她窺著傅大人的臉色好像越來越……難看了。

“你平日睡覺……就喜歡抓著你大哥的手不放?”

張青嚇的半盆熱水差點潑出去:“沒有的事!我從來不胡亂闖小姐的房間!”照顧生病的她也沒有親密的肢體接觸。

大人您說的太嚇人了!

唐瑛思極本地風俗,尷尬陪笑:“我就是打個比方,比方。”她果斷轉換話題,不再糾纏於此事,向張青求助:“大哥,給口水喝。”

張青端了一杯水過來,傅大人很……沒有眼色的坐在原地不動,唐瑛隻好自己掙紮著爬起來,隻覺得全身軟綿綿的,背後有人撐了她一把,此刻也顧不得了,先接過水杯咕嘟咕嘟一飲而儘,眼巴巴看向茶壺。

張青提著茶壺準備再給她滿上,沒想到被她一把搶過去,對著壺嘴一頓猛灌,模樣粗豪好像剛剛從山下搶劫歸來的土匪,灌了半肚子水,才算是活了過來。

然後……她就可恥的尿遁了。

等到兩刻鐘之後再回來,傅大人已經離開了。

唐瑛鬆了口氣,順勢埋怨張青:“大哥也真是的,見我睡著了抱著傅大人的手,你也不拉開,醒來多尷尬呀。”

張青倒是想,可是傅琛的手稍稍要有掙脫的跡象,她就又是說胡話,又是流眼淚:“爹爹彆走……哥哥彆走好不好……”

傅大人歎一口氣,另外一隻手無師自通的輕拍著她的肩膀,像哄著小嬰兒睡覺一般,小聲許諾:“我不走,你乖乖睡覺。”

張青都沒眼看了。

他能怎麼辦呢?

自家義妹長期被失眠折磨,這次的黑眼圈都快媲美熊貓,甭說是抱著傅大人一隻手睡覺,就算是摟著傅大人在床上睡,隻要她能睡的安穩,都不算什麼。

大不了……

他胡亂想著,綻開一個純樸憨厚的笑容:“我下次要碰上,一定拉開!”

唐瑛:“……”還有下次?

“不會有下次了!”她堅定的說。

張青:“你等著,我去端飯,睡了一天一夜,也該餓了。”一溜煙跑了。

唐瑛病了一回,見識到了傅府的病號飯,除了清粥小菜,居然還有補湯。

“文叔這是從哪裡學了一招回來了?”發奮圖強的費文海做菜熱情高漲,廚藝突飛猛進,沒想到她一周的功夫沒回來,已經涉足了新的領域,再創佳績。

張青:“這是新來的莫媽媽做的,昨兒才進府,專給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