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晴又看了他一眼,開門出去。
寶兒在外麵等了半天,見江晚晴出來,一聲不吭向前走,便跟了上去,好奇道:“姑娘,喜冬姐說,太後娘娘這次的人選中,有您娘家的妹子。”
江晚晴還在想著剛才的事,興致不高:“是,有我五妹和我姑媽的女兒。”
寶兒一向遲鈍,卻聽出了她的意興闌珊,腦子轉了轉,想說點高興的事哄姑娘開心,於是又道:“太子殿下會背聖祖爺作的詩了,這等聰明才智,可不是像極了先帝。”
她自以為姑娘深愛先帝,聽到這話會感到欣慰。
不料江晚晴冷不丁止住腳步,臉上無端白了白。
寶兒訝然道:“姑娘怎麼了?氣色怎這麼不好呢?”
江晚晴一聽‘先帝’兩字就頭皮發麻,又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便繼續往前走:“……差的遠了。”
寶兒心裡好生納悶。
太子這麼小的年紀,就能背聖祖皇帝晚年所作的深奧詩文,就這樣,比起先帝還是差的遠了……在姑娘心中,先帝果然是無人可以比擬的。
她歎了口氣,默念兩句奈何情深緣淺,人間不許見白頭,抬頭一看,江晚晴走的越來越遠了,急忙跟了上去。
*
慈寧宮,正殿。
李太後手執一卷舊畫像,看著圖中少女清麗出塵的容顏,即便畫像舊的發黃了,依然難掩絕色姿容。
彭嬤嬤換了一盞茶,輕輕擱在茶幾上,隨意一瞥,訝然道:“這是……這是從前宛兒姑娘的……?”
李太後點了點頭,唇角分明向上揚起,偏生又帶著幾許悵然:“是啊,是那年聖祖爺為太子選妃,呈上的畫像之一。”
彭嬤嬤伺候太後多年,豈會不清楚她老人家的心思,不禁勸道:“太後娘娘,都已經過去了。”
李太後低低道:“哀家知道,隻是……突然很想看一看。”
彭嬤嬤站在一邊,不再出聲。
李太後沉默地看了一會兒,便有一滴淚落在畫上,她摸出袖中的帕子,抹抹眼睛,笑中帶淚:“瞧我,今天本來是喜事,哀家是真替皇上高興,宛兒選的那幾個姑娘,哀家看了都喜歡,以後若有那緣分,定能儘心伺候皇帝。”
彭嬤嬤歎道:“您都說了是喜事……這又是何苦呢。”
李太後心裡一酸,視線又朦朧起來:“方才宛兒在這裡,哀家忍不住就想起……哀家也不願想那些傷心事,可這麼多年了,就是不能忘記。”
她合上那卷軸,聲音透出難言的苦澀:“當時昭兒在獄中,我聽說聖祖爺要把晚晴指給太子,那天下著暴雨,我在養心殿外等足兩個時辰,他……最終還是沒見我。”
彭嬤嬤聽她自稱我,又稱皇上為昭兒,知道終究勾起了傷心事,隻是暗自歎息。
李太後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緊緊攥住手中的帕子,似乎想借這個舉動,阻擋回憶所帶來的滅頂痛楚:“那時我第一次恨自己無能,恨這一生不爭不搶,即便不為自己,就是為了昭兒……如果我能更受寵,如果我在聖祖爺心裡的分量重一些,是不是結局就會不一樣了。”
窗外分明是豔陽天,可李太後心裡是冷的,那年的大雨從記憶中襲來,沉沉的雨雲籠罩了她的心:“和其他皇子相比,昭兒得到的全不是最好的,比他更早封王的皇子有好幾個,王府大都比他的燕王府氣派,一年到頭,他根本見不到他父皇幾次,後來他隨軍出征,屢立奇功,回來見到他父皇,他也不會替他自己爭取什麼,連一句好話都不會說。”
“這一輩子,他就隻一個晚晴,是人人求而不得,隻他獨有的,可到了最後……”李太後苦笑一聲,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滾落:“就這最後一個人,我也沒能幫他守住,是我無能啊!”
彭嬤嬤眼眶微紅,使勁搖頭:“太後!怎麼能怪您呢?聖祖爺當年那脾氣,他決定的事情,除了文孝皇後和先帝,誰又能讓他回心轉意?您已經儘力了!”
李太後慘然笑了笑:“是啊,誰都怪不得,隻能怪造化弄人。先帝救了昭兒一命,昭兒一去北地就是七年,江家怎麼可能讓晚晴等下去?總是要嫁人的,跟了先帝也不失為一個好著落。”
彭嬤嬤輕輕抽去太後手中的畫像,又重複了一遍:“太後娘娘,都過去了。”
李太後吸了吸鼻子,擦掉臉上殘留的淚痕,微笑道:“說的對,名單擬好了嗎?拿來叫哀家看一眼。”
淩昭過來的時候,李太後和劉實、彭嬤嬤正在一起對名單,作最後的刪選,看見皇帝來了,李太後笑道:“昭兒來的正好,你也來看一眼。”
淩昭聞言反而有些詫異,這些天來,李太後對他更多稱呼‘皇帝’、‘皇上’,倒是很少這麼叫他了。
他向李太後請過安,在一旁坐下,劉實將名單給他看,他隻掃了一眼,回道:“既然是來慈寧宮陪伴母後的,您作主就是。”
李太後搖了搖頭,輕歎口氣。
淩昭仔細打量了會兒母親,突然擰起眉:“太後因何傷心?”
李太後一愣,不知他指的什麼。
彭嬤嬤見太後眼睛還是紅的,忙道:“回皇上,早前陪太後娘娘在園子裡散步,不小心被風沙吹了眼,是奴婢的不是。”
淩昭顯然不信,然而並不追問,隻道:“劉實,傳太醫過來看看。”
李太後強笑道:“不用了,就這點小事,已經好了。皇上今日來,不知所謂何事?”
淩昭端起宮女奉上的茶,低咳一聲:“上回說過,朕有事和太後商量。”
李太後點點頭,道:“你說吧。”
可淩昭又不說了,抿了口茶,熱氣氤氳中,他的神情看不清晰:“……近來,聽聞有大臣對朕的書法頗有微詞。”
李太後不妨他提起這個,頓時哭笑不得,瞪他一眼:“皇帝,不是哀家說你……你的字,確實不好看,這不都怪你小時候,不肯下苦功夫練嗎?”
淩昭麵無表情,語氣也淡:“宛兒的字一向是極好的,每隔幾日,若能抽出半柱香的時間,替兒臣看一看……”
李太後長出一口氣,更覺好笑,原來他打的是這個算盤,本想開口否了,身側的劉實忽然以手掩唇,輕輕咳嗽了聲。
李太後便道:“這樣,哀家問問宛兒,回頭叫人告訴皇上一聲,可好?”
淩昭頷首,站起身。
李太後忍不住又道:“皇帝,宛兒外柔內剛,你若想勉強——”
淩昭平淡道:“朕和她本就是兩情相悅,何須強迫。”
李太後噎了下,沉下臉:“宛兒是你妹妹,皇帝糊塗了。”
淩昭沒說什麼,分明不認可這個說法,轉身離去。
等他走遠了,李太後搖了搖頭,拿起名單,對兩個陪伴多年的心腹道:“他是真不肯死心,隻盼等這些人進來了,趁早絕了他的念頭為好。”
劉實清了清喉嚨,低聲道:“話是這麼說,可是太後,皇上才登基,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他對宛兒姑娘又情深,您照顧宛兒姑娘的心情,但也不能傷了和皇上的母子親情,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做的太絕情,隻怕日後皇上對您寒心呐。”
李太後無奈道:“哀家自然知道,可放任他的話……皇帝這性子,本就沒人管束的了,哀家拿他沒法子,也不能害了宛兒啊。”
劉實又咳嗽了下,聲音更輕:“太後,容奴才說句僭越的話——皇上方才說了,每隔幾天,又隻有半柱香的時間,您咬準這上麵就好……您想,便是皇上有那個心,才半柱香,能乾什麼呀?”
李太後呆了呆,隔了一會兒才回過味來,臉上不由一紅。
話糙理不糙,這話雖然無禮,但是仔細想來……就聖祖皇帝那能耐,昭兒若是有他的一半,那半柱香真的是什麼都乾不完的,又想憑她兒子那行軍打仗的身板,沒道理比他父皇還弱。
於是,李太後沉默片刻,終於鬆了口風:“行了,你去跟皇上說,哀家準了,隻半柱香,多一刻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