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2)

賈母和賈政仗著榮國公的體麵, 向來是受人奉承的,即便這許多奉承裡頭有些未必那麼誠懇。總之,這二人從沒想過好端端的, 突然被抄家的事。

賈母和賈政隻站在榮慶堂廊下遠遠的瞧了一眼, 賈母氣得拐杖在地上直杵:“孽障!孽障!賈恩侯將家裡折騰得不像樣子猶嫌不足,竟闖下彌天大禍來!作孽啊, 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政兒,你快去問問官差, 這究竟怎麼回事?”

賈政向來是個躲在女人背後得好處的,便是尋常事也以不通庶務為由躲懶,彆說在官府查抄的時候上前交涉了, 打定的敷衍賈母的主意,隻聽賈政嘴上道:“老太太彆急,我這就著人去打聽。”

賈母撫著胸口道:“快去, 快去!”然後由著鴛鴦扶回了榮慶堂。自從兩房分府,賈母覺得因著一個榮禧堂鬨成這樣, 自己住著也沒了味兒,便搬出來了。況且賈政被賈赦擠兌到了西小院, 西小院就在榮慶堂後方,自己平日也好照應賈珠兄妹一二。

賈政才不敢去跟官兵交涉,直接去前院尋了林之孝, 讓林之孝去打聽。

林之孝原本是賈赦的小廝,後來分府之後,賈赦將其提起來做賬房總管。賈赦突然得了官職, 要出一趟遠差,林之孝是知道的。誰知昨日賈赦匆匆回府一趟,今日一早出門,就被扣押在了大理寺,又有官兵前來說要尋些東西。

林之孝比賈政可機靈多了,不必人吩咐,便一麵對官差說好話,一麵備了好多荷包打聽賈赦的事,荷包裡頭自然是有孝敬的。

這次案子牽連極大,光是前來查抄的差役就有分屬於三司的,還有北鬥的人暗中監督,誰還敢收受賄賂?林之孝就是使出渾身解數,也是無功而返。甚至連賈赦究竟犯了什麼事,官差們也不願多說。

不但如此,官差們還另問了林之孝一些關於榮國府失竊的事,問了榮國府失竊的庫房方位。

林之孝聽說是查失竊的事,略略放心一些,一麵又殷勤招待眾差役、官兵,一邊倒是認真回答官差的問題。

賈政來的時候,正見了這一幕,命個小廝過來傳林之孝去問話。兩房已經分了府,賈政可不再是林之孝的主子,若是賈母房裡的人,林之孝或許還給一二分的顏麵;賈政的人來傳話,林之孝隻冷冷的道:“官爺問我話呢,我現下走不開。”

這次的案子雖然還未完全明晰,但是若是賈赦的證詞屬實,賈赦不但無罪,還替朝廷立了功的。因而,前來辦差的官差出發前,都是得了上級指示,對榮國府定要禮待,這次前來,隻為尋找地下密室密道,除此之外,不得拿榮國府一草一紙;不但如此,若是將榮國府任何物件兒碰壞了,皆得賠償。隻一樣,榮國府的下人皆不可放走,主子倒不受約束。

這樣大的案子,定案之前自然不會叫太多人知曉詳情,三司分彆領頭的官差都隻知道奉命行事,卻並不知具體為何查抄榮國府。既得了上峰指示,自然是問明林之孝失竊庫房之後,入庫細細查找機關暗道。

林之孝見官府的人雖然既不肯收賄賂,又不願多言,但官差們倒沒有打砸物件,沒收財物,心中略略放心。忙又去約束下人,皆不可出府。

賈政回到榮慶堂,對賈母道:“老太太,此間事怕不大好了了,我方才見林之孝手裡拿著好些小荷包,竟是一個都沒送出去。”

賈母聽了,身子一晃,鴛鴦又忙上去替賈母順氣。隻聽賈母道:“這如何使好,這可如何是好?”

自打賈赦醒來,賈王氏受夠了氣,她從風光大嫁的王家嫡女,一下變成沒有嫁妝傍身的女子,皆是賈赦害的。見如今賈赦闖禍,賈王氏哭道:“老太太,我竟不知大老爺是何居心。大老爺出這趟遠差之前,定然是知道風聲的,不聲不響的將璉兒和李姨娘都接走了藏起來,卻留我們在府上代他受過。可憐我珠兒和元兒,他們才多大,便要受儘大伯連累。”

賈珠和賈元春,那是賈母的心頭肉。若是往日,賈母聽了賈王氏這話,定然覺得剜心一般,立刻便要拿主意。可是今日,賈王氏一提到賈璉,賈母卻突然想到了賈瑚。

“他瘋了,他這是報複我們,他報仇來了!”賈母驚呼道。

也就是此刻賈赦不在此處,賈王氏才敢說這樣不要臉的話。她手上欠著賈瑚張氏兩條人命,哪來的立場哭訴賈赦連累賈珠?賈王氏聽到賈母如此呼喊,也心中一顫,想起賈瑚來。

多可愛多出挑的孩子?若是自己所出,定然細心愛護還來不及。但是正因為賈瑚太過伶俐了,自己卻容他不得。今日之事,當真是那年自己命人暗害賈瑚種下的因嗎?

賈政聽了這話,也心驚肉跳的,對賈母道:“老太太,老太太不必太過驚慌,我們兩房已經分了府,大哥做下的事,和咱們二房原不相乾。若不,咱們拿了族譜出來,讓珍兒替咱們到官府作證,大哥和我們,是兩家人了。我們這就搬出去,兒子一定會侍奉老太太的。”

賈母聽了此言,緩緩抬起頭來,瞧著賈政。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有些迂腐懦弱,難得這回站了出來,有些男人的樣子。

至於賈赦,若他僅僅是被那老太婆抱走養大,自己還不至於那麼恨他。

那年賈代善還在北疆領兵,突然亂軍和異族勾結,一路東進,勢如破竹,已經殺到了平安州。當時多少難民逃入京城,多少人說叛軍就要進京。而自己年輕的丈夫,還在外戍邊未歸。

那時候自己約莫十七歲,懷著身孕,為了祈求丈夫平安歸來,自己懷著身孕組織施粥,接濟難民。

後來,賈代善奉命馳援,在平安州打退叛軍,卻身受重傷,自己接到消息,驚懼之下,突然發動。那一胎生得當真艱難。自己梗著脖子呼了一夜,才掙命生下賈赦,那老太婆卻以自己身子虛弱,需要靜養為由,將孩子抱走了。

因著賈赦出生那一年,兵連禍結,賈代善負傷,賈母覺得賈赦隻怕是個命硬的孩子。哪怕後來,景懷帝因為賈代善退兵有功,親自給賈赦賜字恩侯,也改變不了賈母對賈赦的偏見。

賈母後來到北門外極負盛名的牟尼院,請緣慧大師替賈赦批命,得了‘此子不祥,家破人亡’八個字。

也是從那之後,自己對養在婆婆處的賈赦灰了心。自己為何定然希望政兒繼承家業,為何知道瑚兒遇害之後自己不但沒有懲治王氏,還幫忙遮掩?為何自己一心想讓政兒一方承祧,為何自己不讓賈赦住榮禧堂?自己都是為了榮國府啊!自己當真不念半點母子之情麼?不,自己是念的,否則就不會容賈恩侯平安長大。

這不,緣慧大師的話應驗了,榮國府,終究是要毀在賈赦手上了!

其實也就是賈母愚昧,若是從後世醫學的角度將,賈母十七歲生子,盆腔尚未發育完善,的確容易難產。加之賈母出身侯府,嫁入公府,錦衣玉食,懷孕期間,營養有些過剩,又是頭胎,胎兒又有些偏大,此種情況下,難產發生了。

賈母陷入了回憶之中,半晌才回過神來道:“是啊,找珍兒,賈恩侯和你原是分了府的,不能連累你。”

賈王氏對賈赦的恨意比之賈母不知道濃了多少倍,自然要借機拱火,哭道:“分了府又如何?若是小過,豈能引來官府抄家;事已至此,隻怕分宗也無濟於事了。”

賈母原本心亂如麻,如今聽到分宗兩個字,卻靈光一閃,心道:是啊,如此孽子,何不早日分宗,或是乾脆將賈赦逐出宗族。若是賈赦落得家破人亡結局,至少政兒受到的連累會小一些。

想到此處,賈母道:“將我的誥命服取來。”

鴛鴦應是,取了賈母的誥命服,按品級替賈母大妝。大妝頗為繁複,隔了好一陣子,賈母妝扮完畢,扶著鴛鴦的手一步一步的走向前院。

既是被抄家了,輕易是不許人出去的,因而賈母才換了誥命服,看看自己榮國公夫人的身份,是否能讓官府通融一二。畢竟抄家的官兵入了府,卻並未入後院宣旨收回自己的誥命身份。或許,景懷帝還念這自己丈夫的功績,給自己留了顏麵。

賈母走到前院,隻見頗多官兵圍著府上大庫,大庫內傳出聲響,隻怕庫內也有人抄撿。賈母盛裝出來,也有官兵瞧見了。古人注重禮儀,賈母既穿著國公夫人服製,自然有官兵上前行禮。

其中一個大約是軍官樣子的人過來道:“老封君,您這是何意?”在家中大妝,自然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圍著大庫的許多差役都朝這邊瞧來。品級大妝,通常是接聖旨、入宮領宴等場合穿的,沒想到國公夫人在家日常也穿著。

賈母不知這些官差都得了不得對榮國府府上眾人無禮的命令,隻當這小軍官內裡藏奸,冷言道:“我要出府一趟,不知官爺是否允許。”

國公府中人又不是戴罪之身,那軍官得到過命令:為防賈家確然有問題,賈家下人是不得出府的,但是主子卻不受限製。於是那軍官笑道:“老封君折煞下官了,老封君自便。”

賈母心中藏著事兒,隻當這軍官笑裡藏刀,還輕哼了一聲,往外走去。

果然那軍官又道:“老封君自便,隻是這位姑娘是什麼身份?若非府上小姐,還請暫留府中。”說著,瞧向鴛鴦。

賈母聽了,心道:果然!口中卻問:“為何?”

那軍官隻得直言:“回老封君的話,上峰有令,府上主子可以自由出入,下人卻需暫留府中。稍後或許有問話。我等奉命行事,還請老封君莫要令下官為難。”

賈母點點頭,如今賈赦被打入大理寺天牢,官府都上門了,自己還能如何?吩咐鴛鴦回榮慶堂,自己則去了東府。

東府賈珍也聽說了赦大叔一早被戴權傳去了刑部,如今人扣下了,官兵入了榮國府的消息,正著急呢,就聽說賈母來了。

賈珍不學無術,此刻正沒注意,聽說二老太太來了,忙命人去迎賈母入內。瞧見賈母按品級大妝,賈珍也是一愣,二老太太這是怎麼了?難道赦大叔入獄,她倒高興得很不成?

賈母如今心亂如麻,道:“珍兒,你叫他們下去,我有要緊話說。”

賈珍知道如今賈赦的事是一等一的大事,屏退了下人,問:“二老太太今日怎麼來了?”

賈母一路上早就想明白了,將賈赦逐出宗族雖然不能完全不受賈赦連累,好歹好過大家捆一條船上,於是便將路上想好的說辭快速道來。連賈珍好幾次想打斷賈母的話,都沒成功。

“逐出宗族?這如何使得?萬一赦大叔的事隻是個誤會,豈不傷了二老太太和赦大叔的母子情分?”賈珍滿臉的不敢置信。

賈母聽到情分二字,險些笑了出來。以前,賈赦確然對自己十分孝順,自己說東他不敢往西;可是自從提出讓賈赦搬出榮禧堂,賈赦昏厥一次,醒來之後就全然變了。賈赦如何逼迫自己的,自己因愛顏麵沒有說,但是自己卻一絲也沒有忘。哪還有什麼母子情分?全都沒了。

賈母道:“都說家和萬事興,我又何嘗願意鬨成這樣?隻是珍兒你且想想,如今你赦大叔都入獄了,我也隻得出此下策,難道要將你政二叔和珠兄弟搭進去不成?我如今老了,沒有幾年活頭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鬨成什麼樣子,於我又有什麼關係?我隻是想給你二老太爺留下一房人繼承香火罷了。”

略頓一下,賈母接著道:“珍兒,你隻當我願意將你赦大叔逐出宗族麼?他是我的嫡親兒子!隻是不如此又如何?寧榮二府還同根同源呢,逐出去了,也省得連累寧國府。珍兒,我知道你重情重義,和你赦大叔情分好,但是你終究要為寧國府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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