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容瑾的故事(2 / 2)

妙手丹心 雲起南山 34823 字 3個月前

眼下唯一需要攻克的難題就是如何保全洛鳳儀的臉麵,讓他把這藥心甘情願地喝下去。可自那一夜之後,他們倆冷戰多日。就連洛君涵回家後都看出來,自己的小爸和老爸之間,像是隔了堵透明的牆。

這天晚餐過後,容瑾親自去廚房,把藥煎了出來。他端著溫度適口的藥,敲響洛鳳儀的臥房門。

“進來。”

洛鳳儀沒上床之前就聞見有一股中藥味,他也沒多想。容瑾偶爾會讓保姆燉點補品,大多會放點中藥。

另外,他還以為容瑾這次真的要跟他離婚了。冷戰這麼多天,他也拉不下臉來去探聽對方的意思。沒想到對方還會煎藥給他,立刻鬆了口氣。不過一杯黑漆漆的藥湯舉到眼前,還是讓他挑起了眉毛。

“這是什麼藥?”他問。

容瑾垂下眼:“這次去內地,找華醫堂的老中醫開的藥,潤肺的,你一到冬天就咳嗽,西藥治標不治本,吃多少也沒用。”

這話聽得洛鳳儀心裡暖洋洋的,他握住容瑾的手,輕輕摩挲:“這些年委屈你了……我就是個混蛋,你可千萬彆……彆和我離婚。”

“怕什麼,離了,你再找十八的都成。”容瑾扭過身。

“我這都黃土埋脖子的人了,誰能真心跟我?”洛鳳儀苦笑著搖搖頭,扳正容瑾的身體,“阿瑾,我知道,你對我好,真心實意地愛我……你說,隻要你想要的,就是月亮上的石頭,我也能從NASA給你弄一塊出來。”

容瑾抬起臉,眼底脈脈含情:“你把藥先喝了,不然一會涼了。”

洛鳳儀聽話地喝光了藥,然後嘴裡又被容瑾塞了塊飴糖。苦澀逐漸被甜味掩蓋,他將容瑾擁進懷裡,柔聲道:“阿瑾,對不起,是我耽誤你了。”

“現在說這個,不嫌晚了?”容瑾輕歎,“你睡吧,我在這陪著你。”

洛鳳儀想了想,沒有拒絕。結婚二十年,這是他們頭一次睡在同一張床上。

給洛鳳儀喝了一禮拜藥都沒反應,容瑾有點絕望。看起來這華醫堂的方子也他媽不管用,還說是什麼祖傳秘方,狗屁!

公司裡的人這幾天都戰戰兢兢的,總裁的脾氣格外的壞,一天不罵哭幾個主管,就好像這日子沒法過了。又趕上董事長今天視察工作,全體員工的神經都繃得跟□□上的弓弦一樣緊。

陪洛鳳儀走了幾個部門,容瑾跑到吸煙區那抽去雪茄。員工一看總裁來了,尿遁的尿遁,要不就假裝接電話有事兒,幾秒鐘之內全跑光了。容瑾煙都叼上了,才發現火機沒拿,旁邊又沒人可借火,一時間煩得抬腳踹向垃圾桶。

“啪!”

防風火機在他麵前彈開。容瑾回過頭,看到洛鳳儀站在旁邊衝自己笑。他點上煙,深吸一口後望向玻璃牆,那上麵映出了他依舊風華絕代的容貌。

攬住他的腰,洛鳳儀輕聲說:“不用煩躁,說不定再喝幾天就有效果了。”

容瑾手裡的雪茄抖了一下。郎九,一定是他把自己給賣了。

“我也不是沒看過醫生,歐洲亞洲跑了好幾個地方,可結果都一樣。”洛鳳儀歎息著搖頭,“對不起,為了我自己的臉麵,讓你受這麼多年委屈。”

“算了,我認命。”容瑾把雪茄碾滅在垃圾桶上的煙灰槽裡,側頭對洛鳳儀說:“走吧,還有幾個部門沒去,不快點就趕不上晚上的年——”

“先去趟你辦公室。”打斷容瑾的聲音,洛鳳儀說話時表情有些微妙。

“嗯?”

容瑾愣了楞神,然後從洛鳳儀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意識到了什麼,這難道——

臉上騰地一紅,他發現自己達成目標後的心情卻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愉快,反倒是又緊張又無助。

說到底,這畢竟是他的第一次啊!

(中)

“阿九,你跟我多久了?”

“十年,容先生。”

郎九在後視鏡裡對上容瑾的視線。他注意到容瑾最近的變化很大,儘管容瑾本來就長得很好看,可這段時間……該怎麼說呢?嗯,他的眼神比之前溫和了許多,整個人從內到外散發出一種豔麗的光彩。

果然,有了愛情的滋潤,是會變得不一樣。

“十年了啊……”

容瑾歪頭看向車窗外,用手指抵住嘴唇緩緩摩挲。以往他沒有這些慵懶的小動作,郎九比任何人都清楚。十年保鏢生涯,與容瑾朝夕相處,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洛鳳儀和容瑾在一起的還要多。

“時間過的真快。”

容瑾的嘴角勾起一抹甜蜜的笑意。聽到那輕鬆的語調,郎九打從心裡為他感到高興。外界總指責容瑾上位是靠權色交易,隻有他知道容瑾這些年是如何獨守空房、過著活寡般的生活。

現在好了,他想。華醫堂真不愧是百年老字號,藥就是管用。洛氏和華醫堂這兩家原本處於競爭狀態的大集團也儘釋前嫌,現如今強強聯手,共同開拓北美市場。生意上的事他不懂,但看最近集團管理層一個個如沐春風的樣子,肯定是容瑾的反社會人格有段時間沒發作過了。

“阿九。”

“嗯。”

“你和馬修還不準備結婚?”

車子忽然晃了一下,郎九立刻將方向盤穩住。容瑾笑笑,輕拍了一下駕駛座的靠背,說:“昨天還聽馬修向董事長抱怨,說我霸占著你不放,害他夜夜孤枕難眠。”

回去打死那下流坯。郎九的表情繃了繃,沒說話。以前容瑾沒開過他和馬修的玩笑,冷不丁冒一句出來,弄得他渾身不自在。不過他能理解容瑾,以前沒經驗,現在終於有的可分享了,想說他聽著便是。

容瑾知他性格悶,也不多調侃,而是正色道:“跟我這麼多年,辛苦你了,沒日沒夜的。”

郎九沉聲應道:“不會。”

“你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阿九。”

“容先生是要趕我走?”

“哪的話,除了你,彆的人我用不慣。”

“那就不提了,容先生,隻要您願意,我能再給您開二十年車。”

很少聽郎九說出十個字以上的句子,容瑾稍稍一怔,勸道:“馬修是個好人,彆讓他等太久。”

郎九輕輕“嗯”了一聲。

容瑾剛想繼續勸,突然感覺莫名的眩暈襲來,胃裡也一陣陣翻騰。

“阿九,停車!”

郎九打輪將車停到路邊,還沒完全停穩就聽到後座車門被推開的聲音。他急忙跟著下了車,繞過車尾扶住弓身吐在路邊的容瑾,輕輕幫他拍後背。

“抱歉,容先生,我剛沒開穩。”郎九滿心愧疚,他考慮可能是剛剛那一下給容瑾晃暈車了。

攥著郎九的胳膊,容瑾緩了好一會才直起身。他接過郎九遞來的手帕捂住嘴,目光迷惑地望向遠處。

“不是你的錯,最近老這樣,突然就……”

忽然,容瑾的表情變得有些羞澀。

“問下菲利普醫生在不在診所。”他吩咐郎九。

郎九也意識到了什麼,立刻拿出電話確認家庭醫生的行程。菲利普醫生在外麵,不過一小時左右可以回到診所,叫他們先去診所等自己。郎九一邊開車,一邊望向後視鏡裡看著窗外的容瑾。

希望是好消息。

從診所回來,容瑾帶著滿心的歡喜下車。往屋裡走時,他看到大宅外的空地上停著兩輛沒見過的悍馬。發動機熄了火,車裡坐著幾個保鏢樣的男人。

“有客人?”他問前來開門的管家。

“來了兩個哥倫比亞人。”管家壓低聲音,“老爺不太歡迎他們的樣子,連杯咖啡都沒叫送過去。”

那肯定,容瑾微微皺了下眉。跟在他後麵的郎九也是相同的表情。

洛家的上一代是靠走私和販/毒起家的,後因人丁凋零,彆人都說他們家是遭了報應。洛家老爺臨終前交待唯一活下來的兒子——洛鳳儀——一定要轉做正行,莫不能讓洛家斷子絕孫。洛鳳儀秉承老爹遺願,接手後花了半生的時間洗白家族產業,並嚴令手下人絕不許再碰毒品生意。

但這世界就是這樣,你不做,彆人也會做。總有些個亡命徒抵抗不住金錢的誘惑,照舊把毒品賣的到處都是。可若是他們想進華人聚集的地方做生意,還是要看洛鳳儀的臉色行事。

容瑾確信,那兩位哥倫比亞人來找洛家的當家人,肯定不是推銷咖啡豆的。

“在書房?”容瑾邊問邊往樓梯上走。

管家趕忙拉住他的衣袖:“容先生,您彆去,老爺吩咐過,誰也不讓打擾。”

容瑾收住腳步,朝二樓書房的方向望去。那扇歲數比他還大的實木門厚重得足以將任何聲音屏蔽,裡麵的談話絕不會讓外麵的人知道。那裡麵還有信號屏蔽器,“客人”說的任何一個字都不會被監聽到。

“我管不了彆人怎麼賺錢,但可以給他們立規矩。”洛鳳儀曾經這樣對容瑾說過,“也許有一天他們終會被繩之於法,可絕不能是從我這走漏的消息,否則沒人會再向我透露丁點內幕。真要是有人敢把那些垃圾賣給孩子,我得知道該找誰算賬。”

容瑾認同洛鳳儀的觀念。抓毒販是警察的事兒,或者讓這幫人自己黑吃黑,更妙。

容瑾正要下樓梯,看到書房的大門打開。一個身材魁梧的南美人麵帶怨氣從裡麵走出來,他後麵跟著的是個小個子南美人,臉色也不怎麼愉悅。

看起來,談得不怎麼愉快。容瑾稍稍往扶手那邊靠去,讓出位置給他們下樓。

那個身材魁梧的南美人從他身邊路過時,用一種露骨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隨後吹了聲口哨。

“嘿,我還以為亞洲人都長得像披薩餅那樣扁,你看起來不錯嘛。”他是用西班牙語說的,隨後輕佻地伸手去拽容瑾的胳膊。

沒等容瑾眉頭皺起,那人就被郎九擰著胳膊按到牆上。他嚎叫了一聲,緊跟著用沒被鉗製的手往腰裡摸。郎九眼疾手快,在對方摸上槍之前一把卸了手底下擰著的那條胳膊,並將自己的槍抽出來抵住那人的後腦。

一時間粗魯的謾罵響徹大廳。小個子南美人皺了皺眉毛,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容瑾和郎九。

“郎九,那是客人。”聽到動靜,洛鳳儀從書房裡出來,衝郎九揮了下手。

“他不尊重容先生。”郎九說完向後退開,擋在容瑾身前。

洛鳳儀走下樓梯,語氣平淡地向小個子南美人介紹容瑾:“洛倫索先生,這位是內人。請轉告你的朋友,以後跟他說話,就像跟我說話一樣。”

“洛先生,我尊重你,也同樣尊重你的家人,但……”洛倫索輕聳了下肩膀,冷哼道:“你在書房裡所作的決定,顯然不夠尊重我。”

洛鳳儀嘴角微動,給了對方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彎腰拽起咒罵不止的男人,洛倫索衝洛鳳儀搖搖頭:“我以為我們可做朋友,可你並沒有展現自己的誠意。”

他又訓斥那男人:“得了,胡安,彆在這裡丟自己的臉,這個亞洲人甚至沒你一半重。”

被稱作胡安的男人終於停住嘴,捂著肩膀用滿懷仇恨的眼神瞪了郎九一眼。

等哥倫比亞人離開後,容瑾進到書房,滿心歡喜地盤算著該如何將好消息告訴對方。

“阿瑾,把門關上。”洛鳳儀背對著他,語調聽上去並不愉悅。

容瑾帶上門,剛要開口又聽他說:“君涵那,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

容瑾心頭一跳,謹慎地說:“沒有。”

洛鳳儀回過身,望著他歎了口氣,隨後將桌上的幾張照片舉起來:“那兩個哥倫比亞人用這個來撕我的臉皮,而你居然還跟我說,沒有?”

走過去接下照片,容瑾一看,頓時愁雲滿麵。那是在不同的幾間夜店裡偷拍到的照片,每一張照片都是洛君涵和藥販做“交易”的證據。

洛鳳儀震怒道:“我要求彆人不許碰這個,可他媽我的親生兒子卻——”

“他戒了,真的,我向你保證。”容瑾忙替洛君涵說情,照片在他手裡被捏得滿是皺痕,“鳳儀,君涵知道錯了,你彆去罵他……畢竟他現在的身體,經不住……”

沒等他說完,洛鳳儀扯過照片,三兩下撕成碎片扔到地毯上。他氣得額頭繃起青筋,背著手在書房裡來回走動。哥倫比亞人有備而來,剛才他看到這幾張照片的時候,眼前一黑差點栽在對方麵前。

這幫人早就盯上洛君涵了,想用這個來要挾他——不接受條件,照片就會被寄到警方手裡。洛鳳儀是賭他們不敢魚死網破,依舊強硬地拒絕了對方的要求。情況也確實如他預料的那樣,那兩個哥倫比亞人見他軟硬不吃,倒沒敢再廢話。

但洛鳳儀估計,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容瑾咬住嘴唇,權衡片刻,說:“君涵下個月就要生了,鳳儀,你千萬彆在這種時候刺激他。是我沒教好他,我一直可憐他生來就沒了爸爸,過於嬌縱他了……”

“你——”洛鳳儀揚手指向容瑾,抖了兩下又甩下手,重歎道:“唉!家門不幸!”

容瑾心裡清楚,洛鳳儀氣歸氣,真讓他去罵洛君涵,那是一千一萬個不舍。自己這樣說也是給對方找個台階下,被彆人扯下去的臉麵,得幫他補回來。

蹲下身撿起照片碎片,容瑾將之放進煙灰缸內,劃燃一支點雪茄用的長火柴,把一切付之一炬。

洛鳳儀望著火光中卷曲焦黑的紙片,歎息著搖了搖頭:“抱歉,阿瑾,我不該遷怒於你。君涵無法無天到這個地步,說到底還是怪我太溺愛他。”

攙住洛鳳儀的手臂,容瑾輕聲安慰道:“不經一事,他永遠不知道犯錯需要付出的代價……他也很有毅力,說戒就戒了……鳳儀,君涵是你的兒子,你要對他有信心。”

拍拍容瑾的手,洛鳳儀叮囑他:“給我看好他,絕不能讓他再碰那些垃圾。”

容瑾點點頭:“知道,他每次產檢的時候,我都讓醫生做藥物測試了。”

“你啊,以後有什麼事,彆瞞著我。好歹讓我心裡有個底,要不今天——”洛鳳儀眉頭緊擰,“洛倫索那混球把照片一拿出來,我他媽腦血管差點崩了。”

聽到這話,容瑾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遲點再說吧,要不真怕這老家夥一激動崩根血管。

(下)

晨霧自海平麵朦朦升起,清晨六點,舊金山還未完全蘇醒。金山大橋被籠罩在一片雲海般的霧氣中,橋上車流稀少,車速大多在超速邊緣。唯有一輛黑色的沃爾沃SUV低調地在中線上以六十英裡的時速穩健行駛。

“空調彆開太熱,下車會冷。”洛鳳儀吩咐郎九的同時,將蓋在容瑾身上方毯小心翼翼地掖了掖。五點半從酒店出發,容瑾一上車就靠在洛鳳儀肩上又睡過去了。

原本洛鳳儀不想讓他跟自己一起去掃墓,畢竟要先從紐約飛舊金山、再經曆四個多小時車程才能到目的地,對於容瑾目前的身體狀態來說並不輕鬆。

但容瑾執意要跟來,因自從和洛鳳儀結婚之後,他就再沒來拜祭過蔣玉軒。之前他認為自己沒有立場去掃墓,那是洛家的家族墓園,可他又算什麼呢?

有名無實的一個填房而已。

但現在不一樣了,再有一個多月,他將替洛家添一份血脈。說他驕傲也好,自負也罷,總之他終於有底氣站在蔣玉軒的墓前,告訴對方那個他們共同深愛著的人,現在過得很好。

車開出市區沒多久,容瑾醒了。他撐起身望向車窗外,問:“還多久到?”

“還有三個小時,你可以再睡會。”洛鳳儀敲著被他壓麻的肩膀,垂眼望向方毯下的隆起,調笑道:“哎,你現在比之前重多啦,我這把老骨頭快要禁不起壓嘍。”

念在郎九也在場的份上,容瑾決定給洛鳳儀留點顏麵。他靠近對方的耳側,輕聲問:“昨天晚上你怎麼不嫌我沉?”

洛鳳儀無聲而笑。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欲望如複燃的死灰,一燒起來便有燎原之勢。而容瑾也早已過了羞於坦露需求的年紀,雖然前麵四十年都白活了,可正所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從總裁辦公室到家裡,絕大多數時候他得騎洛鳳儀身上和對方討論工作。

失去第一個孩子之後,容瑾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消沉。他第二次去產檢的時候沒有照到胎心,也就是說,這個小胚胎已經停止發育了。

具體原因醫生也說不準,有可能是因為他工作太忙缺乏休息,有可能是胚胎本身沒分裂好,也有可能是年齡問題——不光他的年齡因素,也包括洛鳳儀的,畢竟他們倆加起來都一百歲了。

洛鳳儀強行要他休三個月的假,自己重回公司主持日常事務。而在那段時間裡,洛氏經曆了一次嚴重的公關危機——

洛氏藥業有一款專供兒童使用、緩解曬傷及蚊蟲叮咬等瘙癢的軟膏,上市多年,卻突然被爆出含有激素。一時間媒體都對洛氏口誅筆伐,社交平台上也像有人煽風點火似的到處轉發□□,連帶洛氏藥業旗下其他產品也受到了質疑。FDA更是暫停了洛氏對新藥的許可申請,數十億的研發經費眼看就要打水漂。

洛鳳儀年過半百,多少有些落伍於網絡時代。麵對網絡上呈幾何級數爆發的品牌□□,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儘管他打從心底裡不願意讓這些爛事給容瑾增加負擔,可除非他把容瑾關到無人小島上斷網斷電,否則根本沒辦法屏蔽外界的消息。

事發第三天,剛休了一個月假的容瑾又回到了集團大樓。他把所有主管叫到公司一樓大堂,按人頭分配應對此次危機的任務:召回網絡上號稱有問題的藥物,不分批次全部回收送檢;對提出訴訟請求的家庭進行麵談,安撫客戶的情緒;購買脫口秀及相關節目的專訪時間段、社交網絡知名賬號的公關文推廣,迅速挽回公眾形象;給技術部一切所需的支持,七十二小時之內必須追蹤到造謠者。

“呃,有什麼是需要我做的?總裁大人?”等人都散了,洛鳳儀苦笑著問他,“我覺得我好像沒什麼用似的。”

容瑾衝他擠了下眼睛:“找到造謠者之後才是你的活兒,董事長,畢竟,我是個‘守法公民’。”

洛鳳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幾天後,港口的一間倉庫發生了毒販與警方的槍戰,有一個名叫胡安的哥倫比亞毒販在槍戰中被擊斃。容瑾看到電視上的新聞,轉頭問洛鳳儀:“你要向洛倫索宣戰?”

洛鳳儀攤手:“是他先向我宣戰的,你不會要我求他高抬貴手吧?”

容瑾搓搓眉毛,又說:“你把那倆造謠的俄羅斯黑客放了吧,我沒想到會是十五六的孩子。”

“十五六就不用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洛鳳儀故作沉思狀,“我十五六的時候要是做錯事,我老爹拿著棍子滿屋子追我。”

容瑾微微眯起眼:“鳳儀,得饒人處且饒人。”

“是,謹遵總裁大人教誨。”洛鳳儀站起身。

“你去哪?”

“去放那倆小兔崽子一條生路,你要求的。”

“鳳儀,不是我要求……”容瑾伸手幫他扶正領帶,爾後側頭靠到他肩上,“我是怕,玉軒哥給你積的福份都用完了,要不那個孩子也不會……哎,算了,你心裡有數就好。”

輕撫著容瑾的背,洛鳳儀勸道:“阿瑾,不傷心了啊。再說,你這歲數生也危險,咱不強求,聽話。”

容瑾不樂意地說:“我晚上還是回自己房間睡好了。”

“……”

回自己房間睡?洛鳳儀眉心微皺。那你給我喝千金要方乾嘛?

臨近約塞米蒂國家公園,道路兩邊開始出現起起伏伏的山峰,洛家的家族墓園便坐落於此。最初那塊地方用來埋葬早年來舊金山淘金的華工屍體,後被洛鳳儀的叔父看中,花了點小錢將其從地主手中買下。

他命人在埋葬華工的無名墓群旁邊歸整出差不多一英畝的地方,將洛家人的墓全部遷至於此。

容瑾第一次來這裡時完全沒看出這是個墓園。樹木林立花草遍地,還有噴泉水池,裡麵養著昂貴的錦鯉。若不是幽徑儘頭的那一排排墓碑,這看起來完全是個私人花園。

洛家的上一代可謂是人丁興旺,洛鳳儀有五個叔叔四個姑姑,加上他父親,那一輩兄弟姊妹十個。他爺爺娶了七房,生的孩子大多是同父異母,但這些兄弟姐妹之間並不勾心鬥角。在大哥的帶領下,洛氏男女齊心協力,二十年間將家族的生意遍布半個美國。

可惜這家族就像中了詛咒一樣,到了洛鳳儀這一代,一共才生了五個。有三個未成年便夭折,還有一個是洛鳳儀的親弟弟洛鳳良,剛滿二十歲,乘遊艇出海遭遇暴風雨,連人帶船葬入大海。

洛父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過度一病不起。老爺子將剛接手家族生意的洛鳳儀叫到病榻前,要他收掉那些害人的買賣,務必轉作正經行當。

然而這談何容易。彼時的洛鳳儀年僅二十四歲,而那些跟了他爸幾十年的老部下大多軍人土匪出身,過慣了刀尖舔血殺人不眨眼的日子。他們各個老氣橫秋,根本不把太子爺放在眼裡。

收掉賺大錢的生意改作正行,這幫人沒那個能耐,卻又不甘心就此金盆洗手回家養老。在洛父的葬禮上,他們站在墓穴邊上吵架,指桑罵槐地說洛鳳儀是個沒脊梁的慫包蛋,把老爹花費畢生心血打下來的天下拱手讓人。

洛鳳儀知道這群叔伯們動了殺自己的念頭,可卻又苦於沒人能幫自己。那個時候家裡的親人大多病逝,洛氏上下已然沒有他的心腹,甚至連洛氏大宅裡的廚娘和傭人他都得防著。因為不知道哪一天誰會被買通,往他的餐食裡下毒或者半夜潛入臥房送他顆黃銅子彈。

那時的蔣玉軒剛拿到律師執照,但他沒有去開創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是回到家中照顧洛鳳儀的三餐起居,小到一杯水都親自為洛鳳儀端到手邊。有記者拍到他出現在市場買菜,轉天報紙娛樂版上便出現了洛家家道中落的諷刺性新聞。

蔣玉軒對此無動於衷,但嶽丈看到後大發雷霆。泰山大人把洛鳳儀叫到家裡好一頓訓斥,說自家的玉軒嫁給他之前,連個盤子都未曾刷過,現在到了你洛家,當傭人廚娘般使喚不說,還要被外人恥笑!

萬般無奈之下,洛鳳儀向嶽丈坦白了自己內憂外患的困境。這很艱難,作為一個男人,他不能頂天立地的為伴侶撐起一片保護傘,卻反倒要對方來為自己的安危憂慮,更彆提還得當著嶽丈的麵承認自己的無能。

他設想過坦誠後的結局——離婚。蔣父也是行伍出身,打了半輩子的仗,最看不起的就是懦弱無能之輩。

但出乎洛鳳儀意料的是,兩鬢斑白的泰山大人並未抄出槍來讓他滾蛋,而是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鳳儀啊,玉軒是我的心頭肉,他若是有個好歹,我這條老命也沒什麼活頭了……這樣,玉軒我先接回來,在你那太不安全了。”

洛鳳儀登時站起身,緊握雙拳,呼吸急促地望著對方。

“坐下,我讓你坐下。”嶽丈抬抬手,“穩著點兒,這樣能成什麼大事?”

重新坐回沙發裡,洛鳳儀依舊緊張地繃著表情。蔣父笑笑說:“你呢,是我打小看著長起來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畏首畏尾之輩……我借你人手,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去把家裡那堆爛事兒解決了再回來接玉軒。”

說著,他衝旁邊招招手:“董強,點上二十個小夥子,跟洛先生回去,打從今天起你們倆的命就拴在一塊兒了。事情辦成了,洛先生自不會虧待你,要是辦不成,你也彆回來見我。”

“是,蔣先生。”董強往洛鳳儀跟前一站,“洛先生,以後您儘管吩咐。”

洛鳳儀站起身。麵對黑鐵塔一般的董強,他得半揚著臉。伸手與對方握了握,他誠懇地說:“隻怕這一戰,生死難測。”

“怕他個親娘狗腿子!老子就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董強咧嘴大笑。

過去的事,容瑾大多是聽管家說的,洛鳳儀自己從不提起。他不認為那些血腥的往事有何值得驕傲,造下殺孽必然要償還,哪怕是為求自保。

洛鳳儀一直把蔣玉軒的死當做是對自己的報應。早年前在夜深人靜時,容瑾曾數次聽到洛鳳儀撕心裂肺地質問上蒼,為何死的不是自己。

世事無常。

陪著洛鳳儀拜祭過長輩,容瑾被他牽著手拉到蔣玉軒的墓前。不方便鞠躬,容瑾隻得微微頜首致意。抬起頭,他的目光順著墓碑上的照片向下,在看到刻有蔣玉軒名字的位置時,不禁全身一怔。

洛鳳儀剛把花放下,忽覺身旁一空,眼看著容瑾急急朝林道遠處走去。他緊追了幾步,伸手拽住對方的胳膊,問:“怎麼了?”

“沒事。”容瑾側過頭,卻難忍錐心的傷痛,淚珠大顆滾落。

“這哪叫沒事?”洛鳳儀以為他身體出了問題,“不舒服?”

推開洛鳳儀的手,容瑾背過身,大口吸氣。洛鳳儀作勢要抱他起來,然而很快又被容瑾推開。從未見容瑾表現出如此明顯的拒意,洛鳳儀一時不知自己哪得罪了對方,隻得先摸出手帕遞了過去。

等容瑾止住眼淚,他謹慎地問:“阿瑾,到底怎麼了?”

容瑾緊緊咬住嘴唇,從齒間擠出聲音:“我真傻……”

這話聽得洛鳳儀莫名其妙,他扳住容瑾的肩膀,把人擁進懷裡問:“何出此言啊?”

容瑾委屈道:“你要跟玉軒哥合葬,那我百年之後是不是也得像你爺爺那幾房姨太太似的,孤零零地睡在一邊?”

他剛看墓碑上蔣玉軒的名字旁邊留著個空位,顯然是給洛鳳儀留的。之前來的時候沒想過這事兒,可今天看到,他胸口疼的要命。

嗯?洛鳳儀愣了愣,片刻後突然反應過來,無奈地笑道:“看我,把這茬給忘了……我這就叫他們重新刻一個,呃……三人合葬……你介意麼?”

這下容瑾終於露出點笑模樣,可口氣依舊不悅:“你們家三人合葬的還少啊?”

“是有幾個……好,不氣了啊。”洛鳳儀一手抹去他腮側的淚痕,一手攬住他的腰身,“以後有話直說,這月份兒了可動不起氣。”

容瑾點點頭:“讓阿九把車開過來吧,剛走得有點急……腰酸……”

招呼郎九把車開到林道上,洛鳳儀將容瑾扶進車裡,自己返回頭去把拜祭的事項完成。

看守墓園的工人為他們準備了一頓簡便的午餐,容瑾吃了兩口就吃不下去了,說腰酸想回車裡躺著。洛鳳儀想著車裡怎麼也不如床上舒服,便安排工人帶他去宿舍裡睡一會兒。早晨起得太早,回程還要開四個多小時,郎九也得睡一會,中午都休息好了再上路也不遲。

“洛先生!洛先生!”剛扶容瑾去後麵那排房間的黑人驚慌地衝進屋裡,衝剛吃飽點上支飯後雪茄的洛鳳儀大叫:“容先生!容先生出事了!”

洛鳳儀都沒聽他喊完就衝了出去,跑到容瑾所在的房間。一進去他也傻了眼——容瑾不知所措地撐著床頭站在那,腳底下踩著一灘水。

“快躺下!”

好歹當過一回爹,雖然年代久遠,但洛鳳儀好歹知道破水了不能站著。扶容瑾躺下,洛鳳儀急得額頭冒出一層薄汗。醫生說了,像容瑾這個歲數必須得剖。

郎九也跟著衝了進來,被眼下的情況震驚片刻後問洛鳳儀:“洛先生,要不要現在往回趕?”

“也隻能這樣了,阿九,你去把車開到門口。”洛鳳儀蹲下身,握住容瑾的手,“阿瑾,堅持一會兒,我記得路上有醫院。”

狗屎。容瑾皺起眉頭。方圓二百英裡連個住戶都沒有,更甭提能找著個醫院了。

一反來時的穩重行車,郎九將車速踩到一百英裡以上。幸虧道路空曠,綿延的山間公路上幾乎看不到其他車輛。沒一會容瑾就開始折騰,在後座上半靠著洛鳳儀喊疼。

有蔣玉軒難產在先,洛鳳儀此時雖然表麵上看著冷靜,但心裡其實已慌得雜草叢生。他生怕再經曆一次那永失所愛的痛苦,那個時候他還年輕,現在到了這把年紀,他知道自己根本扛不過去。

緊緊攥著容瑾的手,他安慰道:“阿瑾,彆較勁,留點力氣,馬上就到醫院了。”

聽出洛鳳儀聲音裡的顫抖,容瑾咬著嘴唇說:“鳳儀,你聽好……要是我不行了……救孩子……”

“彆胡說!”洛鳳儀牙關緊咬,白發斑駁的鬢角隱隱繃起青筋。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大喊:“阿九!停車!給急救中心打電話!調醫療直升機過來!”

打輪將車停到路邊,郎九拿出手機卻發現沒有信號。他拽開車門跑向一片巨石林立的地方,手腳並用快速爬了上去,在最高點上捕捉到一絲信號。

他返回車裡向洛鳳儀回報:“半個小時之內到。”

“聽見了麼,半個小時就到。”洛鳳儀反複親吻容瑾皺起的眉心,“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

容瑾被疼痛折磨得難以忍受,剛剛還大義凜然的氣勢此時都化作咬牙切齒的埋怨:“混蛋……媽的……我為什麼……要給你生孩子!”

站在車前等直升機的郎九聽到了,也隻能笑著搖搖頭。

兩個小時後,洛君淏在舊金山聖瑪麗醫療中心呱呱墜地,比自己的父親整整小了六十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