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tude·Op.2(1 / 2)

【聖詠·新生】

歐羅拉看著眼前這家所謂的可以投宿的咖啡館,嘴角隱隱抽動。

雖然早已做過心理建設,但這反差——

沒有咖啡的醇香,沒有明亮的光線,沒有悠揚的音樂……

哦,這不僅是咖啡館,還是今晚“旅宿的地點”。

看這木頭與磚石的混搭,加上遠處隱約的鵝鳴犬吠,完全就是比黑白老電影裡的小酒館更加沒有情調的存在。

原本計劃進住的旅館恰巧滿客。依照車夫建議,這可是此刻鎮上唯一能讓她們落腳的地方了。

嗯,帶有少量客房的,小鎮上僅有的咖啡館。

可能骨子裡早已習慣現代的一切,看著隔了快三個世紀的“店鋪外設”,歐羅拉發現,心理建設果然還需要再多做一些。

到底是期待值過高呢,還是事實本就如此?

大概是這本就是一個淳樸小鎮的緣故吧——屬於德累斯頓,是、卻又不是它。

……

佩蒂特正在前台填寫入住登記。

在幾分鐘前,店主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打量了深夜進店的兩位女客半晌後,才從櫃子裡掏出一本精致的登記簿。

臨近下車時,少女被長者拉到身邊,悉心將她那些散亂的發絲,重新打理梳整好。因顧及到自家小姐的年紀,嬤嬤簡單加了條藕色發帶,給她腦後的發髻綴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裝飾。

幸虧禮儀教養刻在佩蒂特的骨子裡,時刻保證著小姐儀容絕不出錯。

歐羅拉深切懷疑,若她披頭散發地進來,今晚估計會投宿無門。

就如送他們來這的車夫所言,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可能更需求啤酒的小鎮開咖啡館,店主足夠任性。

消遣的地方還能旅宿,但這兒也並非接受所有的客人,因為店主也足夠挑剔。

當然,價格自然也分外美麗。

歐羅拉站在前台安靜地掃視著四周。

和外部的不起眼完全不一樣,這家店內裡足夠配得上咖啡館,甚至裝飾和布置還有些精致:

每一張餐桌都有一麵簡單鏤空處理的雕花木板做隔斷,隱約了視線卻保持著令人舒適的距離感。桌上的白瓷小瓶裡都插著一支玫瑰,旁邊放著一尊黃銅燭台。蠟燭並沒有點上,但最遠處的隔斷間裡閃爍著一團暖黃的燭光,那裡應該坐著今晚咖啡店原本唯一的客人吧。

前台的背麵是一麵裝滿書籍的書櫃牆,進門處的展示櫃上羅列著店主的收藏,通向上層的樓梯旁還置著一台鋪著旗布的立式鋼琴……燭火雖不夠亮堂,但也彆有一番風情。

歐羅拉知道為什麼這家店客源冷清了:除夜色已深之外,這家店與淳樸的小鎮哪哪都不入。

最多,隻有來鎮上休養、旅經此地的“城裡人”,才會來這坐一坐。

唉,等等——

鋼琴?!

少女立刻來了精神,猛地偏過頭,將全部的視線牢牢鎖定在樓梯旁的木質樂器上。

放在頂蓋上的五爪大燭台,足以讓歐羅拉看清那架散發著誘惑的鋼琴。

和後世隨處可見的黑色鋼琴不一樣,在十九世紀,木色才是鋼琴最主流的色彩。世上沒有相同年輪的樹,每一台木琴的紋理都是唯一。

燭台邊的花瓶裡,盛放的玫瑰被燭光染上大半麵橘色。

此刻,歐羅拉早已顧不上提醒店主,在鋼琴上擺花瓶放真花是一種多麼暴殄天物的行為[1]。她隻知道有種渴望像過電一樣從指尖蔓延至全身。

縱使在現代用最頂級的鋼琴演奏時,她的心都沒有如此激動過。

重新回歸的左手在叫囂,看到鋼琴就想碰;

鋼琴家的職業病在作祟,見到鍵盤就想彈。

歐羅拉衝到前台,淑女的儀態被她忘得一乾二淨。她左手手掌輕拍在登記簿上,用右手指向鋼琴。

“請問,那架鋼琴——”

佩蒂特被突現的朗聲詢問嚇了一跳,原本不見波瀾的臉上顯現出幾分驚詫的神色。她似乎不太能理解自家小姐此刻的行為。

但此刻的歐羅拉,眼中隻有櫃台後的店主。

“嗯?”

自客人進店以來,未曾吐露過半個詞彙的老先生,竟用慵懶上揚的語調哼了聲。

“我、我可以彈它嗎?”

少女琥珀色的眸子裡跳躍著希冀的光,帶著祈求的問句也因內心的激動布滿可愛的顫音。

老先生想要拒絕的話瞬間說不出口。

他不動聲色地瞟了眼最遠的隔間裡透出的燭光,目光在鋼琴和少女身上挑了個來回後,微揚起嘴角。

“如您所願,小姐——我允許您彈奏它。”

這簡直就是世上最動聽的話語!

道過謝後的少女像一隻翩翩飛舞的蝶,隻見她轉了個身,下一秒就停落在鋼琴旁。

歐羅拉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瓶,慢慢將它移到琴凳後麵不遠處放下。燭台似乎讓她犯了難,踟躕片刻後,她把燭台放在左邊的樓梯上,這才在端坐在鋼琴前。

輕輕用指尖在琴蓋上撫劃著,原木的質感著實令人喜悅——從未覺得,胡桃木的色澤和紋理,是那麼地溫潤迷人。

掀開琴蓋,指腹間傳來琴鍵的微涼感,簡直讓靈魂都為之雀躍。

左手置放在黑白間,依舊在輕微地打著顫。

歐羅拉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一個阿爾貝蒂低音伴奏,一個柱式和弦。

咖啡一般深棕的音色,乾淨而完整。

左手重回平靜。

鋼琴家盯著不再有疤痕寄居的手背,突然淚意上湧。

兩年了……

她,終於可以、再一次完整地演奏鋼琴了。

*

咖啡館最遠的隔間裡,棕發的青年已經坐在那很久了。

他漂亮的藍眼睛裡好似蒙著一層煙霧,虛無而又縹緲。他那張帶著病氣的臉,加上剛還未入秋就披上的厚織布外套,以及那憂鬱恍惚的神情,簡直令人懷疑下一秒他就要倒在桌上。

青年非常安靜——要不是過段時間就會響起的搖鈴聲,提醒這裡需要服務的話,店主幾乎忘記店裡還有客人。

青年也很奇怪——除了第一次搖鈴是要續杯之外,後麵的服務全是給他換一杯熱咖啡。

他在等人。

等一個能讓他提前聽到命運宣判的人。

再一次掏出表看了看,青年雙唇緊抿,放回懷表時手不禁哆嗦起來。

他閉上眼,嘴角扯出一絲嘲諷的譏笑。

早該明白的。

畢竟近日這驟冷的突變對待,不是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他隻是不願相信,小時候與自家有著深情厚誼——至今他們都是“可親的人”,在雙方未曾戲言的場合裡許下的承諾,對方會違約。

夜色越發凝重。

突然,青年聽到店門打開,有人在門口停留片刻後就向這邊走來。

他撫平嘴角,重新裹上疏離的高傲。

……

“我親愛的弗裡德,你果然喜歡這種偏僻的角落……抱歉,讓你等很久了吧?”

男子帶著笑意,鬆鬆領口,解開外套扣子後坐下。

“尊貴的安東尼·沃德辛斯基先生日理萬機,您肯來見我就足以令我驚訝到惶恐。久等?那倒不至於——畢竟我隻讓店主幫我換了六次新的熱咖啡而已呢。”

青年並不和他對視,冷淡地回答著,麵無表情地將麵前這杯咖啡轉半圈後,推給他。

安東尼哪能聽不出詞彙間的嘲諷呢?

他看著眼前這個中學時最好的玩伴,想著此行並不單純的動機,不由地在心中苦笑。

“我怎麼敢?你可是弗裡德裡克·肖邦(Fryderyk Chopin),華沙的良心,巴黎的寵兒,最好的鋼琴家之一——今晚是我失禮了。親愛的弗裡德,請給我致歉的機會,這些咖啡請務必算在我頭上。”

咖啡真苦。

尤其在看到肖邦那張絲毫不為所動的臉後,將杯子裡的液體一飲而儘的安東尼感覺簡直苦到胃痛。

曾經像天使一般純淨的藍眼睛,此刻卻教人倍感壓力。

波蘭鋼琴家隻字不提,但伯爵家的小兒子已經知道,對方一改昔日的喜好,不想和他虛與委蛇,隻想聽最終結果。

放下咖啡杯,卻不知怎麼開口的男子,頓時隻覺得胃更痛了。

“噢,弗裡德,如果你沒有錯過馬利昂巴德的會麵,我們相聚的好時光將會延長許多。你身體好些了嗎?真是糟糕,你一到德累斯頓就受涼感冒……聽媽媽說,你在巴黎的時候就身體不太好。去年年末的時候,我們聽到流傳的關於你疾病的閒話[2],都嚇壞了……”

安東尼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微笑,拚命搜刮著詞句維持話題,儘量保持輕快的話音。

“你是沙龍鋼琴家,媽媽還擔心你和那些女人走得太近……但我為你辯解過——‘嘿,媽媽,你要知道,那可是弗裡德的工作!’不過,還是注意些為好——若有和你關係密切的女孩子,可會傷心的哦。”

“傷心?關係密切的女孩子?”肖邦冷淡地假笑道,“看來夫人還真是關心我。這是考察還是某種暗示呢?”

“弗裡德,媽媽沒有這個意思——”

“那就不要拐彎抹角。安東尼,你把答複直接告訴說出來就好。”

直接說出來?

是回應你婚約取消的決定,還是請求你讓雙方保存顏麵裝作無事發生?

看著麵色蒼白卻分外執著的好友,安東尼發現,無論他說什麼,都是在親手毀掉他們的情誼。

“我是說……我的好友,我的親人,你……真的一定要……兌現諾言嗎?”

伯爵家的小兒子幾乎不敢和那雙藍眼睛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