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tude·Op.2(2 / 2)

“……”

波蘭鋼琴家拽緊了藏在桌下的拳頭。他將胸腔裡的風暴死死壓在喉嚨以下,不發一語。

*

弗裡德裡克·肖邦會有婚姻的念頭,源於去年在卡爾斯巴德[3]與母親的一次散步。

時隔五年後能再一次緊緊擁抱雙親,那種幸福無法用言語形容。

母親得知兒子至今還是單身,挪移他一頓後,含著淚的眼裡滿是憐愛和擔憂。

鋼琴家一個人在巴黎漂泊——儘管他說自己過得很好,但她離他太遠了。做母親的隻希望兒子能締結一段姻緣,有個人能不離不棄地陪著他、照顧他、愛著他。

他答應她,如果有合適的人,會願意試試看。

歡聚後便是彆離。

回巴黎的途中肖邦路過德累斯頓,在這他遇到了幼時私交甚篤的沃德辛斯基一家。就像記憶裡的那樣,和波蘭至親同胞們在一起,總能讓他忘卻憂愁。

適齡的瑪利亞小姐一如孩提時代那般的純潔可愛。她彈鋼琴,肖邦便給她好好挑了台普雷耶爾[4]。等他回到巴黎,這位小姐在信件裡提及“我們反複彈奏您的圓舞曲[5]”,自然又溫暖。

鋼琴家想到母親的話,頓時覺得如果“對方”是波蘭人的話,接受婚姻好像並不難。

還未等肖邦將這個問題思考透徹,一場可怕的重病讓遠方的父母嚇壞了。他們勒令他去德累斯頓療養,隱晦地透露著些許期待。

“看到讓你感興趣的人”——很巧,同樣的地點,他見到了同樣的一家子。

或許在巴黎的漂泊讓心落單太久,或許是重病教人軟弱,或許沃德辛斯基一家身上分到的善意、溫暖和照顧,令他真有了成家的衝動。

等回過神來,肖邦已經向沃德辛斯卡伯爵夫人求取婚約,而對方也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我願意讓‘沃德辛斯卡’成為你的妻子……但請你保密,直到我們簽訂婚約書的那天。”

多麼可笑啊——

他曾絲毫不後悔這般衝動的求婚行動。

多麼可笑啊——

聽擲地有聲的承諾摔在地上化成齏粉。

良久的沉默過後,肖邦看著越發心虛的安東尼,剛想說些什麼,鋼琴的和弦聲便生生地闖了進來。

棕發的波蘭人突然不想繼續對話了。

像是吊人胃口般,肖邦在聽到一個分解和弦接一個柱式和弦後,鋼琴便不再發聲。還未等他微皺眉頭,音符瞬間就長了翅膀,從鍵盤上乾脆利落地直達他的耳畔。

僅一個樂句就令他瞳孔微擴,他幾乎懷疑坐在鋼琴上的是那個遠在巴黎的匈牙利人。

不,並不像——

匈牙利鋼琴家更習慣用近乎本能的天賦,將這首曲子演奏成令人目眩的波瀾壯闊。而這個人,卻用一種趨近虔誠的態度,在對待曲中的音符。

偏轉身子,移開遮蔽視線的障礙,肖邦看到女孩子發髻上晃動的蝴蝶結,在鍵盤上快速移動的右手,以及她模糊的側臉。

演奏者在琴凳上自如地變換著身體的重心,輕易就用臂膀帶動腕和掌。他聽到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奏出分外迷人的流暢琶音,左手的八度低音帶出樂曲的旋律,語氣和樂句劃分極其舒適。

但就是……

令他心間縈繞著一絲疑惑。

這種疑惑並非出於挑剔——肖邦暗自分析著。雖然在音樂上他確實很挑剔,但就這首曲子而言,他的評判絕對公正。

《12首練習曲·第一首C大調快板》,作為曲作者,三年前曾將這組作品題獻給某個鍵盤魔王的棕發波蘭人,無疑最有評價權[6]。

“寫C大調練習曲的時候,我不過十**歲吧……”

唇角微微上揚,肖邦想起創作這首曲子時,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華。年輕時的心性,在曲中終究留下了痕跡。

前兩小節,每四個十六分音符就會出現一次重音。依照肖邦的創作習慣,這在他的曲子裡並不多見。

小小的標記是為了保持節奏上的鏗鏘有力,但肖邦在少女起伏的手腕上看到他原本埋下的暗示技巧——他發現她手的呼吸完美地契合著音樂跑動,手腕的移動帶著手指的起落,簡直到了賞心悅目的地步。

整首曲子他沒有標注過piano(弱)。和弦在左手,右手全是單音琶音。但近乎全篇的單音琶音,卻需要演奏得充滿氣勢——第一個令他滿意的演奏者是李斯特,今晚他發現了第二個。

氣勢和力度聲響密不可分,隻靠手指的力量去彈這首曲子是愚蠢的,要維持住恰好的力度必須學會借力。

細節逃不過肖邦敏銳的眼睛,他發現少女彈奏收回的音符群時,每一次移位都會過那麼一些。

聰明的處理。

在不影響找位的情況下多過一些,最薄弱的小指下鍵時便能借助一分右推的力。即使是容易被削弱力量的反彈,也能在這種處理下保持和正彈和諧相稱的音響。

鋼琴技巧可能無可挑剔,但那種違和感又從何而來呢?

肖邦的視線從彈琴人移到樂器上,隨即釋然。

是鋼琴吧……

除了因被鋼琴限製音樂的表達,他實在想不到少女身上那種詭異的生澀感從何而來。畢竟從她彈琴的姿態來看,她對這首曲子已經熟練到近乎本能了。

還有一點也令人在意,演奏者傾注在曲中的情感有些“奇特”。作為用手指傾訴內心的大師,肖邦總能感應到更深的東西。

就像一次久彆重逢的喜悅,或者說更像結束一場絕處逢生的逃亡後,聽到神音聖詠時靈魂的激蕩——請原諒他一時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了,雖然有些荒誕,但他認為是準確的。

從技巧到情感,肖邦自證完心中的疑惑後,終於聽從耳朵,沉浸到樂曲中。

生澀卻又熟練,克製卻又洶湧,厚重卻又明亮……帶著宣泄意味的傾訴,充滿矛盾,但絕對合理。

肖邦敢斷言這次演奏無法被複製。如此的觸鍵和充沛情感,或許再也不會在這首曲子裡重現……或許它不是最完美,演奏者的一切很私人,但也動人。

——絕不是遠方的某人極度自我的、令人火大的改編演奏,是在他製定的曲譜規則內綻放的精彩。

C大調的練習曲,如同聖詠一般。

耳目甦醒過後,它是今晚神賜的最好的慰藉。

但這裡是德累斯頓,並不是巴黎。

天藍色眼眸裡的微光閃了閃,終將那聲問詢默在心底。

彈鋼琴的小姐啊——

你,是誰?

*

“歐羅拉·沃德辛斯卡?”

鋼琴聲令人夢回巴黎午夜的沙龍,年輕時舞會那次再見的畫麵隨著琴音靜止逐漸消散。回過神來的老店主掃了眼留在前台登記簿裡的名字,默默將名冊收進櫃子裡。

為今晚的鋼琴,敬曾經的歲月——

小姐,您入住的這段日子,咖啡免費。

*

即使知道這隻左手就是自己當年的手,保險起見,歐羅拉選擇彈奏《肖邦練習曲》的第一首。左手的工作不多,但足夠重要。

實際證明她的選擇完全正確。

身體沒有問題,隻是心理上還是有些不確信,再加上第一次彈奏十九世紀的鋼琴——這雙早已習慣了現代鋼琴的手,第一次與古鋼琴(Fortepiano)接觸,歐羅拉感到有些受限製。

這架琴的低音、中音、高音的音色配比和現代鋼琴完全不一樣。比如左手想要達到慣聽的音色,觸鍵就必須比往常的要稍輕一些。右手在走過幾個琶音後,便立即選用最穩妥的方式去控製、去平衡。

身為鋼琴家,就要能演奏任意一架鋼琴。

當歐羅拉大致摸清指下鋼琴的個性時,內心便由指尖傾訴了。

從摯愛到失望,從無望到放棄,她腦海中不斷閃過那些無法彈奏美妙音色的日子,濕潤的眼睛便開始變得視線模糊。

是喜極而泣。

再也不用擔憂左手會出現雜音,再也不用遺憾演奏不出最想要的音色。

從今天起,她再一次邂逅鋼琴。

如聆聖詠,似獲新生。

或許這些情感過於洶湧,但少女儘情地將其傾注在一首鋼琴曲裡。

等終止音落下,她的手幾乎無法再抬起。樂曲的後半段,她幾乎是放開自己,完全遵照本能強製呈現出來的。本就虛弱的的身體,此刻變得有些搖搖欲墜。

“歐羅拉?”

佩蒂特快步移過去,讓少女靠在自己身上。

少女頭上滿是細汗,麵色有些發白,手臂像是用儘了力氣。

她的裙擺上瞬間就開了好幾朵暗色的花。

此刻歐羅拉的眼淚早已決堤,但她卻燦爛地笑著。

感受到佩蒂特安慰的動作後,她終於倚著長者嗚咽出聲。

“嬤嬤,還能彈鋼琴,真的太好了。”

*

“是你啊……”

看著少女靠著仆從小聲地啜泣,肖邦似乎想起了什麼,露出欣慰的微笑。

“又哭了呢……”

“哈,你說什麼,弗裡德?我沒聽清。”

天使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安東尼後背一緊,突然害怕聽到對方吐露下文,恨不得回到原先的靜默裡。

“安東尼,我最後以親人呼喚你,請記得,作出婚約承諾的是你們……”

肖邦的聲音幾乎聽不出什麼情感,隻是機械地念出每一個詞構成句子,卻壓迫得安東尼呼吸困難。

藍眼睛瞬間黯淡下來。

肖邦不再抱有期待,卻因為那首鋼琴曲,內心無比平靜。

“而我們約定的,是‘沃德辛斯卡’。”

停頓良久後,他望著窗外的漆黑,幾乎用歎息般的聲音回完那句話。

婚姻,果然索然無味呢。