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1 / 2)

江晚晴昏迷後, 分明沒染上風寒,也沒發熱, 身上卻一陣一陣的出冷汗, 夢裡儘是些光怪陸離的畫麵。

先是在現代的醫院,醫生通知父母,她這輩子永遠醒不來了,請他們節哀順變, 媽媽痛哭失聲, 爸爸忍住悲傷,不住地安慰她。

然後換成了家裡,表姐走進她房間,幫她整理遺物, 將她細心貼在牆上的明星海報,全粗暴地撕了下來, 又搜刮出她珍藏的簽名雜誌、周邊,還有化妝台上用了小半的各色口紅,一股腦地塞進紙盒, 丟了出去。

一輛垃圾車來了又走,輪胎揚起嗆人的灰塵漫天飛舞, 帶著她遙遠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夢,漸行漸遠。

即使是在夢中,江晚晴都能聽見內心的掙紮和嘶吼:“不——!我還會殺回來的, 我絕不輕易認輸!”

場景一換, 死氣沉沉的陰間鬼府。

那個曾出現在夢境中的小鬼差坐在桌案後, 手裡拿著一本生死簿一樣的東西,笑眯眯地看著她:“江姑娘,你瞧,原作劇情不幸魔改,你已經不能作為‘江晚晴’一死了之,隻能想辦法讓淩昭賜死你,可一時半會兒的,他斷然舍不得……既然改變不了現狀,不如留在古代算了。”

江晚晴堅決搖頭:“我拒絕。”

小鬼差打趣:“是淩昭不夠帥?還是對你不夠好?”

江晚晴歎了口氣:“實不相瞞,車禍前我十七歲,少女情懷還未綻放,就已經胎死腹中,在這裡待了好些年,比起男人,我更喜歡實際點的東西,比如空調冷飲網絡完善的醫療條件和衛生巾。”

她見他臉色訕訕的,便向他走過去,語氣平靜而理智:“還有。我剛穿過來沒多久,福娃那麼大點的時候,有次同我娘一起出去,路上碰到個抓住我衣角、向我求救的七歲小姑娘。”

“她爹是個賭鬼,把她賣給了富人家,簽了賣身契的,那家的家丁還在後頭追趕她,捉住她之後,直接用鞭子死命抽她,一鞭子就是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她一邊哭一邊尖叫,怎麼躲都躲不開。”

“我娘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彆看那些臟眼的東西,聽他們粗鄙的話。”

小鬼差問道:“後來你救下那女孩了嗎?”

江晚晴笑了一笑:“救了。其實沒什麼用,救的了一個,難道還能救天底下千千萬萬像她一樣的人?我和這地方三觀不太合——這裡所有人都跟我說,人命有貴賤,有的人命是可以被隨意踐踏的。”

她垂眸,唇角的笑意淡去:“這話就算放在現代,也有人認同,更何況是這個時代。可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卻是人人生而平等,每個人都擁有生命不被剝奪、不被殘害的權利,更應該互相尊重。我知道改變不了什麼,所以我接受、理解、適應,卻不想被同化……一旦被同化,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小鬼差低眉不語。

眼前的畫麵變得模糊,恢複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於是,半夢半醒之間,江晚晴又開始二十年如一日的背誦手機號碼、手機密碼等至關重要的最高機密。

容定替她掖好被角,抬眸一看,她在睡夢中仍是柳眉緊鎖,似是有說不出的憂愁,不由輕輕歎息一聲。

江晚晴夜裡總睡的不踏實,他熄了大多燈火,隻留著一盞燭台,散發出昏暗而溫暖的光芒。

他看了她一會兒,放下帳子,正想離開,卻見她失去了血色的唇蠕動著,不知在念叨什麼。

湊近聽,還是分辨不出。

容定思索片刻,點上了寧神香,這才離開。

寶兒侯在外頭,著急問:“娘娘怎麼樣了?”

容定道:“睡下了,我在這裡守著,你回去。”

夜深了,四周無聲,寶兒有點不好意思總讓他守夜,正想推辭,忽聽外麵鬨出了點動靜,緊張道:“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長華宮?”

容定回答:“還能有誰呢。你出去,告訴皇上,就說——”他擰眉想了想,緩緩道:“——娘娘聽說太子平安無事,皇上和太子情同父子,十分高興,可惜大喜大悲之下,身子吃不消,先歇下了。”

寶兒不安地絞著手指,嘟囔:“我見了他害怕呀。”

容定眉眼含笑,一手指向天際,低聲說:“彆怕,先帝在天上保佑你呢。”

寶兒愣了愣,心想也是,朗朗乾坤邪不勝正,她見了皇上有什麼好怕的,乾了虧心事的人是他,又不是自己,大不了就是個死唄,隨即應了下來:“好,我這就去!”

*

長華宮殿門外,秦衍之將寶兒的話,向淩昭詳細地複述一遍,便準備先行告退,連夜回王府一趟。

張遠先生還在王府裡等著呢。

今日王爺……不,皇上搞的這一出,就連他和張遠都蒙在鼓中,隻知道他下令把一名宮女的屍體和先帝葬在一處,卻不知他想立福娃為太子。

立儲的話一出口,彆說那堆瞠目結舌的大臣,連他都呆站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淩昭難掩疲倦的聲音:“衍之。”

嗓音略微沙啞,顯然已經倦怠至極。

秦衍之忙轉身過去:“皇上。”他歎了口氣,揮手叫隨侍在側的太監走開,低聲道:“今日勞神耗力,何必再來長華宮繞這一趟路,來日方長,以後還怕沒有見麵的時候麼?”

淩昭不置可否,神色很淡:“明天早上傳太醫過來,為江氏診治。”

秦衍之怔了怔,心裡又歎了一聲,口中應道:“是。”

淩昭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長華宮,向來殺伐果決的臉上,現出難得的柔和情意:“來日方長……衍之,朕等這一天,等的太長了。”

秦衍之突然有點擔憂——聽他這話說的,該不會想今晚就留宿?

想想也不太可能,皇上就算是鐵打的身子,經過今天這一遭也該累壞了,何況江姑娘身體還沒養好,不至於那麼急不可耐吧。

果然,淩昭沒有進去的意思,旋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沉聲道:“長華宮兩個下人的底細,你派人查一查。”

秦衍之心頭一凜:“是。”

*

攝政王府。

秦衍之路上還在琢磨,到底怎麼和張先生開這個口,皇上一意孤行,立先帝獨子為太子,等同於養虎為患,將來必定後患無窮。

張先生定是第一個竭力反對的。

不成想,剛下馬,抬頭就看見張遠站在王府門口,旁邊還有兩人,正是大學士文和翰以及他的兒子,文有孝。

他們的轎子就在旁邊,看來也是順道路過。

三人互相見過禮,文和翰捋了捋胡子,笑道:“久聞張先生乃燕王帳下第一謀士,今夜路經王府,見到您在這裡,老夫冒昧前來拜訪,打擾了。”

張遠笑的比他還人畜無害:“文大人這麼說,草民不勝惶恐。”

文和翰眯起眼睛,越發好聲氣:“怎會呢?今天皇上和太子叔侄情深,朝野上下無不動容,背後……想必是張先生出謀劃策,替皇上想的這一條妙計。”

張遠大笑:“文大人真的高估草民了,這事草民也是才聽說,之前可是一無所知。”

文和翰走近一步,聲音放低:“張先生太謙虛了,不過,無論如何……”他眼裡劃過一絲冷光,望著皇城禁宮的方向,慢聲道:“皇上今天說的話,天地日月為證,上有大夏皇室列祖列宗,下有朝堂文武百官,可全都聽見了——他日如有違背良心的作法,未免說不過去。”

張遠一派雲淡風輕:“草民並不在場,不知皇上說了什麼,但君無戲言,文大人大可安心。”

文和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又閒談兩句,他帶著兒子告辭回家,路上,文有孝懷疑的問:“父親,您當真覺得,皇上會如他所言,傾儘全力教導太子,助太子成才?”

文和翰畢竟年歲大了,折騰一整天,靠在轎子裡,難免力不從心:“事到如今,隻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皺緊眉,喃喃自語:“我從前隻將他看作一介有勇無謀的武夫,不成想他竟有如此氣度,卻是我小看他了,難怪先帝會留下那等密詔。”

文有孝問道:“父親說的可是皇上?”

文和翰雙手伸進長袖中,鄭重點了下頭:“以立太子的方式籠絡人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見此人心機深沉,且擅於偽裝自己,隱藏本性,實乃深不可測。”

他轉向兒子,叮囑他:“以後你行事,需得小心為上。”

文有孝忙道:“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另一邊,秦衍之陪張遠回到他房裡,讓人上了熱茶,關上門出去,這才心事重重地開口:“張先生——”

他看向張遠,對方笑的春風滿麵,甚至帶著一點得意,他怔了一怔,奇怪道:“張先生不生氣麼?”

張遠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為何會生氣?”

秦衍之遲疑:“皇上未曾和您商量,一意孤行,登基後,首先宣布立先帝之子為太子——”

張遠打斷他的話:“秦大人,你誤會皇上了,這一步棋妙極了,可謂是出其不意的高招,在下心服口服。”

秦衍之:“……?”

張遠耐心的解釋:“皇上大權在握,如今的太子不過是個五歲的黃口小兒,往後還不是任由咱們捏扁搓圓?”

他端起茶盞,從容道:“一來可以縱容他,讓他隻知玩樂、荒廢學業,久而久之,不用咱們開口,朝中大臣就會知道他不是君王之才。二來可以培養他的性子,驕橫莽撞的草包公子也好,縱情聲色的放浪公子也好,全看怎麼教他。再不濟……”低頭抿一口茶,他冷笑了下:“先帝是個短命的藥罐子,誰又能肯定他兒子不是呢?”

秦衍之欲言又止。

張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秦大人真的多慮了,皇上這一舉動,不僅堵住了心懷不忿的朝臣的口,又給自己留下了足夠的退路。等日後選秀充盈後宮,皇上多生幾個龍子,這太子可就毫無利用價值了,遲早淪為棄子。”

他站了起來,雙手負在身後,滿麵喜色,歎道:“高,實在是高明!皇上高瞻遠矚,在下自愧不如!”

秦衍之沉默地看著他,見他那麼高興又欣慰的樣子,一句‘不,皇上可能是被江姑娘逼急了,隻想先安撫她罷了’卡在喉嚨裡,到底沒忍心說出口。

等到他和張遠道彆,回到自己房裡,一名小廝才湊上前,接過他的披風掛起來:“秦大人回來了。”

秦衍之漫不經心問:“府裡沒什麼事吧?”

小廝賠笑道:“沒有,能有什麼事情呢?有個潑婦披頭散發的上門鬨事,吵著要見您和王……您和皇上,被我們給打發走了。”他搖搖頭,顯得很是輕蔑:“也不照照鏡子,大人和皇上也是她能隨便見的嗎?沒有打死她算好的。”

秦衍之心思都放在彆的上麵,沒聽進去多少,早早洗漱睡下了。

*

帝都一間客棧內。

衛九用乾淨的毛巾浸了熱水,溫柔地擦拭妻子喜冬的胳膊,隻見一條白玉似的藕臂青一塊紫一塊的,瞧著極為可怕。

他抬頭,柔聲問:“疼麼?”

喜冬頭發散在背後,一雙杏眼哭的又紅又腫,此刻早已流不出眼淚,隻是空洞地望著他,不言不語。

衛九歎了口氣,握住妻子冰涼的小手:“冬兒,你和我說說話,彆嚇我。”

這事還得從幾天前說起。

他的妻子喜冬本是江皇後的貼身侍女,自小被混賬爹賣給了彆人,日日遭受慘無人道的欺淩,幸好得到年幼的江晚晴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條命。

從那以後,喜冬就跟在江皇後身邊,從尚書府到東宮再到長華宮,一路相隨。

他原本是宮裡的小小禦醫,官職低微,和喜冬不知怎的就看對了眼,情愫暗生。

先帝在世的最後一年,長華宮淪為冷宮之前,江皇後以喜冬年歲到了為由,不顧喜冬的苦苦哀求,將她許配給他,還給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豐厚嫁妝,叫他辭了官,帶著喜冬回老家去。

這一去,帝都物是人非。

江皇後困於長華宮不得出,喜冬在鄉下早晚惦記著,沒一天過的安生。

後來,先帝駕崩,燕王受封攝政王,把持朝政,喜冬總算眉眼間不見了憂愁,本以為憑燕王和江皇後的情分,定會善待她,誰料遲遲沒有消息。

喜冬終於忍不住,決定收拾行李回京。

起初,衛九過慣了鄉下日子,有些不樂意:“你回去了又有什麼用呢?能不能見到皇後娘娘都不好說。”

喜冬擔憂道:“王爺一直沒放姑娘出來,定是因為姑娘不肯先低頭——姑娘一向心高氣傲,但是王爺不能沒良心呐!”說到這裡,有些哽咽:“若不是因為王爺,姑娘怎會和先帝交惡?我一定要去見他,親口告訴他,這些年他在外麵打仗,我們娘娘天天為他牽腸掛肚,為此一度使先帝失望,這可全是因為姑娘對他情深不悔!他不能沒有良心,當上了攝政王,就把姑娘晾在一邊不聞不問了。”

衛九遞上帕子給她擦淚,心裡不覺吃味,嘀咕:“天天姑娘長姑娘短的,你心裡就沒我這個丈夫。”

喜冬冷眼瞪他:“我這條命是姑娘救的,沒她就沒我的今天,你也不會有我這個媳婦兒。還有,你在宮裡待了那麼些年,就沒攢下幾個銅錢,老家這裡的房子、你開醫館的銀兩,都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姑娘給我的!”

衛九服軟:“娘子,我就是隨口說一句,我知道在你心裡,永遠江皇後排第一,為夫第二。”

喜冬突然道:“第三。”

衛九一愣:“啊?”

喜冬認真道:“現在暫時排第二,等有了孩子,你就是第三了。”

衛九:“……”

喜冬走遠了,他才敢小聲發牢騷:“真要命,得虧還沒生,以後可得留心,不能生多了,萬一生他十個八個的,我在家裡還能有地位嗎?”

事情到這裡都還好。

可當他們到了帝都,住進客棧後的第三天,突然有人亂傳消息,說皇帝禪位,攝政王登基了,又說先帝和江皇後同日下葬,江皇後追隨他而去。

喜冬快瘋了。

衛九一個不留神,喜冬獨自一人跑到王府門前哭鬨,沒見到攝政王和秦大人,反而挨了一頓打,他正好趕到,散財消災、息事寧人,才不至於沒了妻子。

回來後,喜冬呆坐到現在,一言不發。

衛九越來越擔心:“冬兒……”

喜冬終於轉向他,目光冷冽如雪:“是真的嗎?”

衛九不語。

喜冬隻覺得呼吸困難,艱澀道:“你跟我說實話,姑娘真的病死了?”

衛九遲疑再三,重重歎一口氣:“是,已經下葬了,和先帝一起。”

喜冬沉默了很久很久,不顧腿腳上的傷,驀地站起來,決然道:“王爺好狠的心腸!賭上我這條命,我也要為姑娘討回一個公道!”

衛九看見她的神情,心知攔不住,又歎氣:“那你也彆一個人跑王府去鬨,王爺已經是皇上了,怎還會住王府?倒是有個地方,不妨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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