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冬眼眸一亮,脫口道:“尚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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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尚書府。
江雪晴天沒亮就起了,先去了陳氏房裡,聽周媽說陳氏並無大礙,昨夜急痛攻心之下才會昏迷,大夫說休養幾天就好了,便安心的回去自己院子。
姐姐在的時候,一直教導她要孝順嫡母,這些年來,她也都是這麼做的,連同姐姐的份一起,悉心照料陳氏。
雖說小時候,陳氏待她不上心,這幾年倒也越發親熱起來,相處的多了,自然感情漸深。
回到房裡,江雪晴散下一頭烏黑青絲,坐在梳妝鏡前,由丫鬟翠紅重新替她梳辮子。
翠紅道:“姑娘,我昨兒聽見了一樁好笑的事。”
江雪晴散漫道:“說來聽聽。”
翠紅笑了起來:“就是咱們的表小姐……”她瞄了眼房門,下意識放輕聲音:“自打燕王從北邊回來當上攝政王,權傾朝野,帝都多少人的心思都活絡了,現在他成了皇帝,隻怕有些人就快坐不住了。”
江雪晴拈起一隻金步搖,對著頭發比了比:“三姑媽和表小姐也在其中?”
翠紅抿唇一笑:“可不是麼。從前大姑娘在家的時候,三姑媽就常跟人說,表小姐和大姑娘的眉眼長的七分相似——”
江雪晴把金步搖‘啪’的拍到桌上,冷笑:“孟珍兒也配和我姐姐相提並論?!她和她那個娘,我最是瞧不上眼,整天把心思轉在男人身上的東西,永遠不長進,打我二哥的主意不成,現在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翠紅嚇了一跳:“姑娘息怒,誰不知道這都是三姑媽睜眼說瞎話,整個家裡,也就隻有您和大姑娘有些相似。”
江雪晴沒被她這兩句討好的話安撫,臉上依舊帶著怒氣:“好啊她們,老趙前腳來報說姐姐病逝長華宮,和先帝一同葬入皇陵,後腳她們就瞄上了皇上……”
她冷哼一聲,目光落在金步搖鑲的一顆瑪瑙石上:“總有一天,我饒不得她們。”
翠紅挽起江雪晴柔順的長發,低聲道:“說起這個,從前大姑娘和皇上的情分,咱們都看在眼裡,您說……是真的嗎?”
江雪晴淡淡道:“我不信。”
翠紅道:“奴婢想也是,大姑娘菩薩心腸的玉人兒,人見人愛,奴婢也不信皇上會那麼絕情。”
江雪晴看著鏡中自己如雪如玉的容顏,拿起一盒新買的胭脂,一點點塗抹起來。
反正,她就隻認一個死理。
從前隻有姐姐對她最好,小時候陳氏不搭理她,父親沒空管教她,隻有姐姐把她帶在身邊,永遠那麼善良,那麼溫柔。
誰對姐姐好,她就對誰好。
誰欺負姐姐,她遲早十倍欺負回去,欺負不來的,每天早中晚問候一遍他祖宗十八代。
外麵突兀地響起叩門聲。
翠紅放下梳子過去開門,過了一小會兒,帶了封信回來:“門房送來的,信封上隻寫了您的名字。”
江雪晴皺眉:“誰寫的信?”
翠紅道:“好像是個男人……要不扔了?被人知道怕是不好。”
江雪晴想了想,吩咐:“你拆開看一眼。”
翠紅點點頭,讀了幾行字,輕輕‘咦’了聲:“姑娘,是喜冬的信。”
江雪晴倏地站立起來,往外走去:“快帶我去見送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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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華宮。
江晚晴起的不算早,今日特意挑了一件貴重的深紅色宮裝穿上,洗漱完畢走出去,已經有一名太醫在偏殿等候。
太醫診了脈,還是那句老話,憂思過甚,以至於身體虛弱。
江晚晴叫寶兒送走了太醫,平靜地對著鏡子,理了理發髻。
她心裡知道,她一點都不虛弱。
從此刻起,她更要堅強,不拋棄,不放棄,遲早殺出一條回家的血路。
是的,現在遠沒到絕望的時候,淩昭既然登上帝位,那就證明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朝堂鬥爭等等,所占的地位會越來越重,她則是越來越輕。
直到在她鍥而不舍的努力和外力相助之下,終於有那麼一天,他可以隨意的處置了自己,再無半點留戀。
未來可期。
寶兒蹲下去,理了理江晚晴繁複的裙擺,不明白她這麼興師動眾的,是為了什麼,疑惑道:“娘娘,皇上今天會來嗎?”
江晚晴搖頭:“不知道。”
寶兒試探道:“那您——”
江晚晴看著她:“我要出去,你陪我一起。”
寶兒雖然一頭霧水,依舊應道:“是!”
正要出門,容定從院子裡進來,手裡拿著個不知是小盆子還是小碗的東西,裡麵盛滿了水。
寶兒奇怪道:“小容子,這是什麼?”
容定淺笑:“今日趁著沒人,從禦花園後頭的池子裡撈出來的。”他把那東西拿給江晚晴看,聲音低沉悅耳:“娘娘,你看——活的錦鯉大仙。”
江晚晴低頭,果然看見一條紅色的小鯉魚,正在裡麵遊來遊去,不由一陣氣悶:“你帶回去放生吧。我已經看穿了,全是浮雲……求人不如求己,不努力就沒出頭之日。”
寶兒見江晚晴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對著容定吐了吐舌頭,作個鬼臉:“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傻瓜。”
走到角門口,當值的侍衛一看來人,連忙攔住:“江娘娘,您不能擅自——”
江晚晴冷冷一笑,直視他們:“江娘娘是誰?江皇後已經追隨先帝而去,我不過是皇城禁宮裡一隻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哪兒去不得?讓開!”
兩名侍衛一愣。
她素來溫和友善,第一次這般疾言厲色,是以他們都不敢強行阻攔。
江晚晴繞過他們,從容走了出去。
寶兒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江晚晴穿的華貴端莊,打扮的也落落大方,一路上碰到的宮人多把她認成先帝的哪位嬪妃,於是前往泰安宮的路上一路暢通。
到了宮門口,江晚晴深吸一口氣,跪了下來,一字一字說的清晰:“民女求見太後娘娘!”
寶兒傻眼了,愣了會兒,趕緊也跟著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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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宮。
李太後昨夜睡了個好覺,頭疼的毛病沒再犯,今早起來心情不錯,和彭嬤嬤有說有笑的談太子的趣事。
一名太監突然走了進來,對劉實說了幾句話。
劉實臉色微變,看了看彭嬤嬤,對李太後道:“太後娘娘,長華宮的江氏,如今正在外頭求見。”
李太後忙站起身:“還不快請進來?”
少頃,李太後見門口隱約可見一道人影,便走上前,待看清女子清瘦憔悴的容顏,心裡一陣酸楚:“晚晴,你受苦了。”
江晚晴低著頭,盈盈拜倒:“民女參見太後娘娘。”
李太後急道:“你這是作甚?”
江晚晴苦笑:“皇上的一道旨意奪去我的身份,從此我隻是宮裡的一道遊魂了。”
李太後給彭嬤嬤使了個眼色,彭嬤嬤和劉實便退了出去,關上殿門。李太後這才開口道:“這也是權宜之計,昭兒遲早——”
江晚晴抬起頭,一雙清冷又動人的眼睛,水光若隱若現,慘然道:“皇上幾次三番前來長華宮,我一直恪守禮儀,片刻不敢忘懷我身為先帝遺孀的身份。如今皇上這般對我,便是要了我的命!我活著已無意義,求太後替我求情,讓皇上下一道旨意,賜我解脫。”
李太後臉色發白,低低道:“他……他可曾對你……”
江晚晴不說話,算作默認,凝視著李太後,含淚道:“皇上也許對我尚且存有舊日情分,以至於看不透徹——他初登帝位,多少雙眼睛會盯住他的一舉一動,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若他當真與我有了什麼,日後傳出去可不是天大的笑話,隻怕有損他英名,也給本就反對他的人留下把柄。”
她袖子裡的手握了起來,每一個字都說的用心:“為今之計,我活著,皇上便不肯絕了念想,隻有我死了……才能永絕後患。”
很多時候,女人對女人,遠比男人對女人更狠。
尤其是牽涉複雜婆媳關係的。
江晚晴從前和李太後有過好幾次來往,先帝在的時候,李太後的日子不好過,她便幫襯了些,所以知道李太後是個溫柔的老好人。
可這再好再明事理的人,一旦觸及底線,總會幫自己的骨肉至親。
更何況她曾是淩暄的妻子,在這個注重貞潔和婦德的世界,李太後眼裡的完美兒媳婦人選,肯定不會是她。
李太後看著江晚晴,麵帶驚色,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氣憤,感動於她不僅不記恨昭兒搶了本應屬於福娃的帝位,還處處替他著想,為此甚至願意獻出寶貴的生命,更氣惱她這般善良,總是為彆人考慮,忘卻了自己。
“孩子,你起來。”李太後歎了口氣,將她扶起:“你總是為先帝想、為皇上想,你怎不為你自己想想?你這樣先人後己的性子,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虧呐!”
江晚晴:“……?”
李太後牽住她的手,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鄭重道:“晚晚你且安心在這裡住下,過幾日隨哀家和福娃一道搬去慈寧宮,此後咱們三個清清靜靜的過日子。從前先帝在時,你怎麼幫哀家的,哀家全都記在心中,你放心,隻要哀家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允許皇上動你一根手指頭!”
江晚晴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急忙道:“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
李太後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這就是你想要的。從今往後,你要多為自己著想,不要事事顧著彆人了。前朝的事情,自有他們男人操心,橫豎這皇帝的位置是昭兒非要得到的,種種後果,就該他一力承擔。”
江晚晴半天無語,突然有種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絕望。
這母子倆對於感情,一個比一個心軟,一個比一個腦回路清奇。
淩昭就算了,不提他,李太後不僅心慈手軟,還有嚴重的胳膊肘向外拐的嫌疑。
此刻,李太後正對她笑的慈祥而憐愛:“晚晚,以後有哀家保護你,彆怕。”
江晚晴不知該作什麼表情才好,隻能又垂下頭顱,掩飾眼底的悲哀和無奈。
越努力越絕望,說的可不就是她。
早知如此,不如剛才在長華宮,拜一拜容定撈回來的錦鯉算了。
今天又是滿懷希望而來,滿載失望而歸的一天。
唉,人生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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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
初登帝位頭幾天,淩昭自然忙的無一絲空餘時間,更不曾踏足後宮,但他依然記得傳太醫過來,問過江晚晴的病情,看了看他們開的方子和用藥,才算滿意。
後來實在不放心,還是叫秦衍之去了長華宮一趟,秦衍之回說江氏一切都好,正在安心養病。
淩昭總算暫時安下了心。
如此一連忙了好幾天,終於得空,他先叫秦衍之去探探江晚晴的口風,若是心情不錯……最近很久沒散散步,走動走動了,如果路過長華宮,他順道進去看一眼,當然也不成問題。
這次,秦衍之很快就回來了,臉色不對:“皇上,江氏已經不在長華宮。”
淩昭猛地站了起來,帶翻一張椅子:“什麼?!”
秦衍之道:“侍衛說,這是太後娘娘安排的,太後說您這兩天忙,不讓他們拿這種小事打擾您。”
淩昭冷著一張臉,快步向慈寧宮走去。
忙歸忙,這段日子以來,他起碼去請安過兩次,李太後從沒跟他說起搬地方的事,他也沒見過江晚晴的人影。
淩昭帶著秦衍之趕到慈寧宮,一眼看見彭嬤嬤從裡麵出來。
彭嬤嬤行過禮,退到一邊。
淩昭此時已經冷靜下來,隻瞥了瞥秦衍之。
秦衍之會意,問彭嬤嬤:“嬤嬤,勞您通報一聲,江氏也在吧?”
彭嬤嬤卻是一臉茫然:“江氏?什麼江氏?”
秦衍之笑了笑:“嬤嬤是尋我開心的了,你會不知道哪位江氏嗎?”
彭嬤嬤堆著笑容的臉上毫無破綻:“回秦大人,老奴真的不清楚——宮裡是有一位姑娘,但那是太後娘娘從江南接過來的義女,和皇上自幼認識,兄妹情深,皇上一直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呢。”
秦衍之一聽這話,心越來越涼。
淩昭眉目不動,隻嘴角勾出冰冷的諷笑:“哦?才幾天的功夫,朕一時不慎,竟多出來了一位親妹妹。”
彭嬤嬤賠笑:“皇上明鑒,太後說的,哪裡能有假。”
言下之意,您老能紅口白牙把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給說死了,憑什麼太後她老人家就不能有樣學樣?
淩昭內心震怒,麵上卻不動聲色,徑直向裡走去:“不管親妹妹乾妹妹,是該見一麵了,千裡迢迢從江南趕來,怪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