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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與惡犬 晏雙笙 107997 字 1個月前

梁慎言搖頭,知道她的擔心,“要是因為這個瞞著他,後麵知道了,他心裡會更難受。”

病情什麼樣誰都不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得讓程殊知道。

林秋雲明白了,歎了一聲點頭,“那等結果出來了就跟他說,現在醫學發達,我網上查了,肺癌也能治,保守治療也有活了好些年的,不是得了就活不了。”

梁慎言在醫院裡待了天,又來回開車,隻點點頭,什麼都沒再說,徑自回了房間。

再晚一點,程殊騎著自行車回來了。

一進家門就聞到了熟悉的飯菜香,一邊去放車一邊問今晚吃什麼,聽到林秋雲回答,拿著從路邊折的一小束桃花回到房間。

他們這邊一到春天,從學校到家裡,這一路上都能瞧見桃花,粉粉花瓣沾滿了枝頭。

從一眼望過去粉白的桃林,到花期快結束時的粉綠相間,特彆好看。

平時他不折的,畢竟是彆人家種的桃子樹,是要結果賣的。今天大概是天氣太好,路過的時候忍不住從人家院子外邊折了幾小枝。

程殊關了房門,幾步湊到梁慎言後邊,伸手捂住他眼睛,把花放到他鼻子前,“你聞聞是什麼。”

梁慎言自然地關掉了手機屏,抬手握住他手腕,“聞不出來,是樹枝?”

程殊打開手指,往前探頭,“是桃花。”

“送給你的。”

梁慎言抬眼看著他,程殊臉上的表情很開心,和今天的天氣一樣,“連送花都會了,這麼浪漫?”

邊說著,邊把花妥帖地放進花瓶裡。

那就是個裝飾用的擺件,不過這會兒倒是派上用場了。

程殊得意地點點頭,這會兒才去放書包,“以後我還會更多。”

“再過一陣櫻桃就熟了,後邊菜園有兩棵,每年都能結十幾斤,我跟我爸吃不完,不過有你跟我媽在,肯定吃得完。”

“這麼多啊?”梁慎言插完花,側身看他換衣服,指腹在手機屏幕上反複摩挲。

高考的壓力在程殊身上幾乎看不到實質性的,他很擅長排解掉這些東西,比起彆人逐漸焦慮的心態,他跟以前一樣,做好自己該做的,能多做多少就做多少,至於其他的,他不會去想。

所以這一陣,家裡、學校裡看著最輕鬆的就他。

“我們這邊有本地的櫻桃、枇杷和楊梅、桃子,從四月底可以一直吃到七八月。”

程殊換完衣服,正要抱著臟衣服去洗,忽然嗅到了什麼味道,低頭在衣服裡聞了聞。

梁慎言正好低頭看手機,是他小姨發來的一些建議。

“你衣服上怎麼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程殊皺了皺眉,問他,“你去醫院了?”

梁慎言打字的動作一頓,不慌不忙地回答,“你真是狗鼻子。是去醫院了,上火了喉嚨不太舒服。”

程殊邊往外走邊說:“等會兒給你弄個秘方,包好。”

梁慎言回完信息,手機鎖了倒扣在桌上,起身從他手裡分走一些衣服,一塊走出房間。

“偏方還是秘方?”

程殊瞪他,“毒方。”

夜裡大人都休息了,院子裡靜悄悄的,梁慎言點開醫院公眾係統那兒的檢查報告。

看了一會兒,坐在椅子裡好一陣沒動,等外邊傳來一聲狗叫,才把報告發了過去。

抹了一把臉,梁慎言打開門拐進旁邊的廚房。小燈開著,程殊正在那兒搗鼓一個橘子。

“快來嘗嘗你的毒方。”程殊用紙拿起放在灶台裡烤的橘子,遞給梁慎言。

梁慎言拿著手機,伸手去接,手心被橘子燙了下。

手裡的橘子被開了個小洞,正在往外滋滋地冒水,還能聞到一點菜籽油的味道,橘子皮被燒得往外竄苦味。

“小時候我感冒了,咳嗽了,我爸嫌去醫院麻煩,就弄這種土方,還挺管用。”

程殊擦擦手,擔心他接受不了,“就有點苦,其實還行。”

梁慎言看著他,“嗯”了聲,坐小凳子上,剝開橘子皮,嘗了一瓣,是挺苦的。

挺甜的橘子不知道為什麼,被這麼烤過反而苦了。

程殊坐在他旁邊,托著臉看他,跟平時比有些安靜。

梁慎言吃完了,喉嚨是舒服不少,擦了擦手指,轉頭看他,等著他開口。

“言哥,我覺得我爸最近有點怪。”程殊收回了目光,盯著地麵,水泥地有些年頭了,不少小坑落在上麵。

梁慎言沒出聲,等著他往下說。

這倆人住一起多少年了,哪能看不出來人不對勁。

太能看得出來了,連他都覺得程三順這段時間裝得太正常,反而不對。

程殊撿起掉在旁邊的筷子,一下一下在地麵畫著,“他肯定瞞著我什麼事,彆是在外麵跟人賭錢欠了一屁股的債吧。”

才說完就自己否定了,“欠了好幾百的時候他都不見這樣,難道是好幾千?還是上網被人騙錢了。”

梁慎言拿著手機,想到剛出來的檢查結果,等程殊轉過頭來看他,臉上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在看到他的表情時,程殊眼裡一閃而過的是慌亂。

程殊下意識地想避開他視線,捏著那根筷子,自顧自地說:“幸好過一陣要征地,那樣還有錢還給人家,不然都沒錢。”

梁慎言想過要在什麼時機告訴程殊,但是沒想到是在這個時候。

今天程殊回來,還那麼開心地送他花,和他說春天到了,夏天還有很多驚喜。

這對程殊來說,太殘忍了。

“好晚了,我都有點困了,回去睡覺吧。”程殊不等他開口,站起來往外走,“今天在學校題都寫夠了。”

梁慎言坐在那兒沒動,開口叫住他,“程殊。”

程殊站在廚房門口,燈光正好落在他身上,顯得背影單薄,垂在身側的手輕輕在抖。

他很輕,極力控製住聲音地喊他,“言哥。”

像是乞求,又像是依賴。

梁慎言不知道怎麼說這件事才能讓程殊好受點,但這事發生了,就沒辦法好受。

哪怕是一心求死的人,在麵對突如其來的病發,第一反應都會是求救。

死,那是在本能之外的選擇。

“明天我們一起去醫院,醫生會給出最佳治療方案。”梁慎言說得很慢,甚至有一兩秒他沒去看程殊。

“這裡不行,就去彆的醫院。”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割在繩子上的一把刀。

等他說完,懸在程殊心上的那塊石頭,重重地砸下來。

疼得他彎了一下腰。

梁慎言站起來,凳子在地麵刮出聲音,走到程殊身後,牽住他的手,“檢查結果不差,後續治療雖然有點麻煩,但配合治療就不會有大問題。”

程殊聽到治療、檢查,心像是沉到水底,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梁慎言沒有強行讓他轉過來,接著說:“明天去醫院了解了治療方案,就安排住院,我在聯係北京那邊的醫院了,要是有床位就轉過去。”

程殊心都亂成一團了,梁慎言說的話聽了又像是沒聽,指甲快劃破手心,憋紅了眼圈,鼻子堵得不通氣。

哽咽著問:“肺的問題?”

梁慎言掃過他繃緊的下頜,“嗯”了聲。

程殊心又往下沉了,心口發緊,隻能用力地攥著梁慎言的手,哽咽變成了啜泣。

他沒辦法保持鎮定,他很慌,腦子也很亂,想起了很多事,再也沒辦法,轉身把臉埋在梁慎言懷裡,眼淚洇濕了胸前一片衣服。

梁慎言抬手摟住他,手心貼在他後腦,把人按在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

垂著眼,一遍遍說:“彆怕,我在呢。”

懷裡的啜泣聲那麼輕,連哭都是收斂的、沉悶的,不敢放肆發泄,卻讓梁慎言難過極了,他說不出“不會有事”這樣安慰的話,他隻能告訴程殊,不論發生什麼,他都在。

這一夜程殊睡得很不安穩,幾乎隔一會兒就會從夢裡驚醒一次,醒了就盯著蚊帳頂看,或者拿手機在網上查,看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梁慎言把他摟在懷裡,看他醒了,也不問,隻是手掌摩挲著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樣拍著,等他睡了就跟著眯一會兒。

天亮了,程殊睜開眼,扭頭見梁慎言睡覺還皺著眉,伸出手輕輕給他撫平。

輕輕地挪了挪位置,靠到他懷裡,尋到一個溫暖的地方貼著。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全家人都起了。

程三順和林秋雲從堂屋出來,看見程殊身上穿的,就知道什麼都瞞不住,但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沉默著吃了個早飯。

去醫院的路上,車裡氣氛都是繃著的。

快到醫院時,程三順忽然開口,“我都四十多歲了,不年輕,要說活夠沒,其實也差不多,要是……你該什麼樣還什麼樣。”

程殊猛地一抬頭,他沒怎麼坐過小車,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被安全帶勒得一疼。

抿緊了嘴角,轉回來時繃著臉,語氣很急,“你煩不煩?能不能等醫生說啊。”

氣氛一點就著,但誰都沒再說話。

醫院裡全是看病的人,什麼樣的都有,大家都匆匆忙忙的,誰都顧不上誰,更不會好奇地窺探彆人來看什麼病。

在一樓拿了檢查報告,拿了複查號去門診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關上,醫生給他們分析著目前的病情發展,肺癌中期,屬於小細胞,正常治療的話至少有三五年的時間,恢複得好那就十幾年二十幾年都有可能。

後期治療會考慮切除病變部分,需要化療,會用到靶向藥。

更多的就太專業了,他們也聽不明白,最後總結下來就是還能治,不是晚期,效果好再活個十幾年不成問題。

聽完了,程三順跟林秋雲的臉色都好了很多,放寬了心。

得病了是糟心,但還能治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程殊坐在後麵一點,一直繃著的肩膀終於放鬆下來,習慣地轉頭去看梁慎言。

梁慎言衝著他笑了下,安撫地撫了撫他的背。

“醫生,後續治療、手術這些大概需要多少錢?”程三順和林秋雲一邊裝東西一邊問:“那是不是現在就得住院?”

醫生看了眼梁慎言,其實在他這裡不存在什麼打了招呼就多關照的事,病情的發展和控製,每個病人都不一樣,關照了也不一定往好的發展。

隻能說,他們都在儘力讓病人康複。

“後續的治療費用,包括用藥住院這些,一年的花費大概是十萬左右。”醫生緊接著問:“你們有合作醫療,是可以報銷的,要是買了醫療保險,那就能報更多。”

一年十萬。

程三順和林秋雲一愣,對視了眼看向醫生,想問什麼又好像不用問。

治病這事,誰都知道,越嚴重花的越多。

這個數,治療就不隻是剛才聽起來那麼輕鬆。

程三順那麼一個脾氣暴躁的人,這會兒看著局促,拿著袋子,手在舊外套上搓了搓,整個人在白熾燈下顯得那麼瘦。

他問:“醫生,能保守治療嗎?就吃點藥那種,穩住病情不變差就行。”

程殊坐在凳子那兒,沒聽醫生回答,光是他看過來的眼神,就讓他覺得窒息。

沒去看梁慎言,他站起來,一個人先走了出去。

醫院走廊全是人,叫號的聲音不時響起,耳邊傳來機器操作提示,他靠在護欄那兒,茫然地看向四周,鼻尖忽然一陣發酸。

他們那兒的人,這輩子都沒怎麼到過外麵的世界,一直都安安心心地生活在那個小地方。

對於他們來說,世界或許沒那麼大,一日三餐、幾畝田地、左鄰右舍,那就是一生幾十年了,他們沒覺得自己渺小。

可是在錢麵前,他們顯得這麼渺小,又這麼無能為力。

第077章 第 77 章

病得治, 錢要花。

當天就給程三順安排了住院,病房是單人的,多了張雙人沙發跟小方桌。

程殊拿著他爸媽給的存折跟卡,在醫院外跑了三家銀行才取到現金, 湊一起有兩萬多。

辦入院手續得在醫院不同樓層跑來跑去, 要交的費用有很多, 一疊單子拿出去,又換回來另一疊單子。

等回到病房,程殊把剩下的錢跟著存折和卡一起給了林秋雲。

程三順換了病號服坐床上,那股頹然的勁兒散了, 又跟平時一個樣,“彆喪著臉,趁著時間還早, 你跟小梁回家去, 你媽在這就行。”

捏著那一疊所剩無幾的錢, 林秋雲抬起頭,笑著附和,“你過幾天要考試了,回家好好複習,等考完了再過來, 離得又不遠。”

程殊站在床邊, 手指無意識地蜷了蜷, 過了會兒才點頭,“嗯”了聲。

人冷靜下來, 腦子就明白了。

得病了就治療, 想些有的沒的,那都沒用。

“那我們回去了, 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你個小孩子,好好念書就行。”

程殊懶得理程三順的話,輕輕拍了拍林秋雲的肩膀,“媽,有事要跟我講,我十八了,不是小孩。”

聞言林秋雲“哎”了聲,抹抹眼淚,“是大人了,還很懂事。”

梁慎言站在旁邊,很安靜,連剛才陪程殊跑上跑下的時候都不怎麼說話。

直到這會兒,才走上前,從口袋裡拿出拿張準備好的卡。

“醫院裡要用錢的地方多,這卡你們是備著急用,不然等我們趕過來也要好幾個小時。”

程殊猛地一怔,僵在那兒,不敢去看那張塞到程三順手裡的卡。

程三順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連忙往外推,“這不能要你的了,你拿回去,前期的費用夠了。”

梁慎言沒有拿回卡,餘光掃過程殊的側臉,“叔,我在家裡住這麼久了,還跟我見外啊,隻是備著急用,不是彆的。”

程三順和林秋雲對視了眼,正要說什麼,梁慎言手機恰好響了。

梁慎言看了眼屏幕,朝他們點了下頭,“我出去接個電話。”

他拿著手機往外走的時候,從程殊後麵經過,伸手在他後腦輕輕揉了一把,動作又輕又快,並不會讓人多想。

太自然了,他們倆在家裡也經常這樣。

那張銀行卡被程三順拿著,一向財迷的他,都覺得這張卡燙手,不該要。

“征收土地的錢,多久能發,是不是得簽個同意書之類的。”林秋雲開口說:“要是那邊的錢到的快,咱們就再湊一湊,撐到那時候。”

程三順靠在床頭,抹了抹臉,“才剛通知,錢發下來起碼得一年半載。”

其實林秋雲也知道,錢到不了這麼快,“那再想想辦法。”

程三順想了想,商量道:“要不問建國跟樹苗他爸借點,等土地的錢到了再還人家。”

林秋雲點頭,“那打電話問問,要是能行,我回去一趟當麵借。”

他們說話的時候,程殊一直站在那兒,留意著門外梁慎言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東借西借,不如就借言哥的,從一個人那兒借,以後好還。”

他一開口,他爸媽都愣了,轉頭看他。

房間陷入了安靜,他們都心知肚明,跟梁慎言借是最方便的,不用東湊西湊,欠的人情少一點,好還。

“那打個欠條,人家也心安一點。”程三順攥著那張卡,“你包裡有紙跟筆吧,拿來我寫張。”

程殊打開書包,筆記本翻到空白頁跟筆一起遞給他。

程三順寫得很快,字其實還挺好看,寫完撕下來,“你回家了再給小梁,在這給他,他心裡肯定覺得我們又見外。”

程殊接過來點點頭,看了眼落款和日期,折了起來塞到書包裡層的口袋。

“那裡麵用的每一筆都得記好了,還好醫院都有票。”林秋雲揣好存折跟卡,從現金裡拿了二百出來,“乖,你好好上課,彆多想。”

程殊接過錢,塞進衣服口袋,低著頭悶聲答應了。

梁慎言打完電話進來,那張卡已經被林秋雲收起來,都是明白人,誰都沒再提剛才的事。

住院還得買些東西,不過周邊超市、便利店都有得賣,買起來方便。

他倆回家前,多跑了一趟,把日用品、換洗的貼身衣服買齊了,三點多鐘才走的。

往返醫院這一通折騰,到家的時候都已經七點了。

換了衣服,又簡單收拾了下,八點多才進廚房弄點吃的填肚子。

平時這個點,家裡是最熱鬨的。

電視聲音在院子裡都能聽到主角的台詞,小狗會追著飛來飛去的蟲子跑,還有他爸媽總是爭遙控器。

今天卻安靜得,連筆落在紙上的聲音都格外清晰。

“跑了一天,寫完這套就睡,明天再寫。”梁慎言正在翻看資料,看了眼時間,往程殊那邊瞥去,已經三個小時了,程殊一直沒停過筆。

程殊“嗯”了聲,沒有抬頭,還是在寫。

梁慎言放下文件夾,起身走到他椅子後,看了一眼卷麵,等他寫完了才握住他的手腕。

“如果你要用這種方式來發泄,那我陪你,雖然效果事倍功半。”

程殊抿著唇暗自用力,想要掙脫他的手。

隻是他一向擰不過梁慎言,掙紮未果後,就乾脆不說話,僵持著跟自己較勁。

“才開始治療你就受不了,那後續治療,你打算怎麼辦?什麼結果都有可能出現。”

梁慎言鬆了一些力道,摸了摸他的頭,“睡一覺,好不好?”

從昨天到現在,程殊看著正常,但整個人如同一根繃緊的弦,隨時都有可能崩斷。

程殊努力瞪著眼,感覺到梁慎言的手拿開了,心裡一空,慌張地反手抓住他。

梁慎言被他的反應弄得一怔,很快握住他的手,“我不走。”

聽到他的保證,程殊臉上的慌亂被藏了起來。

兩人就這麼安靜地待著,梁慎言站在椅子旁邊,伸手摸著他的頭發,動作很輕。

程殊繃緊的情緒一點點軟下來,過了很久,想到什麼,自己先鬆了手,翻出書包裡裝著的欠條。

“那張卡裡的錢,是問你借的,這是欠條。”程殊聲音很輕,手指捏得很用力,指尖泛了白,不敢看梁慎言的眼睛。

梁慎言心裡那一點怒意,在升起來的瞬間被程殊的眼神澆滅,盯著那張欠條看了一會兒,才接過來。

下頜繃得很緊,控製著語氣,“我倆的關係,你給我打欠條。”

到底是沒有忍住,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他看了眼手裡的欠條,覺得荒謬又可笑,程殊是真懂得怎麼羞辱他,怎麼在他心上剜刀。

程殊一聽他的話,立即抓住他的手,“不是,我不是跟你生分,我隻是——”

隻是不想欠你太多了。

那麼多,他要怎麼才能還得了。

“你隻是什麼?隻是不想欠我。”梁慎言語氣冷靜,眼神裡的難過卻一點沒藏著,“他是你爸,那我是你什麼人?外人,朋友還是彆的?”

程殊慌了,他最怕梁慎言這樣說話,也怕他跟著自己一塊難過,聲音有些啞地解釋。

“不是外人,不是朋友,是愛人。”

梁慎言垂眼看他,伸手替他擦掉眼角的淚跡,指腹輕輕點了點他發紅的眼尾,“你一直都會說。”

程殊眨了眨眼,另一隻手也抓住了他的衣服,“我不跟你生分,不跟你見外,但那是治病的錢,不一樣,言哥,那不一樣……”

憑什麼要讓梁慎言跟他一塊承擔這些,跟他談戀愛,卻要被拖進這些事情裡。

梁慎言語氣變得溫柔,問他,“有什麼不一樣?”

程殊內心的恐懼在這一刻得不到安撫,幾乎要把他吞沒,緩緩閉上眼,“我想要你好好的,什麼都不用擔心。”

梁慎言輕歎了一聲,彎腰吻去他臉上的淚痕,把人抱到懷裡,“如果跟你在一起隻享受快樂,那不正常。”

“彆哭了,好好睡一覺。”

躺到床上,程殊靠著梁慎言的肩膀,閉著眼,睫毛還是濕潤的。

緊繃的神經卸下,疲憊席卷而來,困意變得洶湧,他來不及去想彆的,整個人被梁慎言的氣息包裹著,隻能感受到這一方安全的巢。

程殊一直握著梁慎言的手,一夜都沒鬆開,第二天醒來時,眼皮還腫的,人倒是好些了。

人醒了也不著急起床,賴在床上,盯著身邊的人看。

梁慎言這些天並不算輕鬆,尤其來回開車加起來得六個多小時,這一覺不止程殊睡得沉,他也睡得很沉。

醒來時發現程殊腫著一雙眼皮盯著自己,側了側身,伸手刮刮他的眼角,“腫成一條縫了。”

程殊不生氣,等他收回手時,湊過去親親他的下巴。

這是好了,又曉得哄人了。

梁慎言用手擋了擋,結果手心被親了下,想要治治他碰到事就總想把自己推開的毛病的勁兒也散了。

板著臉故意逗他,“不寫題了?”

程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寫呢,等會兒就寫。”

說完,趁人不注意,親了親他嘴唇,自個翻身下了床。

昨晚睡前忘了拉窗簾,外麵的太陽照進來,都有些熱。

梁慎言在床上又靠了會兒才起的床,這一陣事情不少,多少會有累的時候。

好在跟好轉的天氣一樣,程三順的病情還能控製,程殊的成績在提升,家裡公司裡的事都正常。

他去洗漱的時候,程殊站在水池邊,穿了件長袖跟牛仔褲,手裡正在洗小白菜,打算一塊煮個湯。

程殊看見他出來,叫了他一聲,他停在原地盯著程殊看。

程殊抬起手背,蹭掉臉頰邊的水,笑得露出兩顆尖牙,“言哥,謝謝你。”

梁慎言挑起眉,笑了下,往衛生間走,“彆總想那麼多。”

程殊乖乖地點了點頭,人又支棱起來了。

他不是小孩,家裡出了事還要人照顧,他得撐起來,一天做不到就兩天,慢慢地長大,總能成為一座山、一棵樹。

家裡有人住院了,不可能不忙。

程殊再有一個多月就得高考,該上課還得上課,學進去了都不敢停,怕自己會胡思亂想。

他現在也隻能專心考試,彆的他什麼都幫不上。

隻是每天晚上會跟他爸媽視頻,問問今天醫生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檢查。

人在醫院裡,有專業的醫護,梁慎言不用跟之前一樣陪著去醫院,一個星期就去兩次,當麵跟醫生了解情況,還有手術安排。

一次他自己去,一次是周末和程殊一起過去。

省模成績出來的那天,程三順的手術時間也定了。

手術定在高考後一周,術前還有許多檢查要做,確保手術效果。

程三順生病的事,不可能一直都沒人知道。

那麼個喜歡在街上麻將館、精武館晃悠的人,連著小半個月不見人影,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怎麼說的都有,不過傳不到程殊耳朵裡。

他現在一門心思都在考試,還有他爸手術前各項檢查,哪有心思管彆人怎麼議論。

“你可彆太拚命,悠著點,彆考前生病,影響發揮。”龍芸芸看程殊急急忙忙要走,連忙叫住他,“學校考試的事,有什麼你跟我們說。”

程殊一邊推出自行車一邊回她話,“知道的,彆擔心,我不還有言哥在嗎?”

見其他人都擔心地看他,擺了擺手,“我心裡有數,考完再聚。”

龍芸芸還想說什麼,周明越搖了搖頭,等程殊走了,他們才歎了口氣。

“彆太關注他,那樣他更不自在。”周明越是過來人,他爸媽離開得更早,從小跟爺爺奶奶相依為命,顧著老的,還要顧著小的。

彆人覺得他不容易,他倒是挺看得開,生怕人家因為這多照顧他一點。

“我隻是有點擔心。”

龍芸芸說不上什麼,她隻是覺得程殊這樣看著,太累了,感覺再來一根稻草,就能把他碾個粉碎。

程殊知道他們的擔心,但他更清楚現在應該做什麼。

那就是高考。

一定要好好考,考好了才能拿到鎮裡的補貼,申請助學金還可以減輕家裡負擔。

他這麼學,不可能考不好的。

省模成績出來,連他們班老師都有些驚訝,直接超了省裡劃線四十多分。

五月的天已經熱了,家裡有人的時候,房間門都是開著的。

程殊一路疾馳回家,一進院子就見梁慎言在樹底下坐著,幾步跑過去,把成績單貼到他麵前。

“超了四十多分。”

梁慎言拿住成績單,看著跟在分數後麵的省內排名,挪開視線看向他,“這麼高興?”

程殊臉上掛著笑,從旁邊抱住他肩膀,“特彆高興!”

梁慎言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臉,“我也高興。”

握住程殊的手指,玩了一會兒說:“明天去醫院的時候,帶上這個,叔和阿姨知道了會很高興。”

躺椅旁邊有小凳子,程殊順著他手的力道坐下,往他身邊靠,胳膊貼著他,心裡更踏實。

“手術時間確定了嗎?”

梁慎言扣住他的手,指腹摩挲著他手背,說了個日期。

程殊點點頭,抬起頭去看新長出來的樹葉,再過一個月,就能看到石榴花了,“那還好,正好考完了。”

說完,側過頭往梁慎言胳膊上貼過去,很小聲地問:“一切都會好的,是嗎?”

這個家原來那麼糟,看不到一點生機,不也慢慢地變好了。

隻要努力了,就會改變的。

梁慎言垂著眼,柔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手貼在他後腦,摸了摸頭發,“會好的。”

第078章 第 78 章

離高考的日子越近, 緊繃的氣氛越明顯。

家裡還好,學校裡每個人都變得沉默,連那些經常逃課、不聽課的學生都變得安靜,教室裡隻聽得到筆和紙摩擦發出的唰唰聲。

夏天了, 二十多度的教室裡, 哪怕窗簾被風吹得呼啦啦的, 依舊熱得人坐不住。

天花板掛著的老舊風扇,呼哧呼哧地吹著風,偶爾發出吱呀聲,卻還是隻有轉到的方向才能感覺到一點風。

校服早就被汗打濕, 貼在背上,粘熱難受。

光從這一麵的窗戶進來,又從另一麵的窗戶離開, 落在桌麵時, 寫卷子寫躁了, 忍不住伸手去抓著玩。

所有人都在等,等考完試的那天,是狂歡,也是解脫。

跨過這一道被稱為人生大考的坎後,又是不一樣的人生, 繼續各自精彩。

程殊從來沒有這麼刻苦過, 除開睡覺、吃飯, 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學習上。

加倍地補回以前漏掉的知識點,一天能刷好幾套題。

梁慎言看他這樣, 沒管, 由著他去。他太清楚程殊是什麼樣的,骨子裡又倔又犟。

再說有件事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也好, 不至於老想著程三順的病。

夜裡睡覺的時候,程殊變得格外黏人。

哪怕他們都沒有要做,親親抱抱一點沒少,程殊總是閉眼前親他,又在睜眼的時候蹭著他的頸窩。

到底還是小孩兒,兩件對他來說算天大的事疊在一起下來,幾乎要壓垮他整個人。

哪怕早習慣了牆根風吹日曬的獨立,這個時候他卻想要緊緊地抓住梁慎言,像是河麵漂浮的浮木,終於有了一處可以停歇的地方,不用再隨水而流。

“要到了,先收起來。”

梁慎言開著車進醫院停車場,趁著排隊,看了眼旁邊還在寫題的程殊,“下周是不是就不用去學校?”

程殊“嗯”了聲,聽話地把卷子收起來,塞到書包裡,“不用去,自己在家複習,想去學校也可以,老師們還是正常在校。”

梁慎言點頭,伸手摸了摸他頭發。

明顯帶著安撫意味的動作,換來了程殊在停車場時親了下他的臉。

醫院裡病人多,管床護士和醫生都忙,每天定時來檢查,其他時候沒什麼事都不來病房。

今天他們來的點,趕巧了醫生在查房。

程三順的身體狀態不錯,主要是人還壯年,病也沒有發展到中晚期,所以各項數據目標都符合手術要求。

其實一般病人手裡沒錢,醫院都會放寬一些,讓他們在家裡自己做好飲食和作息調整,定期來醫院一趟,不會讓這麼早住院,提前五天左右就可以。

送走了醫生,梁慎言坐在沙發上,拿著手機回消息。

程殊坐在病床旁,拿了床頭的蘋果,坐那兒削皮。

“今天有人來過了?”

程三順一臉不在意,嘴硬說:“你建國叔跟樹苗他爸非得來,我都說不用了,他倆又來了,都來兩趟了。”

程殊聞言看他,沒搭話,往他媽那邊看了去,林秋雲對著他擺手,笑得一臉嫌棄。

一眼就明白了,心裡高興,嘴硬罷了。

真是到老了都改不了這個德行。

“小殊,下周就考試了,你和小梁這周就彆來了,累得慌。”林秋雲給倒了兩杯水,給梁慎言的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等考完了你來醫院陪床,我回家去歇會兒。”

程殊點頭,他知道林秋雲的意思,“知道,你倆彆操心了。”

程三順靠在那兒,用醫院的小電視玩鬥地主,“要我說在醫院也沒什麼事,要不考試那兩天我們回去得了,問問看醫生準不準。”

“你彆折騰了,就算準我也不要你們陪。”程殊皺起眉,“老實在醫院待著,等著動手術。”

“醫生都說了,我這身體不錯,手術後戒煙戒酒,少發脾氣就好,你比醫生還懂啊。”程三順反駁他。

程殊把削好的蘋果塞他嘴裡,“吃蘋果。”

梁慎言伸手拿水,正好看見這一幕,眼裡帶了笑意。

真熟悉又久違的父子互動。

四個人在病房裡閒聊,其實說是聊天,話題還是圍繞著程三順跟程殊,聊完了病情又去聊考試準備得怎麼樣。

等到了平時他倆該回家的時間,林秋雲就催他們回去了,怕晚了開夜車不安全。

程殊什麼都沒說,拿了書包站起來。

他再來醫院得考完試了,這幾天估計也視頻不了多久,這會兒要走了,嘴上不說,往床邊走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他的心思。

“你聽醫生的話,彆老惦記回家,等動完手術了再說,好了隨你回不回,那時候誰也不管你。”

程三順眼睛都沒離開小屏幕,揮了揮手,“知道了,小小年紀這麼囉嗦,趕緊回家,好好考試。”

程殊扯了扯書包帶,看向林秋雲,“媽,有事給我打電話。”

林秋雲點頭,站起來送他們,“知道了,你安安心心考試,彆總操心這邊的事,在醫院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旁邊從衛生間出來的梁慎言,擦了擦手上的水,看見程殊背著書包,“今晚不回去,明天再回。”

床那邊的三個人都轉頭看著他,一臉驚訝。

梁慎言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解釋了句,“我在醫院旁邊訂了酒店,住一晚明天再回。”

這個時候再問為什麼就沒必要了,能為什麼?

隻能因為程殊想留在這。

有段時間沒坐到一起吃飯的一家人,晚飯一塊到醫院食堂吃的,一人一個餐盤,菜比不上家裡自己做的,但味道也不差。

吃完在住院部前麵的小花園裡散了會兒步,等到天黑了八點多,他倆才離開醫院。

酒店離醫院很近,走路十多分鐘就到。

原本是想開車過去的,想到明天還要再來醫院,乾脆就停在醫院,走路去酒店,明天回家的時候再開走。

哪怕臨近高考,市區街上依舊很熱鬨。

從醫院去酒店的路上,人行道上有不少小販,賣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霓虹燈讓這座城市看起來更像不夜城。

“好熱鬨,感覺跟過節一樣。”程殊看了一圈,跟梁慎言說,“比冬天人多多了。”

梁慎言看見他臉上的放鬆,神情柔和了很多,“夏天旅遊的人更多,天氣好大家也願意出門。”

“那也是,冷嗖嗖的都在家裡烤火。”程殊笑著點頭,想到他們倆年前來的時候,凍得縮脖子縮手的。

梁慎言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麼,伸手彈了下他額頭,臉上掛著笑意。

程殊看他笑了,等他手一放下來,立即握住,湊到他邊上,小聲說:“酒店還有多遠?”

梁慎言有一秒愣神,等反應過來,挑了挑眉,“想做什麼?”

程殊坦誠得不帶一點掩飾,甩了甩他的手,“做,愛。”

一個不算熟悉的城市,一條陌生的街頭,對程殊而言,輕易撬開了壓抑已久的情緒。

還有愛和欲。

進到酒店房間,房卡還來不及插好,他們倆已經吻到了一起,倉促之間不知道是誰的手,按住了房卡,玄關的燈亮起,書包掉在腳邊,糾糾纏纏地推開了浴室的門。

水聲出現的瞬間,程殊停了一下,抬眼望向梁慎言,拉著他的手放到了婹側,“言哥。”

很輕的一聲,幾乎都被水聲掩蓋。

梁慎言瞳孔卻緊了緊,手心貼著他的手,低頭咬住他的嘴唇,“明天不想起了?”

程殊仰著脖子全心全意地回應,抬起胳膊搭在他頸後,勾住自己的手指,微微踮起腳,往前靠了靠,蹭到一起。

“隻想要你。”

梁慎言把他按在懷裡,開了暖風的同時,衣服也一件件地掉在腳邊,直到什麼都不剩,完完全全地跟彼此貼在一起。

水是熱的,也是濕的。

感受到的皮膚,比水溫更燙。

程殊的膝蓋被地板磨得紅了一片,一不小心就會摔倒,隻能抓住近在咫尺的腿。

手心感受著肌肉的緊繃,發不出聲音,一直到水聲又大了些,才被握著胳膊拉起來。

從浴室到床邊,浴巾被隨意扔在地麵。

摔到被子裡時,床墊回彈了下,程殊被梁慎言摟著,背貼在微涼的床單上,摟著人脖子,支起了一條腿,無聲地催促。

梁慎言拿遙控器調高了一點溫度,膝蓋貼在程殊婹側,手撐在他頸邊,低頭咬了咬他的鼻尖,“小小年紀,跟人開.房?”

程殊悶笑一聲,貼著他耳邊,“嗯,學壞了。”

梁慎言摸了摸他的臉頰,吻從他的眼睛,再到唇邊,一點點往下走,最後在腿的內邊咬了一口,留下一個牙印,聽到他“嘶”了一聲,才變成吮吻的安撫。

燈光暗了又亮,雨下了又停。

外邊的潮濕天氣,像是從窗戶縫隙蔓延至了房間,他們身上都是潮濕的,像極了這座城市一到夏天黏糊的空氣。

梁慎言摟著程殊,親了親他的肩膀,又去吻他耳後。

幾分鐘前還嘴硬的人,這會兒窩在他懷裡的身體還在隱隱發抖,幾乎控製不住。

“夠了嗎?”

“……言哥,言哥。”

梁慎言吻著他的臉,剛才的凶和狠儘數消失,隻剩下麵對程殊時慣有的柔軟跟放任。

摟著人轉了個身,躺到乾淨的那一邊,不急著去洗澡,隻是又親了親他的眼睛,“我在。”

從程三順住進醫院的那天起,程殊就把自己繃得緊緊的,幾乎不留一點喘息的時間。

隻有忙,忙起來了才不會多想。

程殊繃著的那股勁兒,這會兒終於軟下來,不是故作支棱的逞強,是真的好了。

抬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摸到一個牙印,忍不住笑,“我咬得這麼重啊。”

梁慎言低笑了聲,逗他說:“想要留個標記?”

程殊不害臊地“嗯”了聲,問他,“那都是我的了,還不讓留啊。”

“不讓留也留了。”梁慎言用手心貼貼他的臉,“去洗澡,一身東西,不嫌膩人。”

聞言程殊撇撇嘴,這會兒知道一身東西,剛才這樣那樣的時候,怎麼不覺得呢。

去浴室裡又洗了一個澡出來,身上乾乾爽爽的,摟著一塊裹在被子裡睡的。

一半用來蓋,一半墊在下邊。

這一覺兩人都睡得踏實了,連小話都沒說幾句,就睡著了。

第二天他倆是讓一通電話給吵醒的,梁慎言伸出手去拿手機,一看是他哥打的,閉著眼就接了。

“喂。”

聲音懶懶的,還有些剛醒來的啞。

程殊聽見了,在他懷裡蹭了蹭頭發,正想問幾點了,就猛地被梁慎言摟著坐起來。

梁慎言拍了拍他的背,安撫似的,神情一下嚴肅了,“什麼時候的事?”

程殊聽他語氣不對,跟著也清醒了。

用眼神詢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我現在訂……”梁慎言才說了一半,看眼程殊,改了口,“我知道了,等會給你回電話。”

程殊不安地捏著被角,等他掛了電話才問:“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梁慎言第一次沒有立刻回他話,隻是看著他,過了快半分鐘才說:“奶奶今早送醫院了。”

程殊心一沉,大腦空白了幾秒,才猛地反應過來梁慎言沒說完的話是什麼,“那你趕緊訂票回去,還好這裡去機場比較進。”

他說完從被子裡出來,光著腳踩在地板上,“還好你的身份證都帶著,要不然你應該坐不了飛機,機票好訂嗎?臨時的話,會不會買不到最快的?”

梁慎言從床上起來,走到他旁邊,拉住他的手,“醫院下了病危,我現在回去一趟,你考試前我就回來。”

才經曆過程三順突然生病的程殊,聽到病危兩個字的時候,眼圈一下紅了。

梁慎言把他摟到懷裡,摸了摸他的背,“離考試還有一周,奶奶情況穩定了我就立即回來。”

程殊的臉貼在他胸口,點了點頭,“不會有事的,你彆太急。”

梁慎言握著他肩膀,低頭抵著他額頭,“答應你的,要接送你考試,還差最後一次,肯定回,坐飛機很快的。”

程殊抱住他的腰,心裡說不出的害怕,擔心奶奶出事,也擔心梁慎言回不來。

那是梁慎言的奶奶,是很重要的親人。

要是有什麼,他這個嘴硬心軟又重情的男朋友,肯定很難過。

買機票,去機場。

程殊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來機場,不是大學去報道,也不是暑假跟著梁慎言去他家,而是送梁慎言離開。

航班買的是最近的,從值機到登機,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給他們倆告彆。

梁慎言連行李都來不及回去收,身上穿的還是昨天的衣服,去安檢前,他牽著程殊的手,仔仔細細交代了不少事情。

怕程殊去醫院找錯路,又怕打車說錯地址,還有怕他一個人在家忘了三餐規律。

“好了好了,我十八了,再過倆個月都十九了,不是小孩,你趕緊過去,彆耽誤了。”

程殊推了推他,怕他再念下去被人聽到了。

梁慎言拿著登機牌,看了眼大屏時間,“有事給我打電話,你說過的,不騙我。”

程殊點點頭,答應他,“知道,碰到什麼事都會給你打電話,而且會跟你開視頻,停電了都跟你說,做錯題了也給你發消息。”

梁慎言捏了一下他的臉,忽然靠近抱住他,抱得很緊,很小聲地說了句,“我有點怕。”

程殊驚訝地睜大了眼,然後拍拍他的背,“彆怕,還有我呢,我在。”

不能再耽誤了,梁慎言再不過安檢就要錯過登機時間。

程殊先鬆開了抱著他的手,指了一下大屏,“早去早回。”

去早一點,心就安得早一點。

回來早一點,就說明奶奶能平平安安的。

梁慎言看著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輕揉了揉,“在家等我,我會早點回來。”

第079章 第 79 章

從機場回酒店拿了東西, 程殊看著手裡的車鑰匙,還有梁慎言的外套,坐著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從大早上的匆忙裡緩過勁來。

都中午了,醫院人還是很多, 等電梯都花了不少時間, 等他拎著買的水果到病房門口, 聽見裡麵的說話聲,才打起精神,推開門進去。

“還以為你要睡個懶覺,怎麼這麼早來了?”程三順坐在床邊, 盤著一條腿正跟張建國說話。

張洋和李麗兩口子也在。

程三順看到他一個人進來的,還伸頭往外看了看,“小梁還在酒店休息啊。”

程殊把袋子放櫃子上, 跟兩人打了招呼, 坐到一邊, “他有事回趟家,過幾天就回來了。”

程三順一聽,愣了愣,“家裡有事啊,回得這麼急。”

程殊“嗯”了聲, 沒說具體是什麼事。

他之前總說程三順晦氣, 什麼死不死的掛嘴邊, 現在這樣,更不願意說梁奶奶病危的事。

好在程三順沒繼續追問, 繼續和張建國吹牛。

程殊坐邊上聽了會兒, 才知道張建國今天又來醫院,是昨天就沒回去。

李麗胎位有點不正, 兩口子不放心,所以商量後從縣城來這邊的大醫院再看看。

張建國昨天人都到車站了,知道這事兒後,索性就留下來,讓楊樹苗他爸一個人先回了。

“檢查怎麼樣啊?”林秋雲收拾完了,坐下來時候問,“要是不嚴重,還能糾正回去。”

張洋捏著水杯,看看李麗才說:“不嚴重,預產期還有段時間,這不醫生建議定期到醫院來檢查,周期短一點,有助於觀察胎位情況,方便生的時候做準備。”

“他就是瞎擔心。”李麗肚子挺大的了,靠在沙發上,整個人和結婚那會兒差不多,氣色也好,“醫生說不影響生產,實在不行就剖了。”

“哪能剖啊,順產的孩子聰明,能順還是順。”程三順一開口,就惹得程殊瞪他。

程殊隨手拿起一個橘子扔過去,收著力氣,都沒砸著他,掉在被子上。

“人醫生不比你懂,彆胡說八道,你那老封建思想。”

其他人一聽,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些話打小聽到大,老人們還總說,其實都沒人會計較。

難得病房裡這麼熱鬨,又是單人病房,人多點也不影響彆人休息,大家坐一起聊了好半天,下午一點多了才想起來要走。

張洋跟李麗肯定是直接坐車回縣城,這裡方便,短程票也好買。

張建國打算跟他們一起回縣城,到地方了要去兒子媳婦小家住一晚還是直接回家,等到了再說。

“那程殊跟我們一起回?這樣還有個照應。”

張建國起身的時候,看見程殊還坐那兒,“你過幾天不考試嗎?這兒有你媽在,跟叔一起回不。”

林秋雲點點頭,她是想讓程殊跟著一起回,這樣放心點。

孩子再大,一個人出遠門到底是不放心。

程三順卻有彆的主意,裝作不經意開口,“醫生一會兒來查房問問,要是可以回去,我們一起回去得了,再有幾天就考試了,家裡隻有程殊一個人哪行。”

發現程殊看過來了,避開他視線,“之前小梁在還有個照應,現在家裡就一個小孩,多讓人擔心。”

程殊都準備跟著一起回去了,聽到這話抬頭看他,“你能不能消停點,彆瞎折騰,住醫院有醫生護士在,回家能一樣?”

“那這幾天在醫院裡,不就是吃飯睡覺散步,在家裡不是這樣了?老子都戒煙戒酒了,那不就行了。”

程三順其實就是在醫院待膩了想回家,人上了年紀,就念家,總想待家裡,覺得哪都不如自己那張床舒服。

再有點什麼彆的心思,就是虛榮心作祟,好不容易程殊高考了,彆人家都有家長陪考,他養兒多年不容易,就經曆這麼一回,要缺席了以後牌桌上都少點吹牛的事。

鎮上有些人家,想經曆還經曆不了,隻有羨慕的份。

林秋雲沒出聲,但她想的和程三順一樣。

程殊一個人在家,她不放心,尤其還是高考這麼關鍵的時候,“那要不這樣,考試那兩天我回去,八號那天考完,我從家裡收拾東西,接了小殊我倆一起再過來。”

張建國一家人站旁邊,也不好說什麼。

父子倆正僵持著,醫生敲了門進來。

“今天這麼熱鬨。”醫生從口袋抽出筆,“過兩天我要出趟差,去參加一個研討會,周五回來。這幾天查房會是彆的醫生,身體上有什麼不舒服,尤其是覺得胸悶、呼吸困難或者咳血,要及時說,千萬不能忍。”

程三順一臉我都知道的表情,“來醫院之前,除了咳嗽一點症狀都沒有。”

醫生笑了笑,倒是不反駁。

從病灶結果看,程三順的情況處於中早期,症狀大多不明顯,所以很多人會錯過治療期。

“醫生,你看家裡孩子馬上高考了,家裡就他一個人在,我們不放心,想問問這兩天能回家不?”

程三順一向會說,仿佛剛才發脾氣的不是他,“我跟你保證,在家我也像在醫院一樣,早睡早起,不抽煙不喝酒,每天都在院子裡走半小時,呼吸鄉下地方的新鮮空氣。”

醫生聽了,看眼旁邊站著的程殊,有些意外梁慎言今天不在,抬頭問程三順,“想回家了?”

“能不想嗎?在醫院都住了半個月。手術還有十多天,就想回去住兩天,等孩子考完了再回來。”

程三順說得好聽,其實就不想待醫院了。

“你能不能彆折騰,我一個人在家挺好的。”程殊扯了扯書包帶,皺著眉不怎麼高興,“再說考試都有大巴接送,你回去了還是在家待著。”

程三順瞪他一眼,脾氣上來了,“那是我家,還不能回去了?”

醫生翻了翻這幾天程三順的身體數據記錄,又問了旁邊的護士跟實習醫生,聽完後點點頭,及時開口製止父子倆的爭執。

“身體數據各項都很好,回家住幾天可以,術前得保持一個好心情,住家裡人放鬆些,但得遵醫囑,家屬監督好,每天定時跟護士發自己的情況,還有,年紀大了彆這麼大氣性,對腦血管不好。”

程殊一愣,擔心地看向醫生,“真的可以出院?”

從小在他的認知裡,需要住院動手術的病,都是大病,肺癌是癌症,得有醫生、護士看著才行。

“醫院又不是關禁閉的地方,他目前身體狀況良好,術前身體數據正常,住醫院和住家裡是一樣的,手術前提前一周住院準備就行。”醫生收起筆,拍了拍他的肩膀,“彆太擔心,現在你爸的狀態還不錯。等會我開個條,就能回去了,不過日常作息、飲食,千萬謹遵醫囑。”

程殊抿著唇,心裡還是彆扭,但瞥見程三順高興的表情,沒再說什麼。

醫生說了能出院,那應該沒什麼問題。

辦離院不用那麼麻煩,醫生那邊開個條就可以。

程三順跟林秋雲要一起回去,那張建國就跟他們一起了,直接開了梁慎言租的那台車,帶著程殊一家子回了鎮上。

從街口到家,就一段路,到家的點正好是飯點,誰家院子裡都有人,看見程殊一家,問東問西的,都挺關心的。

那平時再怎麼議論人家的德行跟家裡事,到了這種事上,誰都想積點德,看見人好好的,哪能不高興。

張老頭和楊老太還專門來了一趟,從自家店裡拿了雞蛋跟牛奶過來,拿出長輩的架子,讓程三順長個記性,等病好了就彆好好的過日子。

等晚飯時候,程冬爺爺奶奶領著他也來了一趟,拿了大塑料袋,裡麵是自家曬的蒲公英,平時拿來泡水喝,是鄉下的土方子。

“九點了,去睡覺。”

程三順正坐在那兒看電視,看得起勁,突然被關了,抬頭就見程殊站在旁邊,手裡拿著遙控器,一臉鐵麵無私,立即蔫了。

起身嘀咕著往房間走,“這哪是養了個兒子,是養了個祖宗吧。”

程殊聽見了,等人進房間了,沒忍住笑了起來。

真少見,他爸生了場病,還能聽得進去話了。

從客廳出來,程殊瞥見林秋雲還在忙,“時間不早,媽你去睡吧,明天再弄。”

“馬上收拾完了,你回房間看會兒書,彆睡太晚。”林秋雲直起腰看他,“小梁那邊你記得問問,好歹人家幫了咱們這麼多,再就是沒幫忙,也住了這麼久,回去那麼急,肯定有事。”

程殊答應了聲,就回了房間。

其實下午回來的路上,他就收到了梁慎言的回複,平安落地,直接去醫院了。

他回了一個好,然後發了個表情包“抱抱”,就讓他先忙,不用惦記他。

這會兒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旁邊椅子是空的,床頭也沒人靠著,筆記本電腦還放在旁邊,哪哪都有梁慎言的影子。

再怎麼有定力,程殊心裡想著人,哪還專注得起來,看了幾頁書,就拿著手機點開跟梁慎言的聊天頁麵發起呆。

想發消息,又擔心這個點發過去,會不會打擾到他。

可是他怕梁慎言有什麼事不跟自己說。

輸入框裡的字打了又刪,過了幾分鐘,程殊拍拍臉,想寫張卷子冷靜下,語音電話的鈴聲突然響起,嚇他一跳。

程殊看到是梁慎言頭像,瞬間接了視頻,趴在桌上,兩隻手舉著手機屏,“言哥!”

梁慎言那邊的背景看著像是醫院的走廊角落,靠著護欄,“才半天不見,就不認人了?”

“才沒有。”程殊小聲反駁,睜圓了眼睛,“想你了。”

梁慎言這一天都在奔波,從機場到醫院,然後又從醫院回了趟家,連飯都顧不上吃,這個點才休息上。

人忙完了,一放空就會覺得累。

然而隔著手機屏,程殊輕輕的一句話,輕易化解了他這一天的疲憊。

梁慎言倚著欄杆,胳膊搭在上麵,風從外麵吹進來,頭發散開,臉全露出來了,“那打了半天的字,一個都沒發,寫作文啊。”

聞言程殊愣住,有些耳熱,又有些高興。

原來他在想梁慎言的時候,梁慎言和他是一樣的,也在想他。

“啊,準備寫六百字的小作文,發表一下對你的想念,怕字少了你覺得不真摯。”

梁慎言笑了,彎腰趴在胳膊上,笑得挺開心的,“怎麼比高考作文少兩百字,那我是不值多寫二百?”

他倆太了解對方了,一句玩笑話,就知道了對方這會兒的心情。

程殊歪了歪頭,靠著手臂,“剩下的二百不正在跟你說嗎?親口說顯得有誠意。”

梁慎言用手指戳了戳屏幕上程殊的臉,過了幾秒才說:“奶奶的情況好些了,等再觀察幾天,能轉到普通病房我就回去。”

程殊“嗯”了聲,怕他著急和擔心,安慰說:“你彆急,奶奶會好的,我也好好的。”

手指在桌麵無意識地畫著圈,“今天我爸媽他們從醫院回來了,建國叔把車開回來的,我們一起。”

“正規渠道出來的?”

“……你煩不煩。”

梁慎言失笑,換了個姿勢,背抵著欄杆,“是不是高興了?”

程殊聽完半張臉都藏到胳膊裡,像是要藏住自己的小心思,“嗯。”

哪能不高興,高考這樣的事,彆人都有爸媽噓寒問暖,換作以前他是不會這樣想的。

可人一旦擁有過了,就會想得到更多,生出貪戀。

“那你排麵可大了,叔和阿姨陪考,我還負責接送。”梁慎言笑著說:“彆緊張,我們陪著你。”

程殊從來都不介意被梁慎言看穿心思,他那顆心裡想的什麼,眼睛裡都明明白白地寫著。

高考在即,說一點不緊張是不可能。

聽到梁慎言的這句話後,心裡一下踏實了很多。

“彆傻笑了,拉開左邊第二個抽屜,看看有什麼。”梁慎言看看時間,太晚了會耽誤程殊休息,“原本是想今天回家了給你的。”

程殊一臉疑惑地去拉開抽屜,嘴上問:“什麼東西啊,又不是什麼節日——”

“今天六一,怎麼不是節日了。”

梁慎言的聲音,打斷了程殊的話。

旋轉木馬八音盒,梁慎言從童話世界給他帶來的六一禮物。

程殊動作小心地拿出來,擺到桌麵,眼裡的驚訝和喜歡藏不住,想要擰動發條時,看向屏幕裡的梁慎言,“是這裡嗎?”

梁慎言點頭,“擰了看看。”

發條被擰動,音樂響起的瞬間,精致的旋轉木馬跟著轉了起來,燈光一閃一閃的,映在程殊臉上。

梁慎言透過屏幕望著他,“兒童節快樂,寶寶。”

程殊輕輕眨了眨眼,湊到屏幕前親了他一下,眼睛亮亮地說:“你也兒童節快樂。”

大方又坦然,完全不掩飾自己的高興。

他人生裡的第一份兒童節禮物。

是梁慎言送的。

第080章 第 80 章

這一年的夏天特彆熱, 風扇開到最大,吹來的風都覺得是熱的。窗戶開到最大,窗簾貼著牆一會兒飄起來一會兒又落回去。

白天太長了,八點多太陽才徹底下了山。

程殊寫完最後一題, 抬頭看向鬨鐘, 正好一個小時四十分。

一套題寫完了, 那還有檢查的時間。

放下筆揉了揉手腕跟脖子,往後靠著椅背,轉頭往窗戶外看,外邊天不知道什麼時候黑的, 難怪涼快了不少。

“剛切的西瓜,你歇會兒再寫。”林秋雲敲了敲門,端著一盤西瓜, “考前彆睡太晚, 要注意休息。”

程殊伸手接過來, 點點頭,“知道了,等會兒再看看題,十一點就睡。”

邊說邊擦手,拿了一牙西瓜啃兩口, “謝謝媽。”

林秋雲笑著看他, 正要離開時, 忽然腳步一頓,瞥向那張不到一米五的床, 眼神從疑惑到震驚不過短短幾秒。

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她艱難地捏住手,目光落在程殊身上, 見他一手拿西瓜一手翻著書,不敢再待下去,匆匆轉身離開。

程殊心思都在書上,一點沒注意到他媽的表情。

剛到十點半,梁慎言的電話就打來了。

程殊拉好床邊,又關了門,一邊接了電話一邊坐回去,看著屏幕裡的梁慎言,趴在桌上,下巴抵著胳膊,“今天累嗎?”

“還好,才到家。”梁慎言趴在沙發上,比剛回去那兩天好點了,“哥把我換回來了。”

這幾天裡,他們兄弟換著去陪夜,白天是他爸或者小姑,總是要有個人在醫院裡,生怕出點事,老人身邊兩個親人都沒有。

“那你好好休息。”程殊看著梁慎言,伸手戳了戳屏幕,“明天我要去拿準考證了。”

梁慎言摟著抱枕,側著頭,“我在看機票了。”

程殊用下巴蹭了蹭胳膊,沒有讓他過陣子再回來,任由自己的依賴表露出來。

他想梁慎言回來,想要在考完的第一時間和他擁抱。

“彆瞎想,乖乖等我回去,然後等叔手術恢複了,你和我一起來看奶奶。”梁慎言怎麼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隔著屏幕伸手摸摸他的臉。

程殊垂著眼“嗯”了聲,過會兒才抬起來看他。

梁慎言看上去真的很累,都有黑眼圈了。

像是回到了之前睡不好的狀態,隻是沒了焦躁。

開著視頻說了會兒話,程殊看著梁慎言趴在沙發上睡著了,又一個人看了好一會兒,才掛了電話。

這一晚突然下起了雨,半夜兩三點下的,到早上都還飄著毛毛雨。

程殊睡得不踏實,睜開眼發現房間裡比平時暗,才知道昨晚下雨了。賴了會床,看看時間爬起來收拾,打算隨便吃點就去學校拿準考證。

從房間出來,看見程三順站在房簷下,抬抬胳膊動動腿,真按照醫生說的,每天活動活動。

“要去學校拿準考證啊。”程三順完了彎腰,胳膊舉過頭頂,“那回來的時候順道買包鹽,昨天你媽說鹽沒了。”

程殊打著哈欠,往衛生間走,“知道了,多買兩包放著吧,反正都要用。”

洗漱完出來,林秋雲已經給他煮好了粉,讓他吃了再去學校,反正一天都能拿。

捧著碗在堂屋吃完了粉,抬頭看外麵的天,天放晴了,空氣變得又濕又熱,比暴曬天還難受。

拿手機看群消息,其他人正互相問什麼時候到。

“爸,媽,我去學校了啊。”程殊一邊回消息一邊說。

程三順叉腰站在房簷下麵,撩起衣服擦了擦臉上的水,“你不騎車了啊?那不快一點。”

程殊回頭看他一眼,指了指棚裡的自行車,“後輪軸好像壞了,反正不趕時間,走路也一樣。”

林秋雲從廚房探出頭來,讓他走路彆玩手機,小心看車。

前段時間說的征收土地,就是為了修一條高速路,所以路上多了很多平時少見的泥罐車、大貨車。

程殊答應了聲,跟他倆揮手,拿著手機出了門。

早上還陰沉沉的天,等到學校的時候,又是大太陽了,曬得人在太陽下一點待不住,隻想在陰涼的地方待著。

劉班看他們幾個一起來拿準考證,沒給他們壓力,就說考試那天她跟其他老師都會在考場外麵等,有什麼事第一時間跟他們說。

等他們要走了,才叫住他們。

“學了十二年,全力以赴彆留遺憾,考完了就往前走,人生還有很多可能,不僅僅隻有高考。”

“謝謝劉班三年的照顧,三班永遠是最棒的!考完了大家一起吃飯!”

今天來拿準考證可不是道彆,考完了還有同學聚會,那才是真正的狂歡。

他們從辦公室裡出來,碰到認識的人,打了招呼互祝考試順利,走走停停的,小十分鐘才出了教學樓。

這個點外麵日頭正盛,走回去得曬蔫了,商量了下,打算去附近的店裡吃個午飯。

還好學校外麵那幾家賣粉麵的店還開著,熟門熟路進去坐著,點了幾個炒菜,又買了幾根棒棒冰,吹著風扇邊吃邊聊了起來。

“天可太熱了,往年高考不都下雨嗎?我爸還說遇水則發,肯定能考好。”莊悅熱得臉通紅,“考完了,好想出去玩,要不我們約著去周邊哪裡玩吧?”

“等成績出來了再說吧。”舒凡看眼程殊,抽了筷子先吃,“成績沒出來,我爸媽肯定不讓出門。”

劉柳拿著碗添飯,忍不住感慨,“過得真快,總覺得上高三才是前一陣的事情,這麼快就要高考了,後天,老天爺,考完就真的結束了。”

“要是在一個考場就好了,中午還能一起吃飯。”王世豪看了看準考證,“芸芸和程殊一個考場,我跟凡姐一個。”

周明越端著碗,穿了件黑色背心,跟他們格格不入的,“我們三一人一個。”

莊悅歎氣,“怎麼單獨拋下我一個人,連個伴都沒有。”

龍芸芸看了眼程殊,被小炒肉辣得喝了口水,“離得不遠,考完了還可以一起。”

程殊拍了張準考證發給梁慎言,抬頭的時候,正好發現她在看自己,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礙事。

這幾天梁慎言不在的事,隻有龍芸芸知道,還是跟他聊題的時候多問了一句,才知道的。

“每年高考都下雨,今年天氣預報說是還下。”莊悅拿著手機還在研究天氣,“那我們還是得發!”

舒凡笑她迷信,但沒有潑涼水,“那祝我們考的都會、猜的全對。”

“大家都會考出一個滿意的成績!”莊悅舉起手裡的一次性水杯,“加油啊!我的朋友們!”

“加油!”

“一定能考好!”

“考神保佑!”

“學神附體!”

程殊一向不掃興,舉著杯子,“那就祝大家都能考上心儀的學校。”

人生的分彆有很多次,高考隻是其中一場。

大家在小鬆林出來的路口揮手道彆,各自走進不同的岔路口,然後等著下一場重逢。

程殊走在路上,有點後悔出門的時候沒有拿帽子,兩點多的太陽曬得他頭暈,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看向前麵不遠的小路口,那棵老槐樹枝繁葉茂,下麵一片陰涼。

正朝著樹蔭走過去,拿在手裡的手機忽然響了。

程殊拿手擋著看了眼,是林秋雲打來的,一邊接一邊問:“媽,要買鹽還要買什麼——”

炙熱的太陽照在頭頂,程殊卻腳底生寒,一陣一陣發暈,心慌得控製不住手發抖。

身上在發冷,毛孔一陣寒噤。

電話那邊的聲音不是林秋雲,是張建國。

他說,程殊,快來衛生院。

程殊不太記得那天的很多事,記憶像是被切割了一樣,從那通電話到去殯儀館,中間發生了什麼,他一點都不記得。

他隻記得那天的太陽很大,街上很吵,衛生院空調很冷。

到了殯儀館,程殊坐在凳子上,看著張建國和楊樹苗他爸楊華忙前忙後,忽然回過神,才發現背心已經濕透了,貼著肉,空調一吹,有些冷。

林秋雲一直在哭,一直在說對不起,他不知道怎麼安慰,更沒辦法像她一樣嚎啕大哭。

他隻是攥著手機坐在那兒,接過黑色的袖章,然後掛在胳膊上。

“媽。”

程殊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是剛才吃飯時候揣的,“擦一擦眼淚。”

林秋雲哭得眼睛已經腫了,幾乎坐不住,披頭散發坐在那裡,望向剛布置好的靈堂。

“小殊,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程殊皺眉,拍了拍她的背,“和你沒關係。”

過了幾秒後,他才問:“為什麼會突然腦充血?”

林秋雲猛地抬頭看他,表現變得慌亂,匆匆低下頭不敢看他,“小殊——”

程殊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媽,他是我爸。”

沉默的時間裡,每一秒都變得無比的漫長,角落裡的母子倆屏蔽了周圍的一切,隻剩下他們。

過了很久,林秋雲才捂著臉,彎腰趴在膝蓋上,“他說你的自行車壞了,給你修修到時候還能用,所以我在廚房裡收拾,他就拿著工具在那兒修,有零件掉到桌子下麵,他彎腰跪在那兒去撿……”

耳邊“嗡”的一聲,後麵的話程殊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整個人如同掉進冰窖,渾身上下都在發冷,連牙齒都控製不住地打顫。

為了給他修個破自行車,他爸沒了。

程殊僵硬地坐著,直到林秋雲發現他不對勁,輕輕碰了他一下,他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佝著背,上半身幾乎都貼著膝蓋,不停地咳嗽,咳得整個靈堂都是他的聲音。

張建國聽到動靜,連忙過來問怎麼了,程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就那麼彎著腰一直咳。

張建國和楊華站在旁邊,隻看這麼一會兒就受不了了,雙雙彆開眼,眼睛通紅地抹了抹眼淚。

這些年,他們認識的人也有上了年紀突然腦充血走的,甚至有的都沒堅持到醫院,當場人就沒了。

程三順脾氣大,人還渾。

大家一直覺得,程三順這樣的人,大概能應了那句禍害遺千年的話,能活得挺久,變成個有點討人嫌的老頭子。

話不好聽,但是這麼想的。

人沒得太突然了,就像是命裡注定的一樣。

這一劫,躲不過去。

靈堂哀樂響起的瞬間,程殊才終於抬起頭來,呆滯地看向躺在那兒的程三順,忽然發現那麼熟悉的人,突然變得好陌生。

他一直覺得他爸是個挺高的人,是什麼時候,他已經更高一些了。

原來,都過去了那麼多年。

送程三順去醫院的時候叫了救護車,街上認識的人大部分都知道了,鎮上就那麼點大,哪有傳不開的事。

人一生,無非是紅事和白事。

靈堂布置好了,從下午就一直有人來告彆,送送程三順最後一程。

程殊和林秋雲是家屬,得一直跪在旁邊,來人了就鞠躬,人走了就繼續跪著。

去年程冬他爸走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現在走的人是程三順,該跪的人變成了程殊。

磕到最後,人都麻木了。

下午六點多,靈堂才安靜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家,程殊耳邊總覺得能聽到彆的聲音,人的精神疲憊到顧不上難過。

他跪得膝蓋有些疼,稍微挪了挪位置,看了眼身邊林秋雲,想讓她去休息會兒,張建國就過來了。

“殊啊,你要不要給小梁打個電話,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他在你家住了那麼久,三順在的時候病了忙前忙後,好歹……”

張建國搓了搓手,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跟他說一聲。”

聽到“梁慎言”三個字,程殊還沒有反應,旁邊的林秋雲猛地抬起頭,聲音尖利地開口,“彆!彆打!”

林秋雲魔怔了一樣,喃喃道:“不要再麻煩人家了。”

張建國一愣,看向程殊。

程殊從怔然裡回過神,才想起來這一下午他都忘了聯係梁慎言,想說“好”的時候看見了林秋雲的表情。

他從來沒有在林秋雲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惶恐、無助、擔心和內疚、自責,幾乎是哀求一樣搖了搖頭。

程殊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告訴梁慎言。

剛要問,卻忽地想起什麼,倏然睜大眼,微張著嘴,不可置信地盯著林秋雲,背心一陣陣發涼,不自覺攥緊手裡的紙錢。

她知道了。

什麼都不用再問,他唯一的秘密,被發現了。

程殊不羞恥、不辯解,隻是低下頭,不去看她,往盆裡丟了一疊紙錢,“他那邊有事。”

張建國不知道他們怎麼了,隻當是太傷心,又看了看程三順,歎了口氣,“前幾天去醫院看他的時候,他還念叨著等你高考完了,上個大學,以後找個對象,他就能當爺爺抱孫子了,可以跟我一塊帶孫子。”

“那天……”他停了一下才繼續說:“殊啊,這是你爸給你留的存折,說是給你結婚蓋房子攢的,之後征收地的錢也發這裡麵。”

“他怕自己挺不過手術,又怕手術失敗什麼的,我去醫院的時候就給我了,說我知道怎麼領,要是他沒了,我還能給你說詳細一點。”

那麼不討人喜歡的一個人,一輩子都挺討嫌的。

父子倆相依為命十幾年,從程殊才桌子那麼點高,到現在比他還高,打過、罵過,從來都不是父慈子孝的家庭,可程三順隻有這一個兒子。

沒真的丟掉過,也抱過他、親過他。

記得他喜歡吃什麼,會買零食跟他一起吃。

程殊怔住,耳邊短暫地失聰過後,終於把臉埋在手心,哭了起來。

他連哭都是沒有聲音的,隻有眼淚不斷從指縫流出來。

張老頭他們來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楊華開車去接的。

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眼睛紅紅地站在靈堂裡,抹臉、抹眼淚,說程三順太不孝了,年輕時候要父母操心,又說他不靠譜,上了年紀要兒子操心。

人走了,那些好的壞的都不重要了。

看著長大的孩子,說沒就沒了,老人家哪有不傷心的。

程殊聽了幾句,聽不下去一個人走到了外麵,空空蕩蕩的大廳裡,隻有慘白的燈。

他正要找個地方坐下,就看見旁邊矮樓梯那兒,坐了個人,手裡拿著煙,火星在黑暗裡,一閃一閃的。

沒有一點準備,他跟對方看來的眼神對上。

是楊少威他爸,楊老三。

等程殊坐在凳子上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上回坐在急救室外麵害怕。

隻是腦子裡亂亂的,心空了一片,渾身發涼,根本不知道楊老三什麼時候走的。

過了很久,他感覺手機在振,拿出來看見“言哥”兩個字時,慌亂地看向四周,發現根本沒有一個角落可以遮掩過去。

手機一直在振,手心都麻了一樣。

程殊難過地低頭看去,才發現是電話,不是視頻。

屏著呼吸,點了接聽。

“言哥。”

“又在寫題啊。”梁慎言沒問他為什麼半天才接電話,“我最快後天早上到,最遲下午。”

程殊咬著下唇,聽到他聲音的瞬間,眼淚已經掉下來,“好。”

梁慎言正在開車,醫院那邊有消息,梁奶奶的情況穩定,今晚觀察沒什麼就可以轉入普通病房。

“對不起啊,答應要送你的,缺席了半天。”

程殊努力控製著呼吸和語氣,可是對不起三個字太重了,徹底壓垮了他,“言哥。”

梁慎言皺了下眉,看向前麵的變綠的燈,跟著車流繼續走,“怎麼了,哭了?”

程殊吸了吸鼻子,望向靈堂的方向,“嗯,想你想的,我有點怕。”

梁慎言聽到這句,怔了怔,卻被後麵的喇叭攪亂了心思,“彆怕,正常做題就好,跟平時一樣。”

車窗外的霓虹燈絢爛又華麗,遇到周五,街上人來人往,全是下班後享受自己時間的人。

“我馬上就回去了。”

程殊張著嘴,輕輕地平複呼吸,才開口,“嗯。”

“我等你回來。”

電話掛斷,程殊坐在那兒,抱住膝蓋,用下巴抵著,怔怔地盯著地板發呆,一直沒有再進靈堂。

他撒謊了,撒了一個很大的謊。

梁慎言知道後,不會再原諒他了。

程冬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胳膊上戴了袖章。

安靜地走到程殊旁邊,眨了眨眼,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哥哥,彆哭。”

程殊抬起頭看他,像梁慎言那樣,摸了摸他的頭,“嗯,不哭。”

他真壞啊,騙了這麼多人。

騙了程三順,也騙了林秋雲。

他們作為父母的期望,這輩子都不會實現了,他不會娶妻生子,永遠都不會。

這一通的電話,像是一根針,無聲地紮在了梁慎言心裡。

直到高考前那一天晚上,白天還正常發消息的程殊,突然不接電話聯係不上時,梁慎言才意識到不對勁,他一邊查機票一邊聯係程三順。

家裡三個人的電話,一個都打不通。

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他不敢細想,可除了他們,他誰都聯係不了。

梁慎行知道後,替他聯係了司機,又讓他聯係程三順的主治醫生,一晚上梁慎言都沒有合眼,六點多的航班直接飛。

蕭婉茵和梁遠山送他去的機場,讓他有什麼事立即聯係他們,彆一個人扛。

航班落地,司機已經等在機場外,直接走高速送他去縣城的考點。

高考有交通管製,去考點的路都不堵車,隻是今年又和往年一樣,下起了大雨。

考場外,家長、考試全都撐著傘,等著考生出來。

梁慎言看向外麵的人群,低頭看了眼準考證,關掉和程殊的聊天頁麵,拿著傘下了車。

他一直都是鎮定的,如果不是撐開傘時,手在抖。

學校裡鈴聲響起,家長老師一擁而上,往校門口擠去。

梁慎言站在人群裡,掃過那些往外走的學生,一群一群,走出來了很多人,依舊沒有看到程殊。

直到看見了龍芸芸,她站在班主任和父母身邊,抬頭時跟他的眼神撞上。

梁慎言沉默地站著,點了一下頭,走向她身邊不遠處的便利店,之前站在那兒的家長已經散了。

過了一會兒,龍芸芸走過來,喊了他一聲。

梁慎言壓著心裡的急躁和不安,傘身傾斜,不讓水掉在她身上,“程殊和你一個考場?”

龍芸芸咬著下唇,點點頭,“嗯。”

梁慎言不願意亂想,隻是問:“他——”

龍芸芸眼圈已經紅了,不敢抬頭,“言哥,程殊沒有來考試。”

沒有參加考試。

努力了快一年,最後那幾個月,幾乎拚命在學的人,前天還在跟他分享考場,藏著小心思想他回來的人,放棄了考試。

梁慎言沒有辦法再維持表現的鎮定,有些急躁地想問什麼,但疑問太多了,他不知道該問哪一個。

“程叔叔,腦溢血走了。”

懸在心上的那把刀,倏地掉下來,筆直地插進了他的心裡。

周圍的吵鬨逐漸從梁慎言的世界裡消失,雨聲充斥了他整個世界,他差點站不住,隻能伸手扶了一下旁邊的門,久久地說不出話。

什麼都不用再問了。

程殊最難過的時候,他不在。

從縣城回到鎮上時,梁慎言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空調暖風吹著,卻還是在滴水。

司機一直在看他,後來不看了,沉默地開著到了街上可以停車的壩子裡。

雨過天晴,地麵濕漉漉的,到處都是水窪。

梁慎言推開門下車,隻拿了手機,一個人朝程殊家裡走去,碰到了人,大家想安慰他,他第一次失去了教養,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那個早就變了樣的家。

第一眼覺得是危房,後來住了一陣,慢慢地習慣了。

雖然隔音不怎麼好,但抗風抗雨,暴雨天都不會漏雨。

走進院子時,和他走之前沒有什麼不一樣。菜盆還放在水池邊,自行車還放在棚下麵,躺椅還在石榴樹下。

可是,程殊呢?

少了程殊,少了程三順,少了林秋雲。

小狗也不見了,不會看見家裡人回來,就搖著尾巴跑上前。

梁慎言推開房間的門,所有東西都還在,程殊什麼都沒有帶走,連那些堆在一起的卷子都沒有拿走。

隻在房間門口站了幾秒,他就待不下去了。

“……是小梁吧?”

院子裡忽然傳來聲音,梁慎言反手關了門,轉頭看去,眼裡的期待一瞬間變成失望。

年邁的老人家,隻是眼神寬和地看著他,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

又一次來到程冬家,他站在院子裡,看到了跟小狗玩的程冬,小狗聽到聲音,搖著尾巴轉過來,看見是他,立即跑到他腿邊,哼唧哼唧地咬著他褲腿,委屈地叫個不停。

“人是昨天火化的,他們母子一起走了,家裡的鑰匙給了我們和建國家。”

梁慎言蹲下來,摸著五福的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問:“見到最後一麵了嗎?”

程冬爺爺沒有回答,抽著旱煙,望向了遠處的山。

那裡葬著他的兒子。

梁慎言沒有再問,看見程冬過來,跟他一樣蹲著,伸手去摸五福的頭,察覺到他的目光,懵懂地抬起頭,對著他笑了笑,沒有一點防備心。

小孩子單純,誰對他好,他就對誰親。

不好的,都不會記得。

梁慎言收回視線,抱著五福站起來,伸手摸了摸程冬的頭,“老爺子,我想把小狗帶走養。”

程冬爺爺“嗯”了聲,起身進去看程冬奶奶,“帶走吧,當個念想。”

走到門口時,他停住,“他走的時候說,你會回來的,麻煩我跟你說聲,不用再管他了。他沒辦法見你,見了你就走不掉了。”

程冬爺爺活到這個歲數,看過太多事,也見過太多人。程殊和梁慎言是好孩子,就算出格了,那也改變不了這點。

進屋前,他歎了口氣,“好孩子,放過自己,也放過他吧。”

他們這裡太小了,小到很封閉,不是人人都那麼包容的。

梁慎言站在那裡,沒有說話。

“大哥哥,你要走了嗎?”程冬仰著臉,一臉好奇地問:“哥哥走了,你走。”

梁慎言看他一眼,不知道是看他還是看小時候的程殊,過了會看向外麵,“聽爺爺奶奶的話,好好長大。”

從錢夾裡抽出一疊錢,用盤子壓在了桌上。

離開程冬家後,梁慎言又回了一趟家,到家門口前,給江昀發了條消息,讓他幫個忙。

從秋到冬,又從春到夏。

一年那麼長,又這麼短。

梁慎言站在院子裡,抱著五福用定時功能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了程殊。

“程殊,我回來了。”

發過去的消息,石沉大海一般,沒有收到過回應。

那一晚的電話,是那幾年裡他們的最後一次對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連十分鐘都沒有。

原來世界真的很大,想遇見一個人那麼不容易,走散了就徹底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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