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少爺(1 / 2)

南京路的美是一種充斥著金錢的美。這裡的房子既不是常見的中式庭院,更不是低矮的平房,而是一棟棟小洋樓,刷著桔紅色的漆,有的是粉色的,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一種淺淺的黃。這裡的梧桐很高,且不是斫琴的那種梧桐,而是一種號稱來自法蘭西的法式梧桐。一到了季節,撲簌簌的往下掉毛,新潮青年將之稱為“羅曼蒂克”。

在一片洋房中,有一幢尤為特殊。這幢房子,準確的說,是一片庭院,雖然沒有掛牌匾,但人人都知道這裡是孟家的公館,常年歌舞升平。一到了夜裡便傳來年輕人嬉笑的聲音,門口停著一排嶄新鋥亮的小汽車,時常看見夜色中衣著光鮮的年輕人,男男女女的從車上走下來,有時候不是走,是被人抱下來的。更多的就瞧不見了,尤其是白天,這裡總是靜悄悄的,隻有一些仆人和老媽子會出來買東西,仿佛這裡隻屬於夜晚。

什麼人會隻屬於夜晚呢?其實不過是這裡的主人白天不太起床罷了。但今天是個例外,仆人們瞧見從樓梯上走下來的這個年輕人,紛紛停了手中事,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四少爺”。有不少人心裡暗暗的想——怎麼今天少爺起得這麼早,這才中午呢!

這位四少很瘦,穿著一套白綢的寢衣,腦袋好像從衣服中長出來的枯樹,五官模樣倒是不錯,細細看去是個英俊的年輕人。不過通常情況下大家不會注意到他的長相,他的容貌帶著一種極不健康的病態,連皮膚都泛著暗青色,讓人覺得他的身體很不好,像個癆病鬼。

不一會兒,管家匆匆趕到,看見四少爺坐在沙發上喝水,親自端來一杯橘子味的汽水,問:“四少爺,正好是中午了,用點飯吧?讓廚房做無錫排骨、炒軟兜……”報了十來個菜名。隻聽那四少爺淡淡地說:“三菜一湯就夠了。”還在報菜名的管家聞言抬頭,有些驚訝他願意到點吃飯,還是立即著人去準備。

四少爺用過了飯又上樓了,管家看了看剩菜,隻見三菜一湯隻剩了些排骨,便問廚房今日是誰做的菜,打算讓這人多做幾餐,正說著話,有下人來說少爺叫他,管家又急匆匆地上樓。

這管家姓陳,年紀不大,也就四十來歲,個子矮且有點胖,整個人憨圓憨圓的,十分喜慶,大約大戶人家都喜歡這種喜慶的長相,管家和媳婦都要找個有福相的。像他這樣的,走出去不用問,明明白白就是個宅門裡當差的,瞧他點頭哈腰弓背的模樣,實打實的樣板間。

陳管家人雖胖,步伐卻靈活得很,上台階也不喘,到了書房,見四少爺坐在書桌旁,手裡拿著一本不知道是什麼的書在快速地翻看。因他翻書的速度很快,陳管家便問:“少爺是夾了什麼東西在裡頭嗎?放著我一會兒給您找,彆費了眼睛。”四少沒接這話,問道:“我今天都約了誰?”

陳管家答到:“您今晚請了唐少爺孔小姐他們跳舞,唐少爺說,他請了滬上有名的牡丹小姐來。”四少眼睛都不抬地說:“就說我有事,讓他們改天。”陳管家習慣了這位少爺說什麼是什麼,經常心血來潮,何況他又是這種身份,從來隻有彆人聽他的,向沒有他去遷就彆人的道理,於是聽到也不以為意地答應了。

這位四少爺微微點頭,沒再說話,擺了擺手讓陳管家退下。陳管家笑著說:“少爺今天用飯用的好,果然請的這位大廚很有本事。”四少爺無可無不可地道:“排骨太甜了,下次少放糖。”陳管家有些奇怪,這位爺自沉迷煙榻,味覺便不大靈敏,吃得極甜,因此家中給他做飯都是甜口,常被他說不夠味道,也很少正經吃飯。不過少爺脾氣大,他今日覺得甜,明日說不定又嫌不夠甜,反正依著他就是。

任陳管家再伶俐機智也絕想不到,這位四少爺已經換了個芯子,如今身子還是孟家那個五毒俱全的少爺孟和,裡頭的靈魂已是他人,這個人在曆史上鼎鼎有名,既是宋時權傾天下的“文帥”,還是明末傳說中能手撕清兵的“先閣主”——雖同名,但無人敢想二者其實是一個人。此後,避尊者諱,再無人敢取“蘇夢枕”這個名字了。

蘇夢枕睜眼的時候也微驚了一瞬,他是一個冷靜的人,很少會流露出驚訝的情緒,但如今變成了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多多少少值得吃驚的。他走到床前照了照鏡子,在鏡子中,他的頭發短得不像話,他的臉也瘦的不像話。

最重要的是,枕河不在。

這不是第一次兩人失散。在碧血劍的副本中,他也曾找了她十三年。因此,對於沒有見到枕河,蘇夢枕雖然不滿意,也有了心理預期。他總是很有條理,在發現自己成為了另一個模樣之後,他便仔仔細細地觀察了起來。然後發現——這具身體非但沒有絲毫武功,而且中了一種奇怪的毒,還嚴重營養不良——也許就是因為如此,原來的這位四少爺不知是不是在睡夢中猝死,而蘇夢枕則來到了這個地方。

他上次身體這麼壞還是上次,已經很久不曾體會到這種不健康帶來的虛弱。儘管如此,這具身體的狀況也比他當年好了不少,至少在蘇夢枕看來,武功沒了可以再練,中了毒可以解,病也可以治。他對醫理甚為熟悉,給自己把過脈後,認為這純粹是自己作死,而不是什麼疑難絕症。

但是這毒卻很奇怪,影響了他的心智,使他大腦很難集中注意力,甚至連骨頭都酥癢難當,即使意誌堅定如蘇夢枕,發作時也依然冒起了青筋,他靠在一種鋪了皮墊子的厚厚座椅上,雙手交握,冷汗一滴滴地從額頭落下,英俊的麵目都顯得有些猙獰。他初來乍到,不知是誰給他下的毒,因此不讓人看見。

但顯然,在這裡,四少爺雖然金貴,卻沒什麼威嚴,通常他獨處的時候,旁人進來都得通報,可在這座公館中,管家不過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便推門進來,瞧見他一臉不舒服的表情,居然急急忙忙拿來了一杆煙槍。

蘇夢枕便知道這毒是哪裡來的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陳管家。

蘇夢枕何等威嚴,即使武功不再、容顏已變,這一眼還是讓管家嚇得幾乎當場去世,手都哆哆嗦嗦地,回過神來——以為少爺生病了,便去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