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 正巧淩昭午後得空,便打發王充親自去慈寧宮請江晚晴, 前來‘指點’他的書法。
江晚晴一早得了太後的話,知道這是太後對皇帝的讓步,推脫不得, 於是隻道:“請公公帶路。”
倒是寶兒瞧見了,憂心不已,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幾步:“姑娘一個人去嗎?”
王充瞪了這不識相的丫頭一眼, 尖聲道:“皇上召見宛兒姑娘, 你是宛兒姑娘嗎?”
寶兒忙搖頭:“不是。”
王充冷冷道:“那你跟過來作甚?一邊兒涼快去,彆擋道!”
寶兒欲言又止, 看了看他, 又看看江晚晴,往旁邊站了站。
江晚晴使了個眼色, 安慰道:“沒事的, 我很快就回來。”
喜冬也在一邊拉住寶兒, 這才相安無事。
路上, 江晚晴問道:“公公,真有大臣明目張膽的笑話皇上的字?”
王充賠笑道:“這怎麼說呢, 放明麵上的,真沒有。前些天, 皇上駁回了一位大人的奏折, 那位大人看錯了折子上的一個字, 在朝堂上鬨了個大笑話, 背地裡各位大人們都怎麼說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江晚晴心裡有了數。
其實,曆朝曆代,尤其是開國帝王,不乏有武人出身、才學淺薄的。
而淩昭的錯漏會被十倍放大,被前朝一些人捉住不放,更可能是因為他的前任,正好是這方麵的佼佼者,有對比才有傷害。
快到養心殿前,王充突然清了清喉嚨,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姑娘,太後娘娘已經吩咐過了。以擲筆筒為信號,若皇上有……舉動,你就把書案上那個粉彩筆筒摔下去。”
江晚晴想了想,問道:“摔下去以後呢?”
王充道:“奴才們就會在外麵大喊,半柱香到了!半柱香到了!太後派人來找,請宛兒姑娘回去!”
江晚晴:“……”
午後陽光慵懶,透過窗格子灑進來,人也變得懶洋洋的。
養心殿外隻有兩名小太監守著,室內點上了龍涎香,這味道不是淩昭慣用的,因此江晚晴剛進去,身形刹那停住。
一瞬間,還以為回到了兢兢業業當皇後那時,還以為會看到總是一臉病容的天子。
當然,站在書案後的,是淩昭。
下朝後,他換了一件鴉青色的常服,袖子、衣擺邊緣滾一圈紅邊,胸前背後繡有象征地位和身份的五爪金龍。
書案上攤開一張新的練字宣紙,地上有幾個揉成團的廢紙。
王充恭謹道了聲:“皇上,宛兒姑娘到了。”便悄聲退下,倒退著走到門邊,輕輕帶上門。
殿內隻剩兩人,靜謐中透出一絲緊繃的氣息。
淩昭抬眸:“發什麼呆?”
江晚晴搖了搖頭,看了眼窗外刺眼的陽光,模糊的想,從前他身上,更像是太陽曬過衣服的味道,乾淨清爽,又因為總是熱衷於射獵騎馬,偶爾會帶一點汗味。
總歸不是這樣清冽的香味。
其實,他登基後,到底和原作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越來越像了。
她打心底裡鬆了口氣。
也許,根本不需要使勁撲騰著翅膀作天作地,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初戀白月光濾鏡慢慢淡去後,她適時添上一把火,就能事半功倍,躺著成為人生贏家。
淩昭放下筆,漸漸走近:“聽太醫說,你每天都有吃藥。上回他替你診脈,你的身子已經見好了。”
江晚晴木然點頭。
淩昭立在不遠處,便如一座氣勢磅礴的小山忽而逼近,擋住窗外明媚的陽光,帶著極強烈的壓迫感,居高臨下,將她包圍住。
他一向是最不缺乏存在感的。
淩昭挑眉,問道:“怎麼,今天這般乖巧,不氣我了?”
江晚晴木然搖頭。
淩昭好笑,傾身向前,看她的眼睛:“到底出什麼事了?不說話,隻會點頭搖頭,莫不是生一場病,變成了木頭人?”
江晚晴隻是沉默。
淩昭抬手,摸摸她頭發,聲音放柔:“讓我猜猜……喜冬和我說的那些話,叫你下不來台,不知怎麼麵對我?”
他斂起笑意,雙手輕輕握住她纖弱的肩膀,一字一字斬釘截鐵:“本就是他橫刀奪愛在先,你念著我是理所應當的,七年彆離,我守一方邊疆平定,也沒對不起他。不管他叫人對你說了什麼,晚晚……我們從不曾愧對於他,知道了麼?”
江晚晴繼續裝木頭人。
淩昭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轉身走回書案後,執起筆,蘸上墨水,隨意寫了兩個字,淡淡問道:“朕寫的如何?”
江晚晴想起這一趟太後交代的目的,過去看了眼,便低頭不語。
淩昭道:“你說實話,無妨。”
江晚晴又瞄了瞄他,聲音毫無起伏:“當年聖祖爺怎麼說你的,都是大實話。”
當時,他爹說他孺子不可教也,讀了十來年的書,不如全喂狗算了,寫的字簡直丟皇家丟他老人家的臉麵。
更狠的,似乎還說過,就算他的書信被北羌人攔截了,那也不要緊,反正對方八成看不懂。
淩昭笑了笑:“當初倒應該聽你的。”
那時,那小小的垂髫少女,總會在他趴石桌上打瞌睡時,推推他,用她輕輕軟軟甜如蜜的聲音,著急地催促:“你快起來呀,過兩天你父皇考察你們的功課,你又想當最後一名挨罵麼?你起來……我知道你裝睡!”
然後,他會捉住她綿軟無力的小拳頭,惹得她紅透雙頰,瞪他一眼,轉過身去。
他笑一聲,道:“考核成績最好、最勤快的那幾個,除了太子,便是有心爭一爭皇位的,我又不湊這個熱鬨。”
江晚晴回頭看他,一指放在唇邊噓了聲:“彆胡說。”
他揚眉:“我以後最多帶兵出去打仗,贏了的話替你討點賞賜,輸了的話……”
江晚晴一怔,脫口道:“輸了怎樣?”
他又笑起來:“輸了,你替我哭一場,過上兩年改嫁就是,每逢清明給我燒點紙——隻一點,不管以後嫁了誰,在你心裡,不能越過我去,聽到了嗎?”
江晚晴真惱了:“滿嘴胡言亂語,當心我去你母親麵前告狀。”
當時年少。
無論當初,或是現在,那個女孩從來不明白,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肺腑之言,從無作假。
他想過無數關於將來的可能,好的,壞的,全都有她。
念及舊事,淩昭醒過神,又去看安安靜靜站在旁邊的姑娘:“總聽你提起淩暄書畫雙絕,他的字寫的很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