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1 / 2)

雀登仙 樓不危 13952 字 6個月前

無情海中,這場暴雨已經連續下了十幾日,黝黑的土地上盈著一汪汪淺紅的積水,浮腫腐壞的屍體連同灰燼與枯葉都漂浮在這水麵上,那些藏在陰暗角落裡如塵埃般的微小生命,也淹沒在這一片汪洋當中。

天空昏暗,層雲如墨,些許淺色的流華在半空中飛舞,封印的裂縫中泄出絲絲縷縷的混沌魔氣與幻海之霧交融在一起,在頭頂盤旋不散,眾生的哭嚎聲從封印裂開的那一日起直到今日也沒有一刻停息。

楚桑坐在碎石堆上仰頭看著這片仿佛要壓下來的灰暗天空,冰涼的雨絲落在他的臉上,他抬起手,隨意地抹了一把,低頭一看,掌上全是血水。

他甩了甩手,叫了星如一聲,然而許久沒有聽到他應聲,他轉過頭去,就看著身邊的星如已經睡過去了,楚桑抿著唇無聲地笑笑,稍作猶豫,便將自己的外袍脫下,蓋在星如的身上。

星如皺著眉頭,嘟囔一句,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楚桑從碎石堆上跳了下來,腳下踩著水窪,濺起許多泥點與淺粉的水花,落在他的衣擺上,他也不在意。隻是低下頭,俯視腳下土地上忙碌的蟲蟻,神色有些恍惚。

那人曾經盼著他就像這些螻蟻一般庸庸碌碌地了了一生,可他偏偏沒有如他的願。

過去的很多時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在這無情海中蹉跎了這麼多年,明明刑罰早已結束,他早應該離開這裡開始新的輪回。

這些日子他將這件事細細地琢磨了一遍,倒也有些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他早已沒了肉身,一旦脫離無情海,便要立刻投胎轉世去。

隻是開始新的輪回,意味著忘記所有,那時候他便不再是楚桑了,那輪回與否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笑了一笑,天空飄下細雪,映著無數的流光,好像飛下一片銀白的螢火,楚桑長長的睫羽上迅速凝結出一片雪白的冰霜,他仰頭看天,天魔封印上的裂縫又延伸幾分,雨雪紛飛,季節顛倒,熒惑守心,無情海中的眾生恐怕也撐不了多久時間了。

楚桑的發頂肩頭很快就覆了一層薄薄的雪粒,他有些恍惚地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具冰冷的石棺當中,被永遠地塵封在那座深穀之中。

不遠處,許多入魔的妖物都在暗中悄悄打量著他,從楚桑來了無情海的那一日起,他們就對他的神魂十分垂涎,奈何這位楚公子實在是太能打,這麼多年來他們被他壓製得死死的,後來更是又來了一位星如公子,這兩個人聯起手來造成的傷害簡直是加倍的。

現在他們好不容易入了魔了,對楚桑的神魂不禁又生出了幾分彆樣的心思來。

然而這些魔物都是慫包,等楚桑回頭看一眼,他們立刻哆哆嗦嗦起來,即使神智已經有些不清醒,魔物卻依然記得這位楚公子打人可疼了,被他這麼冷冷地掃了一眼後,連忙收起手中的法器,悻悻退後。

楚桑嗤笑了一聲,抬步向著封印處緩緩走去,與其要等著天魔封印徹底破開的那一日與無情海中的眾生全部覆滅於此,倒不如他先祭出神魂修補了這封印,或許對星如來說還有一線轉機。

他飛身而上,數十道劫雷劈落在他的身上,皮肉綻開,鮮血淌下,他悶哼了一聲,腳步沒有停止,颶風攜著千萬道紫色的閃電,一時間將天地照得極為明亮,他的身影在這亮光中凝固成殘缺的墓碑,他閉上眼睛,千年前的往事如同這鋪天蓋地的浩漫劫灰,紛至遝來。

他生於大齊天安九年的六月,是楚令衍的第一個孩子,然他生母個爬床的舞姬,深得楚令衍的厭惡。

四歲之前,他一直被養在楚令衍的身邊,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楚令衍就隻有他一個孩子,他雖然看不上他的生母,對他倒是十分疼愛。

隻是從他四歲的生辰過後,楚令衍待他就漸漸冷淡下來,他也被送回了他生母的身邊,在那一年冬天的某個晚上,他的生母染了惡疾去世,他在落滿雪的院落裡坐了許久,映著慘白的月光,他仿佛一隻提線的木偶,來到楚令衍書房的外麵。

在過去的很多時候,楚令衍都會抱著他在這裡處理著那些好像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文,昏沉的日頭從窗戶中斜照進來,他倚在楚令衍的懷中,手裡抓著細細的毛筆,無聊地打著哈欠。

那樣的日子好像再也不會有了。

他站在書房方麵,低頭想了很久,他想不明白他的爹爹為什麼不要他了,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然而在抬起手正要敲門的時候,他的動作猛地僵住,整個人好像都被凍成一塊冰雕,他聽到了他與幕僚的對話。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不是楚令衍的親子。

他所有都疑惑在這一刻全部解開。

他生來早慧,知道此事意味著什麼,他悄悄從書房外麵走開,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回到自己那處小小的後院當中,看著床上已經死去很久開始僵硬的母親,心中冰涼一片。

若她還活著,他倒是有些想要問一問她,她當年那麼費儘心機地爬上楚令衍的床,就是為了給她肚子裡的孩子找個有權有勢的爹?而她究竟又是哪裡來的自信,能夠將這件事瞞楚令衍一輩子?

可她已經死了,他的這些問題再也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了。

他抬起手,碰了碰她僵硬的手指,已有些明白,她或許並不是染疾而死,而是有人想讓她死了,下一個是不是就該輪到自己了。

幽暗的燭火映著楚桑的臉龐如同床上的那個死去的人一樣的灰白,他就這樣一直坐到第二天的黎明,冷眼看著府裡的下人將他母親的屍體從屋子裡抬了出去,她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楚令衍自始至終都沒有過來看他一眼,仿佛以後都要像這樣任由他自生自滅。

而楚桑從此便陷在各種光怪陸離的噩夢當中,他夢到自己活生生地被釘在棺材裡,身邊是他已經腐爛的母親;夢到他沉入深海之中,成為魚腹中的一餐;也夢到過楚令衍手執長劍,刺破他的心臟,鮮紅的血瞬間將天地都染成無邊無際的紅色……

這些噩夢一直伴隨著他直到他死去,他的魂魄被囚禁在無情海中,新的噩夢代替了它們。

近些年來,皇帝昏庸,荒淫無道,民怨沸騰,楚令衍這個秦王世子在朝中聲望卻是日益高漲,皇帝對他素來忌憚,如今更是恨不得將他先除之而後快。

天安十四年,秦王六十歲大壽,皇帝突然駕臨,賜了楚令衍一壺酒,所有人都知道那杯酒有問題,然這種情況下楚令衍卻不得不喝。

一直被困在後院中的楚桑突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小跑著過來,來到楚令衍的麵前,好似不知道杯中之酒是皇帝所賜,隻仰頭看著楚令衍,兩隻大眼睛撲閃撲閃,一派天真,他對楚令衍說:“爹爹,我想喝這個。”

不等楚令衍開口,他踮著腳搶過楚令衍手中的酒杯,替他喝了那杯有毒的酒。

若是能活下來,此後楚令衍應當能夠饒他一命,若是就此死去,也是沒關係的。

毒酒入喉,他年紀尚小,品不出那酒的好壞,隻是覺得那酒極辣,辣得他眼淚都要流下來,從喉嚨滑下流經肺腑,像是吞了一把薄而尖利的刀片,將他的喉管劃開,濃烈的血腥味從喉嚨中湧了上來,他四肢綿軟,眼前很快陷入一片無儘的黑暗當中,耳邊無休無止的喧鬨化作了死寂。

此後他便很少喝酒,直到多年以後,他才漸漸琢磨過來,酒確實是個好東西。

再睜開眼時,燈火未央,富麗堂皇的宮室外麵站了一排靜默的宮人,銀白的月光映在琉璃的屋簷上,像是落了薄薄的細雪,楚令衍就坐在床邊,低頭看著他,仿佛那一眼就看穿他所有的心思,見他醒來,他沉默許久,問他:“你想要什麼?”

此時的楚令衍已經發動了華蓋兵變,建立新朝,登基為帝,改國號為唐。

他終於成為這天下的主人。

距離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其中的很多細節楚桑都不太記得,隻是記得那天晚上床頭的琉璃宮燈好像特彆的亮,照得楚令衍頭頂冠上的那顆明珠亮得好似晴空的白日,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疼了。

他張著唇,想說自己想永遠做父皇的孩子,然這話說出來,楚令衍必然要多想。

他的眼瞼微微垂下,拽了拽楚令衍的衣角,動了動唇,對他說:“我想爹爹陪我一會兒。”

楚令衍神情複雜地看了他半晌,最後應了一聲:“好。”

一切塵埃落定。

他依舊是楚令衍長子,可他心中明白,他永遠做不了太子。

他在這宮中不得不謹小慎微,處處小心,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天晚上楚令衍見他醒來時,問他的那句話,他想要什麼?

他什麼也不能要。

楚令衍給了他唐國大皇子的身份,其他的他也不會再給了,宮裡的這些人精慣會看人臉色,見楚令衍對他不上心,後妃們恨他占了長子的身份,而他生母早逝,年紀又小,伺候他的宮人便對他多有怠慢,甚至暗地在他的飲食中下了能讓人身體一點點衰敗下去的毒藥。

他挑了冬天裡極冷的一日,在雪地裡站了一夜,買通太醫裝作餘毒未清,大病了一場,後又趁著楚令衍來時,迷迷糊糊地叫了幾聲爹爹。

他身邊的小太監在他昏迷之際向楚令衍告發了這些日子宮人們是如何苛待他的,於是他宮中的大半宮人都被震怒的楚令衍給罰入冷宮中。

此後,來他宮裡的宮人們再也不敢輕慢於他。

他小小年紀便是這樣心機深沉,後來楚令衍不喜歡他,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在楚令衍登基的第二年,他的三皇弟出生,他出生的那一日天降異象,滿室霞光,就連普國寺中一直隱世不出的釋安大師也親自前來道賀。

三皇子一出生便深得楚令衍的喜愛,萬千榮寵加身,隻可惜他的身體不太好,楚令衍為了調理好的他的身體那些年沒少下功夫。

而楚桑……他似乎同其他的皇子一樣,在這座深宮中漸漸長大,又似乎與他們不太一樣,他總是寥寥落落的一個人。

他想要找一個人來愛他,所以他工於心計,妄圖從這皇宮中得到一點不屬於他的東西,可他越是想要討好每一個人,就越不得楚令衍的喜歡。

他遺傳了生母的美貌,麵若好女,朱唇皓齒,仙姿佚貌,比楚令衍後宮的那些嬪妃們更勝幾分,三皇弟身邊的伴讀,那位承安侯的小兒子韋昭不知從哪裡得知了他不是楚令衍的親子的辛秘,以此事來威脅他,想讓他雌伏在他的身下。

楚桑當即推脫說要考慮幾日,等到楚令衍千秋夜宴之時,他將韋昭約在禦花園的假山後麵,稍加引誘,他便忘乎所以。

那天晚上,皓月當空,清冷的月輝灑滿皇宮中的每一個角落,韋昭輕薄於他,被楚令衍撞了個正著,然有三皇弟求情,隻說韋昭是酒後失態,楚令衍最終也隻是不痛不癢地罰了他兩個月的禁足。

他們都以為那是他為韋昭精心設下的圈套。

他們這樣想倒也沒有錯,設局確實是真的,隻不過輕薄也是真的,可沒有人在意。

既然這座宮城中沒有人願意給他一點庇護,他便隻能自己親自動手了,即便三皇弟深得楚令衍的喜愛,但他性情耿介,嫉惡如仇,朝中不滿他的大有人在。

而他雖然不是楚令衍的血脈,然知道此事的人寥寥無幾,他大皇子的身份也還是能唬住一些人,他很快借著自己的身份在朝中拉攏了許多人。

翌年春天,韋昭死了,一切如他所料。

承安侯死了小兒子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三皇弟也覺得韋昭死得蹊蹺,懷疑是他動的手,兩人聯手查了大半個月,最後不了了之。

這些事楚令衍或許知道,或許是不知道,不過他一直沒有發作就是了。

他與楚令衍間的情分早在當年他得知自己不是他的血脈的時候就已經消磨得乾乾淨淨,他是這宮城晴空上的一輪白日,他是他照拂不到的陰暗角落。

他們本該如此,直到其中一個人死去,這段因果便算了結。

可天意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他十九歲那一年秋獵,楚令衍遭人行刺,與他一同被困在九華山上,楚令衍陰差陽錯誤服了鴛鴦果,楚桑被他壓在身下,他明明有機會逃離,最終卻將雙手環在楚令衍的脖子上。

風雨如晦,山洞中卻是火光明亮,溫暖得好像是在母親的胞宮中,等到第二天楚桑醒來時,楚令衍已經醒了,他冷著臉坐在一側,仿佛是被楚桑占了便宜似的。

楚桑隨意找了件外衣披在身上,來到楚令衍的麵前,蹲下身,昨夜楚令衍留在他體內的東西順著他的大腿流了下來,他卻是毫無察覺的模樣,楚令衍的呼吸一窒,有些僵硬地移開視線。

楚桑舔了舔自己有些乾澀的嘴唇,起身坐在楚令衍的身上。

上一回還能推脫意識不清楚,這一回他們二人從頭到尾都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結束後,楚令衍頗有些惱羞成怒,握著楚桑細白的手腕,好像稍稍一用力就會折斷,他咬著牙道:“自甘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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