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昭見過很多種死法。
見血封喉,傷勢過重, 流血太多, 當然還有病死的, 自縊而亡,等等。
但這一瞬間, 他突然想, 也許多年之後, 他的死法彆出一格,會是活生生氣死的。
而那個罪魁禍首就坐在榻上,纖細的雙臂圈住腿,下巴抵在膝蓋上,目光低低的, 整個人顯得弱小無助。
他氣笑了。
這是江晚晴自小的習慣,自責了,愧疚了, 就會這樣躲起來,沒人逼她的話, 能一個人悶上大半天。
原來她還知道內疚。
淩昭走過去,居高臨下地俯視:“你考驗出來了嗎?”
江晚晴悶不作聲, 也不看他, 過了會兒, 慢吞吞地牽起被子一角, 往身上拉, 蒙住自己的頭。
淩昭氣結:“你——”
他又想罵人, 又想笑,一把扯下被子:“你不能總是掩耳盜鈴,朕問你話,你聽見沒有?”
江晚晴便有氣無力道:“嗯。”
淩昭問:“考驗出來了,滿意了?”
江晚晴歎一口氣,又吱了聲。
淩昭道:“那你呢?”他輕輕撫上她的黑發,手指往下,觸及溫軟細膩的臉頰,聲音愈低:“你對朕,有幾分真心?”
江晚晴終於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張了張唇:“……唉。”
淩昭磨牙:“朕不要聽你吱唔嗯。說人話。”
江晚晴懨懨的:“沒多少,不及我對福娃多。”
淩昭不成想聽到這個答案,神色微怒,脫口道:“他何德何能——”想到那孩子不思進取,整天逗貓玩狗,隻知吃喝的傻樣子,又想和他計較什麼,他低哼:“罷了,總比淩暄多。”
江晚晴:“……”
真不知該誇他心大,還是自我安慰能力頂尖。
她看著他:“皇上就這般肯定——”
話音不曾落地,他忽然欺身而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燭影一晃。
江晚晴隻覺得眼前昏暗,光線遮擋在外,鋪天蓋地的全是他的影子,無處可逃,隨之侵襲而來的,是唇上溫熱濕潤的觸感,陌生又熟悉,緊接著牙齒被撬開,他的氣息,一寸一寸,攻城略地。
她閉上眼睛。
直到呼吸越發稀薄,才伸手推他。
淩昭退開少許,抬手抹去唇角一點水漬,聲音微啞:“——就這般肯定。”
江晚晴又環住雙腿,有點喘:“你氣消了?”
淩昭皺眉。
怪了,她不像生氣,沒瞪他,也沒說他不要臉,放肆。
他坐下,長臂一伸,攬住她肩膀,讓她靠在他肩上,低聲道:“早消了,你見我惱過你很久麼?”
沒聽到回應,他語氣更柔和:“此次前朝後宮意圖勾結,案情嚴重,怎麼查,查的多深,牽連多廣,官位是否易主,端看朕如何決定,朝中一亂,大臣更會仰賴朕。借此機會,正好掃平一切障礙,我們……”
他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我們成親。”
江晚晴低著頭,笑意很淡:“成親?”
淩昭擁緊她:“不會以你宛兒的名字,即使不能明著還你身份,朕便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朕娶的是江晚晴!”
她抬眸,問他:“街頭巷尾,百官背後怎麼議論,千百年後史書如何撰寫,皇上當真不在乎?”
淩昭答道:“身後事隨後人評定。可這一輩子,有你在身邊,朕才會過的好。”
江晚晴神色平靜:“既然如此,皇上明日得空,不如去一趟長華宮。”
淩昭一怔:“長華宮?”
江晚晴頷首:“皇上頭兩次來找我的時候,難道沒聽見哭聲嗎?那是先帝的李貴人,她瘋癲很久了。”
她低垂目光,又笑了笑:“有些事情,清醒的人說不出口,瘋子卻可以。先帝為何會軟禁我,你去了就知,到時你打扮像先帝的話——算了,你隻要穿著龍袍,她見了定會把你錯認。”
從五官身形到氣質,這兩兄弟長的是真沒一點像。
幸好李太貴人的瘋症太嚴重,早認不清人了,甚至不怎麼記得自己是誰,隻會不停地哭訴冤屈。
她的記憶裡,隻剩那一件事,最是清晰。
*
慈寧宮,正殿。
彭嬤嬤自淺眠中醒來,靜悄悄地起身查探,借著月色一看,帳幔係在兩旁,李太後沉默地坐在床上,不知已經醒了多久。
“太後娘娘?”
李太後向她看了過來,苦笑:“哀家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全是從前的事,哀家曾經遭過的罪,害過哀家的人,那一張張的臉——”
彭嬤嬤忙道:“她們都不在了,而您在慈寧宮,您是太後!您且記住這一點,就不會再害怕了。”
李太後的身子微微發顫:“是,哀家當上了太後,原以為,離這些事情,很遠很遠,再不會有所交集……”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帶著一抹厭恨,和隱約的恐慌:“今晚在西殿,你看見了嗎?葛融的蓄意陷害,還有站在一旁的女孩子,有的冷眼旁觀,有的幸災樂禍,更有的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意欲置宛兒於死地!當年,哀家也是這樣……也是這樣失寵於聖祖爺,當時她們的眼神,哀家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栗。”
彭嬤嬤急的快掉眼淚了:“太後,您何苦總想著舊事?忘了吧,放過您自己。”
李太後閉了閉眼,聲音輕微:“哀家何嘗不想。這等勾心鬥角、互相殘害的日子,當真令人厭煩又痛恨。”
彭嬤嬤語氣微有哽咽:“皇上不是聖祖爺,宛兒姑娘有您庇護,更不會落到您當年的境地。您看,這不圓滿解決了嗎?”
“圓滿……”李太後低笑一聲,搖頭:“不,哀家看透了,天底下的姑娘,有幾個能像宛兒一般堅守本心?無論天性多麼純真,一進後宮,個個變得麵目全非,心狠手辣,今天能以巫蠱之物栽贓,逼的宛兒不得不自請死罪,誰知將來會不會真的咒詛哀家和宛兒,甚至出手謀害?隻要有這些人在,後宮將永無寧日!”
彭嬤嬤愣了愣:“太後的意思是……?”
李太後沉默片刻,忽而笑了聲:“這麼久了,哀家到底在執著什麼呢?皇帝的心思,任誰都看的出來。”
彭嬤嬤笑了笑:“皇上對宛兒姑娘,那是自小的情分,根深蒂固了。”
李太後的目光帶著幾分自嘲,歎息道:“你和劉實都看的清晰,隻哀家還在固執。成全了他們,不就是成全哀家自個兒?”
她的聲音低下來,喃喃自語:“三宮六院,皇嗣眾多固然是好,可若嬪妃爭鬥不休,子嗣因此受害,還不如就哀家,皇帝和宛兒一家三口,母慈子孝,就這麼清清靜靜的過上安生日子……”
彭嬤嬤點上燭火,倒了一杯水,遞上來。
李太後握住青瓷杯,又歎了一聲:“這就是哀家一直想要的,當上太後,反而糊塗了,到現在才真正看清楚。”
*
“這個地方好暗啊……”
“嗚嗚,我想爹娘了。”
“待會兒會是誰來審我們?是不是慎刑司?”
“我可什麼都沒乾,到底是誰喪儘天良誣陷宛兒姑娘,平白連累了我們?”
“……”
自從被關在這個地方,足有一個時辰了,沒有人進來,沒有人能出去。
借著一點微弱的光,能看見滿室哭的淒淒慘慘的少女,抱在一起取暖,互相安慰,唯獨一名紅衣少女獨坐角落,隻看著手中的帕子,不說話。
齊婉月和鄭瑩瑩靠在一處,伸手抱住自己。
她終於想起來了,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那個人偶不該鎖在箱子裡,如果真是孟珍兒放進西殿的,她怎會有鑰匙?除了孟珍兒,肯定有人經手過。
她竟然疏忽了,貿然開口,功虧一簣。
齊婉月看向角落中的人,突然輕聲道:“南越真有人偶祝禱的風俗嗎?”
晉陽郡主抬頭,神色冷然:“本郡主不屑在這等事情上作假,倒是你們兩個,剛才在慈寧宮,話也太多了點。”
齊婉月自知從葛融查起,鄭瑩瑩必定會受牽連,自己也難逃罪責,既然塵埃落定,便懶得作戲,諷笑一聲:“郡主一向不喜江家姊妹,卻在要緊關頭為她們作證,若不是你開口,我們都不用遭這牢獄之災。”
晉陽郡主冷笑:“本郡主要爭、要搶,那也是堂堂正正放在明麵上的。下三濫的手段,我可瞧不上。”
齊婉月挑挑眉:“但願郡主不後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