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鶴嗅到了一種圈套的預謀,但是後院的花太芬芳,桌上的酒太香醇,對麵的青年又太真誠。
他坐在椅子裡彆扭了一會兒,還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然後眼睛一亮,緊接著就是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嘗到過酒液的味道了!
在離斷齋裡他經常喝醉,但是入口的酒沒滋沒味,隻有酒醉後的暈眩乏力能帶來一點類似活著的錯覺。
喝著喝著,原本拿在花滿樓手裡的酒壺,也到了傅回鶴的手裡。
花滿樓便低頭繼續斟酌回信的字句,寫完之後吹乾了墨跡,折疊好放到了一邊的櫃子上,等著一會兒家裡的下人過來取走寄出。
傅回鶴看著花滿樓有條不紊的動作,手指搭在青花瓷小盆的邊緣,語氣有些不開心:“你就非得拿這顆種子不可嗎?”
花滿樓一頓,他雖看不見,但是對情緒的感知卻十分敏銳。
傅回鶴這個人,身周的氣場一直都是一種神神秘秘又帶著一種放蕩不羈的感覺,很少有什麼情緒的外露,但此時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也或許是因為……這顆被帶出離斷齋的種子?
花滿樓沉吟了片刻,而後輕聲道:“我隻是覺得,它很寂寞。”
傅回鶴聲音短促地笑了一聲,又倒了一杯酒:“一顆死了的種子,說白了就是塊頑石,有什麼可寂寞的?”
“人類總是喜歡將自己的悲歡離合強加在身邊的東西上,自找煩憂。”
傅回鶴一手撐著臉頰,一隻手端起酒杯細細慢慢的品,說話聲散漫中帶著輕嘲。
“竹子知道什麼寧彎不折,傲骨錚錚,它們隻知道空心直立更容易生存;紅豆知道什麼相思斷腸,不過是繁衍的本能驅使簇擁生長;鴻雁知道什麼情意綿綿,不過是為了生存屈服於人類的馴化為其傳信……”
傅回鶴手中的酒杯碰了下青花瓷的花盆,發出一聲錚鳴響聲。
“這顆種子,沒有你想的那些情緒,不過就是一顆死種而已。”
“你又何必執著於它?”
花滿樓靜靜聽著傅回鶴的言語,臉上的笑容很淡。
他也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笑得溫和有禮的。
隻不過這個時候,他也的確說不上生氣,隻是有些……
花滿樓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這些隻是一種美好的寓意罷了,你又為什麼要說的這樣支離破碎?”
傅回鶴側首,淡淡反問:“人類覺得是美好的寓意,問過植物動物是否願意承載了嗎?”
花滿樓一時語塞。
傅回鶴說話的角度總是很奇怪的。
傅回鶴又道:“這就叫一廂情願。”
“你看,你們人類什麼都懂,就是隻肯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天地萬物,想七想八。”
若是從前,花滿樓的確可以溫和指出傅回鶴是歪理,但在花滿樓可以聽到花草心聲的現在,他卻在想,萬物有靈,如果傅回鶴是真的從有靈的世間萬物角度看待問題,那也的確是說不出錯誤的。
花滿樓是個很能包容思想、言論、看法的人,他隻是想了一會兒,臉上便又露出笑意:“好吧,或許你說的並沒有錯處。隻不過我還是會讚賞竹子的正直,笑看紅豆的相思,感歎鴻雁的繾綣……不是因為我覺得它們應該是這樣,而是覺得它們本就是美好的存在。”
傅回鶴微醺,也想了一下,而後給花滿樓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滿了一杯。
兩支酒杯相碰,皆是一笑。
花滿樓釀酒,但並不好酒,他緩緩抿了一口杯中佳釀,低聲道:“方才的那句話,我並沒有說完。”
“不過現在或許要換一種說法。”
“大抵是因為或許我很寂寞,所以我看這顆種子,也感覺到了同樣的寂寞。”
傅回鶴倒酒的動作一頓。
“你才說,家庭和睦美滿,江湖知己二三,小樓花草簇擁,還會覺得寂寞?”
花滿樓聽到傅回鶴將自己的話記得這麼清楚,心下知道這人明顯是記仇自己的拒絕,但還是覺得有些忍俊不禁。
笑過之後,花滿樓的臉頰微側,麵上笑意漸收。
春日晴好,陽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意洋洋。
青年道:“幼時雙眼目盲之後,家中長輩兄嫂便對我嗬護備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身邊的下人都時常因為我的舉動而受到訓斥苛責,但是我不能說我的家人做的不對,因為他們的出發點都是為了我,因為愛我,所以才會想給我更好的,最好的。”
花滿樓並不是先天目盲,他有過看清這個世界的年歲,那時年幼,但是仍舊在記憶中留下了斑駁燦爛的回憶。
他記得父母的模樣,記得哥哥們的麵龐,記得花家堡的美麗溫馨。
“所以我隻能讓自己做的更好,做到最好,做到讓大家都不擔心,做到讓所有人欣慰放心。雖然我是個瞎子,但是我的人生還在向前走,我的家人、朋友,也不應該被我的目盲困在我七歲的那一年。”
“但是他們走的很快,小樓會有熱鬨,但也總會空蕩,我也……偶爾會感覺到寂寞。”
“怎麼說呢……”花滿樓笑了下,“我也是普通人,又不是聖人,總是會有些小情緒的。”
傅回鶴腳尖用力,將麵向青年的椅子轉了一轉,麵向陽光,曬得有些懶洋洋,自在淡淡著接話,如同最尋常不過的閒聊:“那就成個親?你們人類不是都說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成親包治百病?”
活的好好的人要成親,半死不活的要成親,就連有些黑心腸的人,死了都要結冥婚。
嘖,月老還要管閻王殿的事兒,忙得很呢。
活得久故事見得多了,美好的沒幾件,醃臢的玩意兒倒是見的不少。
花滿樓沒聽出來傅回鶴的未儘之語,傅回鶴也沒想著用那些東西講來汙染青年的耳朵。
“成親是一種禁斷的誓言,在我看來,這並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以的事。”
花滿樓輕輕笑著,雖然沒聽到傅回鶴的未儘之言,卻陰差陽錯回答了他的話。
“或許會有姑娘因為我現在的容貌家世,脾性溫良喜歡我,一時琴瑟和鳴。但我在明知道自己雙目失明,日後變數頗多,或許很難負擔起家庭的情況下娶了她,本身就是一種欺騙。”
花滿樓想起那個歌聲婉轉笑如銀鈴的姑娘,微微一笑。
也正因為他從來都不願連累某位女子,所以在飛燕說出那句話時,他並沒有如陸小鳳擔憂的那般心傷。
——“我又沒有讓你喜歡我!”
——“是的,你的確沒有讓我喜歡你。”
那時,他也仍舊可以笑容淡淡,因為他從沒有想過回應。
傅回鶴其實挺害怕花滿樓這種天性溫柔的人,這樣的人同樣對他人溫柔,對自己殘忍,矛盾的很:“人類的煩擾,多數都是沒銀子造就的,可你家中良田旺鋪,仆從過千,何必自擾?”
花滿樓將杯中酒液喝儘,輕聲道:“我隻是,不想讓一個本該有更好選擇的女子,日後活在‘你的夫君很好,可惜是個瞎子’的言語下;讓我的孩子一出生便要擔負起‘你的父親實在是可惜,偏偏是個瞎子’的惋惜。他們本不該如此,隻因我是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