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對著誰許下的諾言。
父皇沒能撐到次年春天。
嚴冬冷夜,殿內燈火通明,溫暖如春。
整晚,他一直陪伴在側,沉默地看著這個他仰望了一生,在幼小的他心中,曾經強大得好似永遠不會倒下的老人。
此時此刻,那人骨瘦如柴,憔悴得不成人樣,可一雙眼睛始終清明,沒有因衰老和病痛而變得渾濁,靜靜地望向虛空,毫無血色的唇喃喃自語。
聲音太輕微,聽不真切。
父皇的這一生,從未沉溺於權勢,萬人之上的皇位,說放手就放手,毫不留戀。在位四十餘年,六宮無主,天下美色不入眼中,至死孑然一身。
在他生命的儘頭,放不下的,會是什麼。
終於,父皇吃力地轉過頭,看著他:“我去後,皇陵外的棺槨,與我同葬。”
他眸中含淚,竭力克製:“是,兒臣遵命。”他遲疑一會,忍不住問出口:“那個人,究竟是……”
父皇輕笑了聲,蒼白的、疲倦的笑,然後他閉上眼,很久很久,沉默無言。
他甚至以為父皇睡著了。
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聽見低不可聞的幾個字。
“……朕的皇後。”
這是那人最後留下的話。
延平六年冬,宣武帝淩昭,崩。
*
華國,A城。
某高檔連體彆墅小區。
淩昭從浴室出來,一邊拿著乾毛巾擦頭發,一邊走下樓,在客廳裡泡了一杯熱茶。
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極為冷清,他的‘父母’一個出差,一個在國外度假,總之全不在家。
傭人陳嫂走出廚房,看見他,忍不住念了句:“大少爺,天氣冷,不吹乾頭發下來,感冒了怎麼辦?你身體才養好,彆又進了醫院。”
淩昭回頭。
來到這個稀奇古怪的世界,足有三個多月了,他雖然有著身體原主的記憶,可對於這地方百姓的方言和奇裝異服,還是不習慣。
他看著那袒露小腿胳膊而渾不在意的婦人,略一點頭,便轉身離開。
陳嫂在他身後碎碎念:“唉,早跟太太說過了,大少爺這麼孤僻,很可能得了精神疾病,就是那個很流行的抑鬱症……他們也不重視,這下好了,小小年紀學人跳樓,撞壞了腦子,人更傻了,話比以前還少。”
淩昭關上門。
他又走進浴室,循著記憶,找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吹風機。
不太會用。
他隨意按了幾下,那東西忽然呼呼呼吹出風來,噪音刺耳,他吃了一驚,忙又按掉,扔在一旁。
……算了,毛巾好用。
擦乾頭發,他披上一件風衣,捧著他的茶杯,走到陽台上,習慣性地往旁邊看去。
那是他的鄰居家。
正對著他房間的那間房,住著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長的唇紅齒白,玉雪可愛,就是聒噪的很。
這個時間段,他運氣好的話,能看見男孩的姐姐來教他功課。
運氣不好,就隻剩那小屁孩蹦蹦跳跳,對著電視機哈哈哈的傻笑。
今天,他運氣不錯。
小屁孩看著屏幕裡五顏六色變換的圖案,捧著肚子哈哈笑,笑到一半,房門開了。他跳起來,馬上關上電視機,把遙控器藏在背後。
他姐姐約莫十七歲左右,烏黑的長發盤成丸子頭,穿著一件短袖襯衫和寬鬆的休閒褲。
淩昭的目光落在她纖細雪白的手臂上,微微皺眉。
接著看向她修長的脖頸,皺的更緊。
最後停在敞開的第一顆紐扣和隱約可見的清瘦鎖骨上,便有了把自己外衣披上去,把她裹起來的衝動。
隻是想想而已。
“福娃……我叫你背的兒歌呢?”
小屁孩說:“我會啊。”他抬起頭,大聲唱起來:“A,B,C,D,D,D……”
然後就忘詞了。
淩昭想,當年她說的對,這孩子是真的不聰明,記性又差。聽了整整十多天,他都記住了,他還總要忘記幾個字母。
少女歎了一聲,有些失望:“福娃,你要認真學,不能總是看動畫片打遊戲。再這樣,我要叫人把電視機搬走了。”
男孩見她難過,立刻雙手交出遙控器,小小聲道:“我不看了,我聽你的。娘,你彆生氣——”
“姐姐。”
男孩噗嗤一聲笑出來:“……怎麼越叫越年輕了。”
少女搖搖頭,招手讓他過去,又教了他一會兒那首奇怪的兒歌。
淩昭就在陽台上看著。
她和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同。
眉眼青澀稚嫩,偏圓的小臉,笑起來有兩個甜甜的酒窩,乖巧可愛,不似記憶中那般清冷出塵。
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三個月前,他在門口,正巧她接福娃回來,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麵。
她牽著的那個小男孩,和他的第一任太子長的一模一樣,隻是更圓潤癡肥了些。緊接著,她媽媽從屋裡出來,叫了一聲‘晚晚,快進來,吃飯了’。
當然,他絕不承認,那麼輕易認出她,和以上兩件事有任何關係。
總有那麼幾個人,是化成飛灰也能辨識出的。
少女沒認出他,尷尬地衝他笑了笑,飛快地閃進門。
她想躲避的是他這具身體的原主。
名叫林昭的十九歲少年,遠近聞名的不良高中生,複讀一年考不上大學,已經被家裡下了最後通牒,明年再考不過,就送他出國。
他的父親管理著一家上市公司,母親出自名門,小他一歲的弟弟從小就是天才兒童,每次統考都能保持在年級前三。
全家就他一個平平無奇的存在。
父母漠視他,弟弟輕視他,林昭從小在壓抑的環境下長大,性格孤僻不合群。
而導致他一時熱血上頭,從三樓跳下去的導/火/索,則是那個才搬來沒多久的少女。
江晚晴。
市重點高中重點班的優等生,他弟弟的同班同學,據說琴棋書畫刺繡樣樣精通,更是小區裡老年人最喜歡的乖乖女。
因為一場意外車禍,她在醫院裡待了一陣子,期間她媽媽幾乎哭瞎了眼睛,幸好最終奇跡般的康複出院,不僅沒影響學業,上個月剛代表學校參加了市裡的作文比賽,得了特等獎。
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加上近水樓台,林昭戀愛了。
準確的說,單戀。
淩昭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找到一封來不及被彆人開啟的遺書。
信中,不良少年林昭聲淚俱下,控訴他在這場單戀情懷中所受的委屈。
江晚晴寧願休息日晚上和大媽一起跳廣場舞,也不肯跟他出去看一場電影。
江晚晴為了拒絕他,委婉的說過,她已經有了弟弟養老送終,交男女朋友什麼的,真沒心情,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所有男人。
這肯定是敷衍他的話。
還有她那個堪比小惡魔的弟弟。
福娃對他展開無情嘲諷,說他姐姐是不會跟沒當過國家元首的人談戀愛的,叫他趁早死心。
父母不支持他追求江晚晴,父親甚至明著說過,他這樣不學無術的人,配不上那麼優秀的小姑娘,叫他彆出去丟人現眼。
弟弟嘲笑他癡心妄想,還經常在他麵前炫耀,他有江晚晴的手機號碼和微信好友。
林昭沒有。
於是,多重打擊之下,少年生無可戀,衝動跳樓。
這一衝動,葬送了自己的命,身體裡從此換了一個靈魂。
杯中茶涼了。
淩昭放下來,雙手伸進褲袋。
福娃終於完整地背下來一首兒歌,江晚晴很高興,獎勵他玩一會兒電腦遊戲。
那虎頭虎腦的小孩子歡呼一聲,坐在電腦桌前,晃著腿,得意地回頭:“姐姐,我前天已經謀反成功,明天就能當皇帝了。”
江晚晴笑笑:“是嗎。”
福娃點頭:“我還有三個紅顏知己,我準備讓年紀大的當皇後,另外兩個當妃子。”
江晚晴:“……恭喜。”
福娃誌得意滿地歎了口氣:“唉,幸好我沒留在大夏……這裡多好呀,吃著雪糕,看著電視,點點鼠標就能當皇帝,充值99就能有妃子,如果留在那裡——”他打了個哆嗦,還是有點後怕:“皇叔成天逼我騎馬習武,念書做功課,一年四季風雨無阻,用不了兩年,福娃就是個廢寶寶了。”
淩昭靠近幾步,想聽那人會說什麼。
江晚晴背對著他,看不清容顏,始終沉默。
福娃又說:“就不知道小容子哪裡去了……”
江晚晴淡淡道:“他不管去哪裡都能過的好。”
淩昭站定,冷笑。
那廢寶寶提起淩暄,她便說話,提起他,她一聲不吭。
好的很。
福娃按了會兒鼠標,清完每天贈送的體力,忽然又問:“娘,你說皇叔會娶幾個妃子?會比我在遊戲裡娶的多嗎?”
江晚晴不語,沉默片刻,說:“再玩半小時。”
“哦——”福娃剛轉過來,突然看見窗外有人,‘呀’了一聲,朝著淩昭做了個鬼臉,回頭叫道:“姐姐,壞哥哥從醫院裡出來了,不良哥哥又來偷聽我說話了。”
江晚晴瞪他一眼:“福娃,不可以這樣。”
福娃雙手捂住自己的小嘴。
江晚晴快步走過來,對著他歉然一笑:“他不懂事。”
淩昭微微一怔。
仔細算起來,足有將近五十年不曾見過了……她站在他麵前,對他笑,對他說話。
多少往事,曆曆在目。
他沉住氣,開口:“我——”
少女不等他說完,低下頭:“晚安。”
接著,唰的拉上窗簾,徒留他一人站在寒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